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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谐歌》三、连舆之章:口袋里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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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在监狱里发疯,不如在监狱里悄然死去。

或许别人被禁闭在一间封闭的石屋里,他会难受,抑郁,愤怒,发疯,但我不会。我觉得这样挺好,若是我没有被眼镜先生骗进来,我回家也是独自关在屋里,黑色的夜晚,没有一点清新空气,和这里一样,认真说来,我自己家那面橡木棚子还远不如这石屋厚实呢。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可以浮想联翩:父亲没离开时,我曾听他提起,旧世界的人类经历了五千多年,或许更长,他们一路走来,摆脱野蛮,创造和更新了文明体系。我琢磨着,旧世界的“文明”也不怎么令人艳羡。且不说父亲曾告诉我,旧世界的文化人卑鄙起来狐狸都自叹不如,低贱起来泥土都感觉生得太高贵,过去俗称斯文败类。现在单说我的经验,那个眼镜先生,说不定是旧世界的最后一个文化人,两块厚镜片说明他学识渊博,谈吐文雅,肚里一定装了不少东西,脑袋瓜运转速度肯定也比常人快不少,这样一想,是我中他的计,而不是他上了我的当,合该如此……

说起学识,父亲倒是十分敬重那些学识渊博的人,他说知识是一个人真正的外衣。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但是随着年纪增长,我现在——仍然不理解,我甚至觉得这话没有意义,我活着,舒舒服服的活着就很好了,我没想过要去储存什么知识,三千年前人类是怎么生活的,哪个时代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大变革,等等,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觉得跟我没关系啊。总之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也就够了。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拒绝学习和进步,那可冤枉我了,有一次庖祝兴致勃勃地教我怎么把土豆种得更大更圆,我就很有兴趣。

在脑袋里流逝的时光总是比在身体上流逝的时光要快。我想了很多,就是没去想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

不知道在草堆里躺了多久,我感觉身体僵硬了,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肚子也开始释放饥饿信号。

我在巨木栅栏前来回踱步,这里的视野并不好,栅栏前面是一片狭小的碎石平地,周围被几块嶙峋巨石封闭起来,感觉很压抑,不过,今夜月亮正圆,它就像做慈善一般,施惠了些许清光,淡淡洒在碎石地上——这便足以令我陶醉。

我正沉醉着,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的树丛里窜出来,旋即跳到石头后面,越出我的视野。我感觉这背影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草丛里几只蟋蟀在叫。

那黑影突然折回来跳在我面前,隔着栅栏注视我,一双棕色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我救你出去,你帮我做件事,怎么样?”

这时我才认出他来,他就是之前在选女仪式上差点把我撞翻的彪形大汉。他此刻披着一套黑色大斗篷,从头到脚全部盖住,可见要干的不会是什么光彩之事。

我把目光谨慎地投向那斗篷下,眼睛里立刻映现出一张轮廓清晰且颇具男子气概的面孔,浓眉隆准,目深唇薄——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有雅利安人的血统。

不无羞耻地说,这张脸深深地吸引了我。

“可以。”我答应下来,不知道他要我替他干什么,但先出去要紧。

得到我的允诺,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回去,环顾左右,最后站到一大块石头前,两腿一蹲就把七八十斤重的石头举在胸前。

“躲开!”

我惊慌至极,立马闪到洞屋角落里头,再抬头时栅栏已经被砸了一个大窟窿,石头携着余威在地上压出一个大坑。我不禁倒吸一口气。

“跟我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似乎是在命令我。我无所谓,并不觉得这是冒犯,可能力气大的男人说话也格外有分量。

这山茶宫里几乎每条道都窄得很,两个人并排走都费劲,两侧的石头朝天垒得老高,人在里面就俨然进入了一片迷宫。

斗篷男子身形矫健,在一条条曲径里来去自如,似乎对这里的地形、路况很是熟悉。可纵然有他领路,我仍然晕头转向。

直到我小腿开始发软,我才意识到我们走的不是山茶宫正门方向,反倒是朝宫内后山越走越近。

“你带我去哪儿?”我停下来问他,主要是想缓口气。

他脚下来个急刹车,脸色显露愠色:“带你逃出去。”

“可是我们好像走反了。”

“听着,我叫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别再有问题,明白吗?”他气势汹汹地瞪着我,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好,没有问题。”我平平静静地说,想让他知道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犯不着那么冲。

接着我们又在一片茶树林里迂回了三四个弯,随后进入一片竹林,我只有撒开腿跑起来才跟得上他。他终于在我累倒前停下来。我抬头一看,一面峭壁巍然耸立在前方,我们无路可走了。

那峭壁之巅座落着几幢屋宇,一扇扇纸窗透出淡黄灯光,从这悬崖底下望去,夜空里的星星仿佛就挂在屋脚一般。

“那就是山茶宫之巅,周王八羔子真正的巢穴。”

我看他咬牙切齿的,也就懒得问他口中的周王八羔子是谁了。

他见我没有配合他激愤的情绪,好像有点不悦,但随即进入正题:“你呆在这里别动。一会儿有东西掉下来,你一定要小心接着,小心保护好。明白吗?”

“可以。”对我来说没有别的答案可供选择。

他故意瞪着我好一会儿,似乎在测试我的诚实度——其实这毫无必要。我也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便通过了他的眼神考验。

“你叫什么名字?”他用力扯两下石壁上的藤蔓,回头问我。

“连舆。”

他悄声嘀咕几句,双脚已经踩在峭壁凸起的部分。我这才意识到他打算只手爬上山巅。

“你要干嘛?”

“两个小时,你在这儿等两个小时,东西掉下来时你小心接着,如果没有,就自己逃命吧。”

“什么东西呀?”

他没再回答我,只顾贴着峭壁攀爬而上。随着他的身体越爬越高,我的脖子不断后仰,不禁啧啧赞叹:“壁虎!”

没一会儿我便瞧不见他的身影。我又重新回到我个人世界,进入我的幻想王国,这是我生活的最佳状态。可肚子开始咕咕叫,大脑也变得迟钝,不得不动手就地找些野果子填肚子——各式各样的野果子,这是珠岛最不缺的东西。

一如往常的无数个夜晚,在星空下,感受着清风,与草虫为伴,和花草为邻……我此刻还不懂得想象女人的乐趣,不过,这竟然变成我生平最后一次没有女人形象的幻想。

我靠着棵枫树干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已然频繁互相致意,巴不得立刻拥抱到一起,在那最后留出来的缝隙中,一个帆布口袋从山空徐徐坠下,我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跑到口袋下方。

这口袋跟我家里的水缸一般大小,它的上端被一根粗绳子扎起来,看着样子,一定是有人在峭壁之巅抓住绳索的另一头把口袋放下来,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口袋快要触地,我赶紧伸手去接着,不料它的重量大大超过我的预想,我毫无防备,顿时被口袋严严实实地压倒在地。

我奋力将口袋推开,挣扎着坐起来,怪异的是,口袋里的东西竟然会动。这倒没吓唬住我,我只觉有趣,静静坐在一旁,稍许,口袋里发出嘤嘤的声音。

难道是个活物?

我秉持着一贯的谨慎作风,把袋口揭开,于是乎,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形象出现在眼前——一个我用眼睛找不出任何瑕疵的睡美人。旧世界那个以整容著称的国家,如果他们有幸拥有这样一副完美的面孔模型,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拿去申遗的。我不能说她清新脱俗,因为我生平也没见过几个女人,她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俗女来衬托。花容月貌不足以形容她,花有凋零日,月有亏缺时,而我坚信她的美,是永恒的。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估计也巴不得把她的皮囊剥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好像旧世界一度流行过一些口头禅,诸如美丽的皮囊、有趣的灵魂之类,我搞不懂什么意思,问题是,我又看不见她的灵魂,我只知道,我瞧见她的脸,我内心由衷的欢喜。

我只顾着浮想联翩,没注意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呼喊声。

我顿感境况不妙,抬头一看,那斗篷男子正抓着峭壁处藤蔓下来,那一瞬间我竟然想象着他手一滑摔下来是什么样子。这时候右边山头一堆人头朝我这儿涌过来。

斗篷男子在涯壁上也望见了,便朝我大声喊:“快逃!”

我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刚绕过一块石头,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又旋即转回去,把袋口捏成一把,扛起来撒开脚步跑进一片小树林。

我扛着口袋在狭窄的林间小径里穿梭,后面追击的人越来越紧,我一刻也不敢停留,恨不得两腿变作车轮滚下山去。后头追赶的人似乎渐渐远去了,但我累得满头大汗,气喘连天,好几次想要扔掉口袋独自逃命。

我跑到一棵老槐树下,终于两腿一松跌倒在地,袋子摔在树干上,里面发出几声呻吟。我看那群人暂时没追上来,就索性瘫在地上大喘气,仰望着天空,月亮即将整个隐入乌云里去,这时袋子里又哼叫了几声,我撑起来想去揭开袋子看看她怎么样,可那一瞬间我目光晃过老槐树枝头,猛地一下又吓得跌倒在地——我头顶伸出的树枝上吊着两个死人。

我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时候身后又传来叫嚷声。我此时已然精疲力竭,再像之前那般背着女孩逃跑,被抓住是迟早的事。我使出最后力气把袋子搬到树干背后藏起来,尽量不让女孩头部受伤。可我一蜷缩起身子就后悔莫及,这槐树下竟然是个望不见底的悬崖,我不由得全身发抖。

那伙人没多少工夫就追到槐树下。他们举着火把四下察看。

我抱着袋子屏住呼吸,寄希望他们赶紧朝前面追出去,可事与愿违,一支火把在我头上照得明晃晃的。

这群人制服统一,手里都握着长长的军刀。其中一个的制服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显然是为首的军官,这人样子凶神恶煞,在这微弱的月光下,我都能看见他那张脸糙得跟被切过无数刀的鳄鱼皮差不多,右侧脸庞有一道醒目的刀疤。我脑海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前一晚一直跟在周先生身旁的四个军人,其中一个的相貌跟他极其相像。

“出来吧,还没有谁能从山茶宫逃出去。”他粗声粗气地说,接着朝我伸出右手,“把那袋子交给我。”

无处遁逃!我很清楚现在的形势,我没得选择,而且像我这种人,很乐意在适当的时候屈服。

我朝那军官微笑着说:“好。你别误会,我没打算反抗。”

军官满意地点头:“很好!”他示意左右属下走到我身边。

我挪动身子,抱起袋子准备递给那两个士兵,可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使劲,袋子就是一动不动。七八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以为我要耍什么花样,我只得尴尬地苦笑,马上换个位置去抱这袋子。我刚一伸手,就抓到一根槐树枝,那槐树枝竟然弯曲成一圈把口袋捆住,我大为吃惊。

那两个士兵看我磨磨蹭蹭的,很不耐烦,板着脸冲上来,我正要解释,那棵树枝突然像个乌贼一样伸出六七根枝条,把我身体牢牢缠起来。两个士兵和他们身后的军官都惊吓不小,但他们立即展现出军人的英勇精神,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向我扑过来,而就那一眨眼的工夫,槐树枝已把我和袋子吊到悬崖半空中。

我腾出双手死死抓住树枝,心惊胆战。听见悬崖口上那些士兵正在呼喊着拉扯树枝。再低头瞧瞧下面,黑漆漆一片片看不见底。这树枝跟橡皮筋一样不断伸展,一直把我们往下送。

这时候那个袋子里动静越来越大,我知道女孩一定被折腾苏醒了,连忙挣扎着将袋口打开。女孩的头露出来,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她睁大眼睛环顾自己所在的地方,表现出来的并非我所预料的惊恐,反而是一种非常愉悦和兴奋的情绪。她仰望着渐渐远去的崖顶,似有陶醉,感叹道:“哇,我飞起来了,我是不是还在梦里?”

我突然间很羡慕她,一个不懂得恐惧的人是很幸福的。

她正陶醉在她的梦幻体验当中,树枝却突然疾速下坠,我们都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惊声尖叫起来。所幸我们离地面的距离并不远,加上悬崖底下就是一堆厚厚的松叶,否则我们二人摔下来身体就要四分五裂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伸展伸展胳膊,窃喜安然无恙。

女孩躺在地上细微哼了几声,也尝试自己坐起来,可手臂一使劲就痛得哎呀一声。她一手摸着另一只手肘,发出轻微哼哼声,那声音极其柔软,极其克制。我瞥眼一瞧,她已然满脸梨花带雨,委屈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急忙俯身过去搀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她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惊吓一跳,挥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拍在我脸上。

我始料未及,双手一松任她跌到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袭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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