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一年一度的选女节。

也只有我那个残忍又虚荣的爹才想得出用“节日”这个字眼来给这种暴虐举动命名了。每逢这一晚，山茶宫就有两个女孩不得不接受残酷的命运，以抽签的形式嫁给宫外随便那个臭男人。

山茶宫里像我这样正值妙龄的女孩子将近一百来个，我们从小生活在山茶宫，可算是无忧无虑，可是每个人一满十八岁，就要被纳入抽彩的范围。“抽签”？那群男人单凭自己高兴就决定我们这些女人的下半生，简直太荒唐了。

我每每思及于此，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但今夜令我最烦恼的事情却是另外一件，我爹竟然让我嫁给那个四十多岁的军官刀疤。那人跟随我爹将近二十年，能干又忠诚，我爹相当依仗他。一提到他，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他那张粗糙丑陋恐怖的脸，尤其是右侧脸庞那道醒目的刀疤——因此刀疤便成为他的外号。

“这是命令，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你的婚礼将跟你弟弟一起举行。”我爹掷地有声地说道。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杆坐在木椅上，一面猛吸一口手里的雪茄。其他人告诉我说这种特殊烟卷，新世界里只有我爹才有资格抽。

在他身后，靠着墙面的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十来件武器装备，长枪短枪好几只，佩剑佩刀各一把。

“爹，我不是你的下属。他年纪比我大一倍，您不知道吗？”我生气说道。

“我的年纪不是也比你妈大一倍吗？怎么不见她抱怨一句话？”他仍旧是一副军队首长训斥下属的语气，这语气跟了他一辈子，恐怕永远改变不了。可是他刚说完就把嘴闭得紧紧的，脸上隐含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这是因为无意中提到我那去世的妈妈的缘故。他每次都这样。

我也不由得想起我妈来，眼眶里泛起泪花，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他掐灭烟头，语重心长地说：“刀疤他年纪并不算老，四十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相信我，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总比去跟那些年少无知、毛毛躁躁的小屁孩鬼混强百倍。”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刀疤他跟了我快二十年，他的能力和品行，我再清楚不过了。总之，纵然你是我的女儿，他也绝不会配不上你。”

在他夸赞刀疤期间，我决定打感情牌，缓缓挪近他身前，在他膝前蹲下来，柔声央求道：“爸，他这么好，你另外挑一个好的嫁给他，那样不是更好吗？”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惠思，我跟你说过了，我安排这个婚事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你考虑的。”

“如果我誓死不嫁呢？”我尝试着反抗，眼珠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我本期望我爹他能被我的决心软化，却没料到他听后脸色波澜不惊，依然一脸严肃地说：“如果你死了当然可以不嫁，但若不死，就必须得嫁。”

这绝对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爹！

我霍地站起身来，站得离他远远的。眼眶热辣辣的，心里一寒，冲到那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剑，对着自己脖子就抹。那一刹那，我爹仿佛一瞬间年轻了三十年，双脚一蹬，猛地一下跳到我面前，在那把剑即将抹到我脖子前用右手将剑刃牢牢握住，鲜血顿时从手掌流到剑身。

我吓坏了，立马放开宝剑，上前握住我爹的手，一道极深的伤口上鲜血汩汩流出。

我急得眼泪直淌：“我去叫人。”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任由掌心鲜血横流，我发现他的眼神温柔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个傻姑娘，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懂事。”

我低垂着头，眼泪止不住淌得满脸都是。

“你觉得从小教你读书的姜老师怎么样？”他在这时候突然提起姜老师让我很意外，我感觉这话有言外之意。

“嗯，姜老师学识渊博，又有耐心，对我极好。”我顿了顿，又说，“可他有时候有点玄乎，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爹欣然笑道：“听不懂就对了。你知道吗？在我认识他之前，他曾独自在世界上最深的洞穴里修行十年，领悟了天地万物的玄机，能预言世界大小诸事。”

“预言？就像书上写的那些神仙，能知晓过去未来事？”我将信将疑问道。

“这里面确实很玄妙，我只知道，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这种能力。”他伤口传来剧痛，左手把手腕捏得紧紧的，脸色依然没有一丝波澜。

我在架子上找到一块长手帕在他手掌上包扎起来。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住我的手说：“七天前，姜老师突然急匆匆的找到我，说他感受到新的启示。我当时一看他脸色，就预感他带来的多半是不祥之兆。”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心里在问“你的预感成真了吗”。

我爹用一种近乎神圣的语气念道：

劫里残生，何其幸哉。

盛怒之焰，何克有终？

嗟彼畸人，其貌愔愔。

山宫内外，再复无存。

看我一脸迷茫，他续道：“简单说来，就是预言珠岛世界也将毁灭了，我们这些人恐怕……”

我的意识一下子恍惚了，还没感受到这个谶语到底意味着什么，望着我爹手掌上的伤口出神，许久才清醒道：“这应该不是真的吧？我是说姜老师的预言也未必就灵啊。”

我爹脸色更加沉重起来，说：“要是那样就好了。他这人相当古怪，甚至玄乎其玄，你若主动去找他，求他解答，他可能一问三不知，但如果是他主动找你，那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会变成现实。”

“哪有这么神奇的人！我看您是被他神神叨叨的说得晕头转向的，自己都把事情夸大了。”我还是力图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事情，虽然此时心里已经意识到它的严重性。

“本来我也不愿相信，但有一件事让我不敢不相信。”我爹缓缓说道，脸上隐隐有痛苦之色，“我认识他的第三年，他向我透露的一个预言后来变成了现实。”

“那是什么？”

“大灾难。在大灾难尚未发生前，他就向我预言人类即将有大灾难发生。”

“那会不会是他瞎猜的，古人不是常说有些人‘臆则屡中’吗？成天胡说八道，碰巧说中一两个也没什么。再或者就是他在别处打听到的，只是没跟你讲？”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但都不太有可能。我了解他这个人，绝不是你说的这样。”他神情失落，忽又振作说：“嗟彼畸人，其貌愔愔。姜老师怀疑解开谶语的另一个关键是这个“畸人”，如果珠岛上真的有这个人，那么或许……”

“或许可以阻止新一轮灾难发生？”我这么说，形同已经承认姜老师的预言的具有真实效力了。

“不知道，或许这个畸人恰恰是毁灭珠岛之人。”我爹眉头紧皱，表情痛苦。

我现在完全明白他为何这么急匆匆将我嫁给他最信赖的军官刀疤了。我双手轻轻将他右手捧在我手心，将脸缓缓贴在手背上，感受着这只饱经风霜、试图撑起整个人类命运的巨人之手。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爹答应一声，贴身防卫军官黄头推门跨进来，利落地行了军礼，声如洪钟：“首长，人都聚集在广场了！”

我爹点头嗯一声，起身准备跟黄头离去，临走前凑在我耳旁柔声说道：“无论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都希望有人为你承担，如果我自己肩膀已经塌下来的话。”

那一瞬间我眼眶湿润了。

然而，我终究希望我自己能为自己承担。我爹难免仍将我看成一个小女人，可小女人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等我爹一去山茶宫前殿广场，我立马跑去后院女眷所。我要找的人叫赵伊湄。

可我赶到她的房间时她已经被带走了。

伊湄是我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在我心里，她美丽端庄，成熟善良，我们一群人在一起时她就是大姐姐，处处为人着想，却从来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我敢说，如果让我们自己选择，她百分百会成为一个受人尊崇的女王。可是，令所有女孩子都惊讶万分并难以接受的是，这次选女节，她被确定为两张彩票之一。

更让我替她感到痛苦的是，内定抽中她这张彩票的人竟然是我亲生弟弟——我那个有天生生理缺陷的傻弟弟。

我不能私自到广场去找她，今晚宫外来了几千个饥渴难耐的低贱男人，女人出现在哪里别说多危险了。

我在伊湄房间里等待，约莫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一脸绝望，但一看见我又迅速愉快起来。

“怎么样？”我迎上前急切地问道。

她瞧着我淡漠地笑，非常克制：“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样呢？今晚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我今晚就得嫁给你弟弟，婚礼将在十二点举行。”

我恍如晴天霹雳，脑海闪回我爹那句话，“你的婚礼将跟你弟弟一起举行”，也就是说我今晚就得嫁给军官刀疤，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能这样干？我爹他，他的心真的比钢铁还坚硬啊。”我愤怒极了，差点将嘴唇咬出血来。

伊湄紧紧抱住我的肩膀，她也早就知道我的事。“我们生来就注定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人类都毁灭过一次了，这些男人怎么就学不会尊重女人呢？”

她重重叹口气，又露出诚恳的笑容：“我觉得你倒不必太难过，不管怎么说，刀疤那个人并不坏，甚至可以说独具一种魅力呢，你父亲既然放心把你交给他，这便足以他可能是目前这个世界上最配得上你的人。”

“可是，他长得也实在太难看了，你看他那张狰狞恐怖的脸，尤其是那道刀疤，如果我下半辈子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一定会疯掉的。”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真的。但如果换作是我，我不会太在乎他的脸。”她温柔地将我双手握住。她的手掌比普通女孩要大，大到可以把我的双手包裹起来。

“不在乎脸在乎什么？”我反问道。

“地位和权力。”

我满以为她会告诉我“品质”“德行”一类的老生常谈，没想到她会坦率地说出这两个词语。不过回头一想也并不足为奇，伊湄本来就很有抱负，我常叹她若生为男子，必将成为鹤立鸡群一类人物。

如果她是我的话，她会答应嫁给刀疤的，我这样想着。诶，何必非得是我呢？她现在就可以嫁给刀疤。

“伊湄姐，你觉得这山茶宫里，谁的地位最高，谁的权力最大？”

“当然是令尊了。”她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不解我何以明知故问。

“除了我爹之外呢？”我继续别具深意地追问。

她停顿下来思忖片刻，缓缓说道：“那有可能是姜老师吧。”

我摇头道：“不，他只是我爹的参谋，没有实权的。再说他比我爹年纪还大，过得几年就不中用了。”

“不然是刀疤？”她迟疑一下答道。

我抚掌而笑：“对呀，可不就是他嘛。”我继续试探道，“要不然，姐你可愿意跟他一起生活？”

伊湄大吃一惊，“啊，你别开玩笑啦！”

“我不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弟弟这辈子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因为你人好，温柔体贴、通情达理，我爹才选你嫁给他，好让你一辈子服侍他，可是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她低下头不说话，脸色终于显露出一点愁闷之感。

“你听我说，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然今晚咱们两个的婚礼是同时举行，那咱们俩调换一下。”看她一脸质疑和担忧，我自信满满地续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有办法。到时候你嫁给刀疤，生米煮成熟饭，而我呢，就当是跟我弟弟开了个玩笑，我爹一定会有办法解释这一切的。”

伊湄呆立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她如此，我便知道她心里同意了，她所惧怕的，无非是事情败露后我爹大发雷霆，重重惩罚她而已。

“你放心，这全是我的主意，我爹不会迁怒于你的。”

在我的极力怂恿下，伊湄终于同意了我的提议。可我万万没想到，我这一时冲动，不仅改变了我此后的命运，也将伊湄送上一条残酷的权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