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琴姨房里出来，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月上枝头，一切看起来那么真切，我却依然像做梦一样游离。

之前在宴席上，从吴明月那里，我大概了解到云家的一些情况。

云老太爷是前朝宰相，已经仙逝，云老太太是当朝皇帝钦赐的一品夫人，长子云景恩为礼部尚书，一对女儿云素雪和云素琴皆是当年京城有名的绝色佳人，无数少年英雄拜倒在她们的裙下，包括吴明月的爹商贾后代吴霜晓。

在老太太主持下，妹妹云素琴嫁入豪门江家，一年前夫婿江羽风带兵北征，至今未归。

而姐姐云素雪未嫁先孕，引起满城风雨，风波无数。云老太太勃然大怒，然而无论怎样劝说，素雪只字不提燕儿生父。十月之后，素雪诞下一女婴，随娘家姓云，取名燕儿。闲言碎语如毒箭一样射向孤独的母女二人，不过两年，素雪便郁郁寡欢，撒手西去。

云燕儿无人看管，被放任自流，长到十七岁。好在还有姨娘素琴疼她，不时关心。素琴的丈夫出征后，她便把燕儿接到江府，细心照顾。

五岁时燕儿大病一场，喝了大夫开的汤药，竟催养得四肢肿胖，全无她娘云素雪当年的风姿，无名后代，更不招人喜欢。整个扬州城里，也只有吴明月与她玩耍，皆因当年吴霜晓太过钟情云素雪，心有遗憾，对她的孤女便格外照顾。

而舅舅云景恩的千金云灵儿则像一颗夜里闪亮的夜明珠，得到了云府上上下下的宠爱。不仅是舅舅舅妈的掌上明珠，更是云老太太的心头肉，时时刻刻惦记着。

如果说灵儿是一朵傲然绽放的玫瑰，那么燕儿便是一棵乌七八黑的杂草，除了占据视线的身形，实在没有惹人注目的地方。偏偏她自己还不自知，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遭人白眼无数，就是不长一点记性。

有次看戏时，骆冰过来跟灵儿搭话，她便中邪一样迷上了骆冰。被扬州城的少女像神一样供着的骆冰，当然像甩邪神一样使劲摆脱她，然而她还是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着，甩都甩不掉。

连好朋友吴明月都看不下去了，劝她放弃算了，她熬了几夜，竟然想出了一个投湖自尽、英雄救美的主意。只是春风有情，落红无意，戏码开演，无论她怎样倾情演出，一直到吴明月把在水里无力挣扎的她救上岸，虚幻中的男主角却迟迟没有登台。

云老太太气得破口大骂，不知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没羞没臊的杂种。

这一出悲喜剧真是闹尽笑话，原想骆冰会心软，没料到却赔上了云燕儿自己的性命。

我应该就是在她断气之后，魂魄游离，人气还在时，穿越到她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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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心烦意乱，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小姐，该歇息了。”

我回头一看，是阿玉。

阿玉是服侍云燕儿的婢女，人长得眉清目秀，尤其笑起来，脸颊一边一个酒窝，十分讨喜。也许云燕儿之前对她不好，她见了我，总是怯怯的，像兔子一样随时想逃跑。

我笑了笑，点头说：“好。”

回到卧房，阿玉帮我换下繁杂的裙衣，端来温水供我洗漱。

我抬头微笑着说：“谢谢。”

她竟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洗好换上亵衣，我拉阿玉同我一起睡。

她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躺在床榻上，身体僵硬。

我枕在她肩上，像以前在大学里跟死党卧谈一样，在她耳边悄声说：“阿玉，我们聊聊天吧。”

她不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我笑着问：“你多大了？”

她有些抖，轻声回答：“十六。”

我故作惊讶：“比我还小，来这里多久了。”

她说：“三年零五个月。”

我又问：“想爹娘么？”

她红了眼眶，点点头说：“想。”

我搂了搂她，叹着气说：“我也好想爹娘，可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阿玉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拿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放松了的阿玉，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告诉我，琴姨身子不好，一直怀不上孩子。姨夫倒不是很介意，这么多年一直跟琴姨相敬如宾。婆家急了，传出话来，明年秋天就给姨夫纳妾，江家的香火无论如何是要延续下去的。

怪不得舅母在聚会上那样得意，没有生育的琴姨只能默默忍受刺激。

聊了一夜，临明了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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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被阿玉叫醒，说吴明月已经在厅里等着我了。

我犯着困从床上下来，心想不知阿玉什么时候下的床，她这时竟又是一副精神满面的样子，围着我转来转去，又是洗漱用的温水，又是叠整齐的衣服，又是描眉画唇的胭脂，又是红红绿绿的首饰。等都忙完了，她额头上早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一边道谢，一边递过去一方手帕请她擦汗。她接过手帕，没有跪地叩谢，只轻轻点了点头。昨晚一夜卧谈，我们已经说好，没有外人时姐妹相待。她虽不大习惯，总算有所改变。

我拉着阿玉的手去找吴明月，厅里琴姨正跟他说着话。

阿玉悄悄挣脱我的手，放慢脚步跟在后面。

我想说什么，琴姨笑着叫我过去，递过来一个碧色钱袋，交代我出去不要乱跑：“其他人倒也罢了，只有明月跟着你我才稍放心。看完画展即刻回府，晚上跟琴姨一起吃饭。”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转身却发现吴明月正偷看阿玉，阿玉只故作不知，低着头不言语。

琴姨又说：“阿玉，你也跟小姐一起去，外面机灵一点，照顾好小姐。”

阿玉低垂着头，欠着身子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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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江府，我们一起向城南朱雀楼走去。

头还有些犯晕，吴明月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瓶子，在我鼻前晃了晃，我马上就精神了一些。

我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好东西？”

他把瓶子放我手里说：“这是我爹前两天从西域带回来的迷迭香，很提神，你先用着。”说完又拿出一瓶，小心递给阿玉。

阿玉微红了脸，说不要。

吴明月戳了戳我，我当下心领神会，接过瓶子放到阿玉手里说：“拿着吧，你再不收，他就要急了。”

阿玉只好收下，轻声道谢：“多谢吴公子。”

这一句公子，叫得吴明月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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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楼里已聚集了不少文人墨客，我和吴明月一边看一边评论，阿玉只站在一边静静地听。

慢慢由楼下转到楼上，看到一幅不起眼的水墨画。

画里大片留白，只在右下方画了一个人，凌乱的发丝，孤寂的背影，立在悬崖，望向无尽。整张画透出的虚无和孤独包围了我，我不由愣了神。

“你们两个又来了。”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一个中年留须男子正看着我们。

吴明月一边作揖一边尊称一句：“大师”。

想必这人便是林子谦了。

林子谦笑着向我说：“云小姐喜欢这幅画？”

看样子他应该认识云燕儿的，我便礼貌地点了点头说：“画里的人好像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林子谦笑着说：“好眼力。”

他一个大画家，竟舍时间陪着我们边走边看，一路耐心讲解。后来有人找他，我们就自己看。最后吴明月买下几幅标价不菲的名品，托人打包送回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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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朱雀楼，转过街角，吴明月突然把我拉至街边一处胭脂铺，随手拿起一盒香粉让我闻。

我正奇怪，灵儿咯咯咯的笑声便顺着风传到耳边。再一看，一旁的面具摊边，骆冰正陪着她挑选面具。

他笑盈盈地挑了一个嫦娥仙子的面具，一边比划一边赞叹：“灵儿，这副仙子面具只有你才戴得起。”

灵儿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美目波光流转，转眼便看到了我，笑脸当即冷场。

骆冰也看见我了，清清嗓子说：“巧啊，云燕儿来得正好，我也帮你选一副吧，我看这个配你最合适不过了。”

我一看，他手里拿了一个猪脸的面具，猪鼻子尤其神似。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十步之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看得真真切切，皆捂脸偷笑。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形，果然彪悍，于是笑着说：“多谢好意，不过我觉得有人比我更适合。”我走过去，拿过猪头面具，束在骆冰头上，眨眨眼睛说：“真的很可爱。”

他大概没想到，爱他爱到死去活来的云燕儿，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羞辱他。愣了几秒，他一把扯下面具，摔在我身上，怒目圆睁，握着拳头气势汹汹地逼过来。

我心里虽然有些害怕，气势上却不愿输阵，仍然凛冽地站着，等着他的拳头落下来。

阿玉冲过来，挡在我前面，吴明月试图拉开骆冰，骆冰却不愿罢休，嘴里不断骂着：“……小丑一个，以为自己是谁啊，老子早就受够了……”

灵儿突然吼了一声：“够了。”

骆冰骂骂咧咧地停了手，灵儿瞥了我一眼，转身走了。走前扔下一句话：“赶紧回去吧，别再丢人现眼了。”

走远了，吴明月唏嘘着说：“你真变了，我还没见过你在骆冰和灵儿面前那样胆大。”

我摊摊手说：“人总是要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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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转了几圈，在一个窄巷里又碰上灵儿跟骆冰。

两拨人都堵在路中间，骆冰拿鼻孔看我，意思是要我让路，嘴里还骂骂咧咧：“肥得跟猪一样，路都占没了……”

吴明月忍不住说：“骆冰，看清楚，是我们先进巷子的。”

骆冰白了我一眼说：“肥成那样就该有自知之明，进巷前先掂量掂量自己身上的肥肉，趁早绕道走，真是猪头一个。”

我笑了笑说：“是，我是猪头。正常人见到我就躲着了，你怎么尽粘着我？路都硬要走一起，你就那么喜欢我？”

骆冰黑了脸，又像刚才那样提着拳头逼过来。

我挡在前面，吴明月跟阿玉在后面挤不过来，灵儿只是冷冷地看着。

等骆冰靠近了，我用以前学过的跆拳道，一脚踢过去。

本来以为骆冰作为青年才俊，至少应该有一点武功基础，刚才这脚只想虚晃一下，挡住他的攻势。没想到巷窄不好躲，才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疼得嗷嗷叫。

我有点慌了，看向灵儿。她竟偷偷笑了笑，走过去扶起骆冰。

骆冰一边呲牙咧嘴地吸着冷气，一边逞强说：“你……敢踢……我……咳咳……我弄……弄死你……咳咳……”

灵儿打断他：“冰哥，我先送你回家休息。”

骆冰痛苦地捂着胸口，灵儿扶着一瘸一拐的他退出巷子。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吴明月跟阿玉还有点不可思议，我心情舒畅地拉着他们走进食为天，用琴姨给我的零花钱点了一大桌菜，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个底朝天。

看着桌上摞起的二十来个碟子，我都惊讶云燕儿竟有这么大的肚皮，能装下这么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