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运河畔

“猫……”这个字眼儿一出现在殷离的脑海中，立刻让他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他一把扯住前面的啸霄，死命地向后一拽。

这一拽的力量之大，几乎把啸霄连带着背上的女子一同拽翻。啸霄闷哼一声，勉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连退数步后微微侧身用自己的肩膀撞在物流中心的红色院墙上。

“碰”地一声闷响中，他背上女子轻声惊叫，而他则大骂出声。

“干什么呢！抽风了，你！”

殷离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拽造成这么大反应。他见啸霄带着两个人的重量撞到墙上，痛的咬牙切齿，心中颇感歉意。不过还没等他跟啸霄解释，背上的雨荷已经盯着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夜色中惊呼。

“猫！”

“我看到了！”

啸霄不耐烦地说道。他忍着肩膀被撞后的酸痛，小心地让背上的女子站到地上，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朝着身前的地面啐了一口——猛地撞这一下差点让他咬掉了舌头。

他见殷离也把背上的女子轻轻放在了地上，却非常谨慎地将其护在身后；那女孩儿更是小心地盯着出现在他们前方10几米远的地面上那只黑猫。

“娘的，搞什么鬼。”啸霄心中恼怒，心道这两个人难道被吓破了胆？遇到一只猫也怕成这个鸟样子。

他嘴一撇准备上前挤兑殷离几句。谁知刚向前迈了一步就被殷离头也不回地大吼了一声。

“别动！”

这一声吼得急迫，高亢到有点尖利的声音中甚至带着一丝仓皇，居然吓得啸霄所带女子全身都抖了一下。

啸霄本就不痛快的心情让殷离这一吼惹得更是糟糕，眉头一皱就要发作。这时却听到殷离深吸了一口气，有点慌张地说道：

“就是这只猫……别动……就是这黑猫刚才毁了一整个巡逻队！”

“……”

啸霄让殷离话音中的紧张感吓了一跳，他哑然半秒不禁摇头苦笑，心说你小子这是中了什么邪，一只黑猫能毁了一支巡逻队？那还能是猫吗！

他回身拽了自己身后的女子一下，示意其不要害怕。随即上前一步，颇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神情紧张的殷离跟雨荷。

两个人的神情却并不是装的。

雨荷从看清楚那只黑猫开始就把自己躲到了殷离的肩膀后面，极为小心地只露出一对眼睛看着夜色中出现的黑猫；而殷离更是伏低身体，将捡来的那只军用弩斜横在身前，完全一副移动弩全郡大赛时全神贯注随时击发的状态——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黑猫所在之处的前前后后，甚至鼻尖上面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啸霄观察到前方快速路的路灯跟运河边上航道灯在殷离的小鼻尖上面折射出的细碎微光，感受到自己这个朋友全身如弓弦般绷紧的神经，逐渐意识到了眼前情况的严重性。

他与殷离不算初识，两人认识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总有四年了。刚上中学的时候，他们两人加入同一个弩靶俱乐部，当时整个俱乐部都是比他们高两到三个年级的所谓“老生”，唯独他们两个是“新来的”。几个月内在不断被排挤、欺负与反排挤、反欺负的斗争中，两人很自然地成了哥们。

后来年级渐长，啸霄迷上了竞速，遂离开弩靶俱乐部。殷离则专注于移动弩靶射击，终于在初三那年获得全郡移动弩大赛第三名。

那场全郡大赛啸霄作为亲友团为殷离助威，曾亲眼见到靶标弹出之前，殷离手持运动弩弓身准备的姿态，那种专注与冷静让他不禁叹为观止。然而此刻，虽然是同样的姿态，可殷离从内心深处所散发出来的惊惶不但是那么的明显，甚至于连站在旁边的他都如感同身受一般心跳不已。

啸霄心知，殷离这种内心的惊惶，绝不仅仅是因为今夜所经历的血腥骚乱与命悬一线所致——可是，难道竟然真的是因为一只猫不成？

一只毁了整只巡逻队的看上去不过有些奇怪的猫？

啸霄心中微叹，正准备扭头把那只刚才匆匆一瞥的黑猫看得仔细，却听到耳边殷离与雨荷几乎同时“咦”了一声。

“奇怪。”殷离低声道。

“兔子？”雨荷则同样惊讶地说道。

啸霄赶忙扭头，就见到了一场奇异的对峙——而这场对峙再结合此刻众人所处的环境地点，说其有些诡异的童话色彩也不为过。

事实上，方才殷离等人一路狂奔，在穿过南菜园电厂跟物流中心之间那条窄巷后，已经离开几成修罗杀场的南菜园商业区而来到了自南向北横贯渔阳郡城的大运河边上。

京杭大运河是古代汉国先辈为后人所留下的宝贵遗产，其始建年代大约可上溯至中古南北朝时期，南端起于大江入海口处的余杭，一路蜿蜒向北，抵达北京东南的通平郡，全长约2600里。

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这条横贯南北的大运河成为了汉唐古国南北交通的枢纽。北方的木材、煤炭和棉花，南方的粮食、布匹、陶瓷、香料，全部经由这条大运河相互疏通，最初最原始的全国性市场也是经由这条大运河得以建立和强化。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条大运河就没有汉唐古国的南北经济一统，当然更不会有延续千年的政治统一。从历史的角度评价，怎么赞美大运河都不为过——这是殷离的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汉国末代帝国博氏时代，汉唐对东北关外地区的控制得以强化。中原地区与关外地区的经济联系的逐年增加使得北京地区的经济中心也发生了相应的迁移，渔阳郡的地位逐渐取代通平郡而成为重要的经济和贸易中心。

博氏王朝的中兴之君熙帝时期，借用白河河道，将大运河延伸至渔阳郡北黑山寺，并将其与郡北大湖白鹿湖连为一体，方形成今日之京北水系格局。

后世历史学家一致认为，熙帝一生南征北战，雄才大略，然而其对后世的历史影响与其说有功倒不如说有过更贴切。

他从自己利益集团的统治角度出发，无限制强化中央集权，将汉唐古国千年历史引向绝对的独裁政治的死地，致使传统文官体系彻底崩溃，并将东南沿海蓬勃兴起的商业贸易与现代资本经济摧残殆尽。尽管熙帝勉励维持了汉唐古国政治上的大一统局面，然而其在政治经济领域大开历史倒车的做法使得汉唐从近古中期开始即与西方诸国拉开了距离，直接导致了现代革命前夕几十年里，数千年历史传承的汉唐古国几乎不可逆转地陷入衰微局面。

千秋功过论起来，博氏熙帝总是被称为“罪帝”，然而其“北引大运河”一条却被史学家们一致认为是其难得的功绩一件——因为北抵黑山寺的大运河恰可经大湖水路，与关外诸城连为一体，真正在经济联系上确立了现代汉国的政治版图。

当然，千年沧桑与历史人物的功过都是过眼云烟，惟有流淌不息的大运河水经年累月地流经渔阳郡城，勾连南北交通的同时，勾勒山川、描画地貌，大手笔地塑造渔阳郡西一地的山川形胜、人文风貌。

大运河沿用白河故道。白河水发源于大湖西畔的黑山寺，向着正南方向蜿蜒而下，流经郡城西后在郡西南十木镇向右转了个弯，于顺州出渔阳郡境入通平，便与原来的京杭大运河相通。

运河流经郡城西的时候，遇山阻路，遂分为两支，环山而过后重又合一。此山名兴云，又被渔阳人称为西山，独立于河道正中。山也不算高，四五百米的样子，却恰好俯视整个渔阳郡城，山上建有一塔，取名叫云光塔。百多年下来，此塔此山正成为渔阳城西一处胜景，被文人墨客名为“西山孤塔、云光掩月”。

西山所在的位置比南菜园略靠南，算是扼住了渔阳郡西南的水路咽喉，据说对整个渔阳的安全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云光塔下零散分布着雷达站、电信转发塔之类建筑，此外还有一定数量的驻军，驻军有若干观察哨，在战时可密切监察郡城全貌。

自西山向北，运河上共建有四座大桥，其中两座连接西山及运河两岸，另外两座从西山向北依次是西大桥、北环桥。其中那座西大桥刚好就是连接南菜园商业区北侧那条郡级快速路的大桥，大桥东端紧连着张氏购物中心北侧的快速路口，大桥西端则直接通往北京城区。

沿着这条大运河，被南北几座大桥串联起来的，正是运河东西两侧并行的两条城市快速路，快速路两侧百余米宽的范围内遍植树木，在花草树木掩映之下形成两道与运河相伴而行的绿化带。

由于坚决而彻底的绿化保护措施，两条绿化带植被之茂密、物种之丰富简直可与任何一个国家级的森林公园相媲美。两条快速路就在两侧绿化带的掩映中若隐若现，间或随着地形的起伏转折低回，向来是渔阳一郡居民最喜欢的骑行或驾车旅游线路。

啸霄带着殷离等人从南菜园中钻出来的地方，恰好就是西山北侧运河初分之处。随着河道骤然分开，两边河道急剧变窄，水流湍急处使得隔着绿化带也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从防洪的角度出发，这段河道沿岸均加修了堤坝，并且随着堤坝的升高河岸地形也颇见起伏，使得河道沿线的快速路就穿行在绿化带起伏的山坡间，间或完全被林木掩映竟成山间小路一般。

快速路两边连绵不断的淡白色街灯就像隐藏在山间林木间的两条细细的星河，随着运河“哗哗”的水声悠然流淌。

而且此刻正值初夏，渔阳郡的主汛期即将到来。前日连番大雨，大湖水位上涨之下，为安全起见从黑山寺附近的白河主坝开始泄洪。运河上的水势一下子比平时大了何止三四倍，以至于虽然隔着百多米宽浓密的绿化带，殷离等人听着的水声竟像在耳边一般。

最妙的是，由于泄洪所出的水大部分来自湖底，温度远低于地表，一路流淌下来，地表湿热的水气在河面凝成一层厚厚的水雾，经日不散，一到晚上水汽更盛，竟让整个运河沿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也正因为此，殷离刚从窄巷中钻出来，鼻子里就闻到了浓重的水汽，几乎让他以为一下子就跳到了运河边上。

在朦胧的水汽中，四周一片寂静。

汛期运河水流湍急，平日里繁忙的运河水道也寂静下来。“哗哗”的水声中，就连身后南菜园商业区中残酷的血与火都仿佛远在了天边。

如果不是刚刚从尸山血海中逃出来，啸霄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一个梦幻之境。更要命的是在这朦胧的运河之畔，他还见到了彷如童话中一般的动物。

除了那只猫外，还有两只兔子。

一只黑的，一只白的。

白兔子个头比较大，在隐约的星光与四周灯光的映照下，有双纯黑的眼睛；那只黑兔子个头小很多，不过仔细看起来，却有双如琥珀一般的眼睛。

此刻两兔一猫正以一种奇怪的三角格局对峙着。

两只兔子距离啸霄等人近些。黑兔居左，白兔居右，将那只处在远端被殷离称为“毁了整只巡逻队”的黑猫夹在当中。

那只黑猫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右前腿从中间部分消失不见而代之以一截乌黑的假肢，此外从头脸到尾巴都是一只纯粹的猫的模样。

没有滴血的嘴巴，也不见除了眼下这条外还在摇晃的另外八只尾巴，怎么能说这么一只普通的猫就“毁了整个巡逻队”呢，啸霄心里想。

他心里纳闷，看了看身边的殷离，发现后者在发现两只兔子后神情有些愕然，可是被那黑猫所引发的紧绷的神经却不见有丝毫松懈——一双眼睛不断地在黑猫与白兔黑兔之间扫来扫去，一双手则紧握着那把拣来的军用弩，手指关节因为将弩箭握得过紧而有点泛白，在周围微光的映照下更显出紧张之色。

这时，黑猫的猫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那双猫眼忽闪忽闪地现出碧绿的颜色。

它从绿化带中钻出来，原本是盯住了方才从商业街旁的巷子里从自己爪下脱逃的一男一女两个猎物的，却发现猎物竟然增加到了四个。满心欢喜之下，正想玩耍一番，却忽然发现自己被两只兔子包夹住了。

这黑猫初时颇感诧异，但是很快便觉得乐趣无穷，歪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一黑一白的两只兔子，居然乐了。

黑猫伸舌头舔了舔嘴巴，右前方的假肢在地上轻微地挠了挠。

就在这一挠之间，两只兔子做出了微妙的反应。

那只白兔子原本只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兔唇伏在两只前腿之间，黑色的眼睛微微抬起来盯着前方的黑猫；随着猫假肢的轻微动作，白兔的两只后腿忽然动了一下，尽管只是轻微地向后挪了一挪，但是两条兔腿在眨眼间所蓄起来的势却让黑猫警觉起来。

它扫了白兔一眼，见那两只黑色的兔眼仍旧搭在两条前腿之间。绿色的猫眼眨了一眨，随即朝着白兔呲了呲牙。

它没理会白兔藏在两条前腿底下的兔唇是不是也朝它呲出了尖利的两颗门牙，却歪头看向了那只黑兔。

黑兔个头小，所待的位置比白兔距离它还要远。不过黑兔的姿势却比白兔悠闲得多。黑兔的两只前腿并没有紧张地并在身前，反而轻微抬起，只拿爪尖点着地面，两只后腿撑着身体的大部分重量，竟像是坐在那里一般。一对琥珀色的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盯着黑猫歪过来的猫脸。

黑兔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只是在黑猫那假肢挠地的瞬间，两只兔耳朵微微地调换了一下方向。

黑猫的笑脸依旧，却不再动弹了。

几秒钟后，它朝着对面的殷离和啸霄呲了呲牙，猫脸的笑意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神色。

殷离与啸霄的心里均是咯噔一下。

两人几乎同时听到了身后窄巷深处传来的骂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