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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虎方法与反捕方法论》第9章 3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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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姜贺敷回到寺庙后觉得自己满手泥土很不舒服,便到水井旁边拎起一桶水洗洗。正当他洗净了双手,要掬一捧水洗脸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轻的无边缥缈的脚步声。那是一个灵魂被时间打磨的过于单薄的人踩出的单薄步伐,远远地从背后听上去就像薄纱被拖在在草地上。

他回过头,不出意料地看见贯一师父。贯一师父那既年轻有饱含沧桑和忧虑的美丽面庞就像是发着光,他缓步上前,走到姜贺敷面前,就像当初在皇恩寺窄小的禅房里,他向姜贺敷递上“炼银”碎片时的神情。姜贺敷知道他想说什么,默默垂下手,等着他开口。

“他……走了?”贯一师父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着,可以听出他在尽力抑制自己的情感,甚至对于自己的流露显得有些羞赧。姜贺敷说:“走了。大概这就是师父和他的因缘吧,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贯一师父露出不符合身份和装扮的悲伤神情,那明眸里倏地一下,光芒熄灭了。姜贺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而且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安慰对于贯一师父来说只是更深程度的指责和羞辱。他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转头望向远方。中午的阳光非常充沛,天气之间都充斥着爽朗又饱满的冬日气息。这样广阔的苍空怎么容得下一个心碎的出家人?被生身父母抛弃,被发小伴侣抛弃,被信仰抛弃,背负着污名忍辱至今,一个人漫漫独步时间长河的河岸,依旧得不到解脱。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啊。

“我倒是很高兴,那时候世人没有把我和满尊联系起来。这样,至少保住了满尊的死后声名。现在也一样。我和战神,都愿意为满尊付出自尊呢,哪怕他的名字里已经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多余的了。在这一点上,我和战神非常能达成共识。那时候,她对我说,如果有人把满尊和我联系起来,侮辱满尊的话,她就宣称自己怀上了我的孩子。真是非常可敬可畏。不过,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那时候烈铜生可能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除却满尊,她所能想到去依靠、去倾诉、去转移自己的情感的人,不是姜师傅,而是我啊。可是我没明白过来,所以最后我们在耻辱中厮杀而死,分别背负着秘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分道扬镳。”

“我觉得,我,乃至于你们,大概都对战神这个人有着一些误解。经过今天早上的事情之后,我大概想出一些思路,就告诉姜师傅你吧,至少我觉得你是能够明白我的想法的。战神——我是说,烈铜生、烈牙疆,甚至还可能包括烈平疆——他们,都有一种流淌于血脉中的强烈的反叛意识。他们喜爱背叛,喜爱离经叛道,对于背离伦理的事情有着莫名的热衷,仿佛只有拥抱了那些为人不齿的事情之后自己的生命才能熊熊燃烧,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浓烈啊!他们追求的血腥,就是这世上所能找到的最刺鼻的味道了。烈平疆执迷于烈牙疆,烈牙疆虽然旁观者清,却从来不指出他们之间关系的问题,而是缄口不言地接受,就像是为此暗喜一般愉快地配合着。烈铜生早就隐约听说过烈满尊的身世,却故意迟迟不确认,任由满尊对自己慢慢产生情感,也是出于类似的心态;而她对我反复暗示,希望我能和她一起离经叛道,也是出于这种理由吧。不过,我让她失望了……我太普通了。姜师傅也一样。我们太普通了,没有和他们一起离经叛道的勇气。目前看来,姜师傅和战神似乎关系不错,但是只要时间一长,她大概也会对你失望吧。”

姜贺敷听完了他的话,却转身就去烈牙疆居住的两层小楼替她拿换洗衣物。因为他刚刚想起来,烈牙疆的衣服上全是血迹,肯定不能再穿了。可是他还没走进小楼,烈平疆就出来了,拿着干净衣物,并没有向他投去目光就兀自离开了。姜贺敷心里一凉,但是也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了。那砍在乐正卜安脖子上的一刀就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还是说他确实太普通,没有办法让战神维持长久的热情吗?他越想越害怕,觉得贯一师父说的全部在理,转身朝寺庙门口跑去。

他站在高高台阶的顶端朝山脚望去,心就像在风中神经质颤动的树枝。他不敢相信,自己和战神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还和烈平疆暂时达成了共识,却轻易地被抢走了站在战神身边的资格。他越想越觉得不堪忍受,提步走下台阶。背后的大殿上,贯一师父从佛像前回过头,看见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随即苦涩地揪住僧袍胸口:“原来我也被战神迷惑了吗……”

最初自己同意乐正卜安把贺敷刀拿给战神,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居心?是知道乐正卜安这样的弱者即便脱离了烈氏虎族的家姓也终究逃不过烈氏“弱肉强食”的血腥真理之制裁吗?那个美丽的男孩肯定会早早死去,即便自己留恋他,他也会按照因果轮回像烈满尊那样猝然散华。对于战神来说,那个将宝刀递给乐正卜安、亲口教给她捕虎道精髓的贯一师父到底是怎样的人呢?那时候,狂风中,她抬起手拂开吹过来的竹叶,扶住贯一师父的脸,凝视片刻,欲言又止,最终放下手,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和她的缘分,很难否认她仍旧保有过去的那种想法。因为,如果要离经叛道,有什么比和一个德高望重的出家师父纠缠不清更叛离的呢?贯一师父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默默离开佛前。他觉得自己不配。这时,小和尚喊着“师父——师父——”跑过来,用清脆的童音喊道:“姜师傅走了,师父!”说着,抬起一双澄清无暇的眼睛望着他。他伸手摸住小和尚的头,轻轻地朝后院走去:“师父知道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贯一师父把自己关进窄小的佛堂,两手颤抖着捻着念珠,口中窸窸窣窣念诵着能让他内心平静下来的咒文。他仿佛能看到,在寺庙之外山间的某个地方,烈牙疆和烈平疆坐在山坡上两手紧握,依偎在一起,说一些只有像他们那样同时拥有人世间所有亲密关系的人们才明白的话语。同时,他也看得出,烈牙疆的眼中只能映出当前的景象,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到。是她从来不想吗?还是她从未觉得这些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或者她根本不在意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她早就能够自由穿梭在天地时空之间了,她有什么必要关心凡夫俗子?她想爱的时候就去爱,不想要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抱歉;她勉强接受下的请求成为她身上唯一的枷锁,但是现在她似乎觉得这个枷锁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她斩杀家神,她随随便便举手投足就把认真优秀的男人们统统网罗。男人们为了她抛弃世俗,抛弃伦常,发了疯,心醉神迷,她却伸手轻轻一拨,烟消云散。

烈平疆把这个身躯柔软却拥有弑神之力的可怕怪物拢在怀里。从这个角度来讲,烈平疆甚至对烈牙疆产生了憎恨的情绪。可是,他不用怕了,他知道自己就算被她再次背叛也不会落单。他知道姬莉叶还在,而且,她的心也还在他身上。无需再怕,平平已经不是那个轻易就被牙牙欺骗感情的哥哥了。经历了这些让他的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风尘仆仆、沧桑老迈的事情之后,他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好像变得迟钝了。

贯一师父的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为何没有勇气?这样的世界,难道不需要一点挑战底线的事件以充盈其内涵吗?他双目怒睁,一时间思想似乎在和烈铜生做激烈的斗争。突然手中念珠断裂,珠子散落一地,他訇然起身推门而出。他跑出寺庙大门,惶惶然见眼前闪动着许多黑点,耳边的声音也完全虚化,他只拼命想要完成自己头脑中烈铜生催促他去做的事情。他觉得非常惭愧,他既没有能力获取烈满尊亲口承认的爱情,也没有勇气接受烈铜生通情达理的建议。事到如今,既然前者实现的可能性已经被烈平疆屠杀,那为何不尝试着重新追求后者?他胸中那熄灭已久的火焰重新点燃,几乎能将加持在他身上的恒角阵式冲破。他本能地知道烈牙疆在哪里,这好像一种因缘的证明。他无比欢喜,跌跌撞撞朝那个臆测的方向跑去。

残木之后果然有一个山坡啊;不远处就是那两人,可以看见烈牙疆几乎全身倚在烈平疆怀里,烈平疆低着头,两人脸贴的非常近,正说着什么秘密的甜言蜜语。不禁想起方才离去的姜贺敷落寞的背影来,旦贯一好像觉得有些义愤填膺。不过是普通而已,因为普通而失去勇气难道就那么不入你的法眼吗?他有些愤怒,但又无比沉醉地望着战神披散下来的美丽长发,她微微侧着的脸仿佛在发光,那一抹丹唇就像是用野兽鲜血涂成。

我不能安于普通,不能像姜贺敷那样毫不努力就放弃。旦贯一朝他们走去,烈牙疆比烈平疆先注意到他,从烈平疆怀里坐起来。烈平疆看上去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牙牙的失而复得让他过度喜悦了。烈牙疆望着旦贯一,说:“我应该是没有那样的意思的。不知道师父是怎么理解的,不过我也无所谓就是了。您倒是,不必担心其他人的看法,直接说出来就好了,毕竟我们又不是新相识。”

“那不如现在就考虑一下这样的可能性?”旦贯一直视她,说。烈牙疆反而站起身,眯起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嘴里随便应付道:“可以啊。不过,没试过的男人我是不会接受的。”说着,她忽然左手拔刀朝旦贯一背后扔去,接下来“铿”的一声,刀被某人挡下了。

旦贯一回头,魅影一般的女人飞扑上来,试图进攻烈牙疆。手无寸铁,只听烈牙疆嘴里好像发出了什么声音,眨眼间战斗就结束了。烈牙疆就像最初见面那样单手掐住乐正卜呼的脖子将她举离地面,冷冷地望着她。乐正卜呼两手抓着她捏住自己脖子的那手,也死死地瞪着她。

“你来做什么?还对平平死缠烂打吗?”烈牙疆轻蔑地笑了笑,“就凭你一个乐师,也敢和我抢男人?”

乐正卜呼虽然呼吸困难,却也拼命吐出两个字:“无耻。”

烈牙疆抓着她的脖子将她往地上狠狠摔去。旦贯一被这样□□裸的暴力吓得后退一步,心想果然是烈铜生啊。烈平疆这时走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乐正卜呼身边,问她:“什么意思?你和牙牙之间发生了什么?”

乐正卜呼冷笑,说:“没什么,不过是嫉妒罢了。烈牙疆她啊,轻易获得了那么多爱情,而我连一个河上渔夫也留不住;你呢,哪怕有绝色美人痴痴相望,却依旧守在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妹妹身边。我嫉妒啊!”

烈平疆稍微愣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就转身走开了。乐正卜呼稍微喘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坐起来。烈牙疆已经完全没有理会她,正和旦贯一说着什么,突然又传来一个不属于这四人的声音:“姜师傅已经离开了。”

烈牙疆猛然转头。绝色美女出现了,她的头发阳光一样耀眼,碧眼里藏着整个浩瀚苍空,她的美丽如同光芒。烈牙疆不由自主地摸住刀鞘,伸手示意烈平疆和旦贯一退后。旦贯一很奇怪她这种保护行为,但看见烈平疆照做了,自己只好也跟着后退。

“你想说什么?贺敷离开了?”烈牙疆缓缓拔刀,那刀刃的色泽和质地,是神话之刃“贺敷”无疑。姬莉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胜算,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乐正卜呼单独处理与烈平疆有关的事情。她露出无所畏惧的神态来。

“告诉你们也无妨。赵将军控制了姜师傅,夏将军已经封锁神女峰所有出口。你们无路可逃。”姬莉叶冷漠的神情扫过所有人的面庞。烈牙疆报以傲慢的笑容,似乎是觉得她不配一般,收起“神话之刃”。

“姬莉叶,假如战神有能力在全面封锁的情况下一个人逃出这座山峰,”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绝色美女,“同时,她还能最多带一个人离开。那么,你觉得战神会选择谁呢?”

姬莉叶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不可能是乐正卜呼。”她低声喃喃。“难道不是烈平疆吗?”

烈牙疆露出有点失望的笑容来:“所以说你是个庸才。连你都来到这里了,我还用担心平平的安危?”说罢,她收起“贺敷”,冷静但是礼貌地对旦贯一说:“走吧。你不会还对神女寺有什么留恋吧?”

“你呢?是不是还有什么留恋?至少不会是在场的诸位吧?”旦贯一朝烈平疆看了一眼,“你若是心里不舒服,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怎么也修不好,那就别管我,自己去吧。赵将军和夏将军两个人也威胁不到你的。反而,若是因为我拖累了你,那才是真的过意不去啊。”

烈牙疆听完这话,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反常地提高音量:“怎么会?”但除了这句毫无支撑理由的问话之外,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执拗地看着旦贯一,沉默着。姬莉叶突然说:“够了吧?”

烈牙疆拉住旦贯一的袖子,朝烈平疆看了一眼。“这样一来,我们又要分离了。”她舒展眉头,像是有些忧郁但也是无比温柔地冲他笑了笑。烈平疆没有露出挽留的意思,但也笑了,虽然那笑容明显是很勉强的。两人之间看起来毫无决裂的痕迹,只有欲盖弥彰的深沉爱意。

“烈……平平,做出选择吧:乐正卜呼和姬莉叶中,只有一个人能把你成功带出这座山,而你只要离开了这座山,即便是赵将军和夏将军联手你也能轻松应付。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烈牙疆口中念动咒文,捕虎道将陈氏术式的力量大大增幅,她和旦贯一消失了。烈平疆没有理会站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乐正卜呼,径直走向姬莉叶。“走吧。就算是要把我关到京城监狱里也无妨。”

乐正卜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默默在原地坐了下来。本来也没什么的;自己也没有那个本事能让烈平疆这种级别的男人对自己产生好感。她索性躺下来,望着爽朗冬日的天空。

这是乐正卜呼的本体。她的脖子上还有青淤,身上受了多处皮肉伤,全部都结结实实附在在她的实体上。她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是也没有减轻疼痛的办法,只好尽量平静地躺着。如此安静下来思绪就翻动不停:她生来就是个乐师,没法得到禁卫军家传的本事、终日坐在家里操练琵琶古琴,从出生到现在最大的荣誉是在皇帝面前独奏宫廷雅乐并得到了赏赐。不过,天生喜欢来事的她会各种各样鸡鸣狗盗的小技巧,太过聪明的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打着各种各样的小算盘,她在孔雀城和三十里的半径内拥有无数投影,消息灵通,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与此同时,她也是家里的异类,身为顶级乐师却保有两只完整的眼睛,这一点无论在谁看来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女人,果然也不会有平凡的恋情。她因为画舫上弹琴手指翻动的一瞬间瞥见一个打渔郎,决心与他携手一生。她看到那个年轻、朴实但是周身散发着独特气息的男人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她回归平静生活的一个契机。那时候她也不算年轻了,与她同龄的女子多半嫁了人,没嫁的也有固定对象并且开始谈婚论嫁。朋友们、长辈们劝她:“都不年轻了,就别瞎折腾了,赶紧嫁了过安稳日子吧!”老实说,那时候她被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慌张,所以在看到如此中意的男人时表现地非常主动。但是,事情会那样猝然落下帷幕,却是她有些料想不到的。随后她离开孔雀城好一阵子,重新过上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她一面为禁卫军做情报工作一面周游帝国,反而渐渐明白,自己的生命中并不是非缺一个男人不可。

但是,这样的想法并不能为她连一个普通男人都留不住的糟糕表现挽回什么。后来,她遇见了耗尽全部精力倒在孔雀河边的烈平疆。他只用只言片语和身体力行就让她稍微燃起了对爱情生活的渴望。她觉得,如果是如此不平凡的烈平疆,应该就能够接受她了;没想到事到如今,烈平疆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她为何要一个人孤零零躺荒野上兀自感伤?她又不是非得有一个男人不可。

乐正卜呼倏地起身站起来,轻轻动了动脖子,确认了淤青的伤势后两手交叉放在腹部,半仰起头闭上眼睛,开始歌唱。这是咒文,用文字和音乐双重约束写成的术式。用这个术式,她为自己再造三个投影,她们按照她的指示分别从三个方向下山。事到如此,还要和姬莉叶装作同伴的样子一起离开,对她来说也太羞辱了。所以她要事先确认夏宫天的封锁线的严重程度,再自己找一条路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下山路上,烈平疆跟在姬莉叶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姬莉叶并不回头确认他是否还跟着,他也毫不在意自己的俘虏身份。他用齐氏术式沿着空气向外探听动静。起风了,空气扰动很大,他集中精力排除杂音。他的感知借由空气延伸到神女峰的每一个角落,他认为烈牙疆若是要强行突破封锁线的话,必然会使用高强度的时间禁锢咒文,那样她周围的空气扭曲会非常容易察觉。果然,不一会儿他就轻易找到了空气剧烈扭动的痕迹,那种明显程度与其说是对敌人的轻鄙,不如说是有意的暗示。他稍微高兴了一些,跟随姬莉叶的步伐没有停止。

“你为何如此安静?”姬莉叶没有回头,问他。

“我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回答。

“是吗?你的牙牙主动选择和貌美的僧人离开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不会觉得难过吗?”姬莉叶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轻描淡写,但是烈平疆猜得出她现在的表情肯定是无比神经质……也无比美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呢,即便做出那样可怕可憎的表情来也美得让人目瞪口呆。烈平疆随即想起牙牙的脸,心中暗暗认定牙牙真是可爱无比,是谁都比不上的。

“有什么难过的。因为这点区区小事就难过的哭天抢地,那是过去的我。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和牙牙都明白了一些事情……尽管为了得到这些珍贵的教训,我们都付出了或多或少的牺牲。在这方面,她的牺牲并不比我小。”他如此说着,语气平淡。“我甚至觉得,我才是最对不起她的那个人。”

“怎么会?她那么蛮横跋扈,你们都被她拖累了!”姬莉叶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烈平疆勉强笑了,姬莉叶突然意识到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哪里的话。拖累她的明明是本来就无比愚蠢却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凭借自己的优秀绝对能够赢得她芳心的男人们。这其中包括我,包括姜贺敷、烈安东,甚至包括贯一师父。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是受了她随随便便的一点肯定就无比欢喜,觉得自己也登上了武殿一般。可是,在她眼里我们又是什么?说不定她很厌烦我们,只不过随便应付一下,就忙着考虑自己的事情去了吧?”

姬莉叶不说话了,但是好像也不是因为觉得烈平疆说的有理。烈平疆接着说道:“这些事情我只能给你一个人说,今生也只说一次。我现在很后悔方才的一个行为。我不应该在姜贺敷之前去给她拿衣服,因为这一个傲慢的举动,我虽然击败了姜贺敷,但是无形之中我可能也击碎了牙牙的心。姜贺敷是唯一一个由她自己选择的人啊。她一年级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姜贺敷了,那时候我阻拦了他们;后来,因为种种因缘,姜贺敷千里迢迢找到她,他们心心相通,这件事无论谁都能体察的到。也许她会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或者她现在只是觉得和我,她最亲的同胞,分开了非常伤心,但是时间一长,她就会知道那种伤心并不来自于我,而是来自姜贺敷。我和她的联结是因为先天;烈安东和她的联结是因为长辈的安排。只有姜贺敷,虽然从未见面,却能在第一次目光相交的时候想起过去的缘分,并且希望再续前缘吧。这真的很不容易。”

孔雀河已经出现在面前,赵维文和姜贺敷站在岸边,不知道在谈论什么。烈平疆见姜贺敷抬起头看向自己,勉强地笑着走上前去。两人对视片刻,像是都理解了一般,没有说话,各自撇开头去。

34、

突破孔雀城封锁线、冲出帝国边境线之后已是三天。北疆之北,异国的城镇里,烈牙疆终日沉沉睡着,像是要补充消耗过多的精力一般,而贯一师父始终留在床前为她助念。第三天傍晚,她清醒了数小时,还起身吃了些东西;然而,北疆过早降临的黑夜又带走了她的神志。

贯一师父望出窗外。漆黑一片中星星点点有些火光,再推窗朝空中望去,格外澄清的夜空里群星闪耀。这里相比帝国境内是高原,终日天朗气清,但是对于代谢旺盛、耗氧量巨大的人来说并不是那么宜居。烈牙疆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有时候醒过来会向贯一师父抱怨自己头痛难耐。贯一师父考虑着再待她恢复一些,就离开这里朝南前进。

第四天,烈牙疆似乎是下定决心地起来了。两人当天就开始向南前进,到达国境线的时候就沿着边界前行一直向东。烈牙疆计划从东边返回帝国境内,那样他们会首先进入东境,那里受京城的管束最少,自治程度非常大,这是无论对她还是贯一师父来说都非常安全的选择。

北边的国境线不算长,两人日夜赶路四天就到达东境与外国交界的地方。夜里两人入境,踏上东境的土地。随后两人朝海岸线前进,两天之后他们就听见了永不止息、永不疲倦的涛声。那个声音在贯一师父听来就像召唤他们回家的轻柔的呢喃,忽然心中所有因疲惫而起的痛苦都瞬间得到了放松。他和烈牙疆并肩站在海崖上望着夕阳慢慢沉下,天地静谧,紫色的暮光笼罩住他们。他望着天空,不知不觉好像丧失了对某些事情的感知。突然烈牙疆的身体动了一下,长发扫过他肩头,他猛然回过神来。痛苦再次袭上心头,一时间那种凌乱而且羞耻的情绪竟无处安放,他只好别过头去不看烈牙疆。至此,他知道,自己只要在烈牙疆身边,就再也不是修行之人。

他们在海边的一处小院停留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休整一番。次日贯一师父换下僧衣,感觉到东境温和海风的烈牙疆也不得不脱去裘衣。晚上,夕阳落下之后,在舒缓地抚慰着神经的涛声中,烈牙疆走进旦贯一的房间,第一次在他面前解开衣服,袒露所有肌肤。

“你本来不是僧人;你不过是被老和尚捡到了。你的心性亦不许你做僧人,不然你为何痴痴留恋?不要再停留在时间洪流中一动不动了。放弃你已经老化的旧的生命,重新活过来吧。”

旦贯一望着她美丽的胴体,只觉得一心不动,问:“怎么放弃?我已经被这种强加于我的心性磨砺的坚固无比,事到如今想要抛弃也很难了。”

烈牙疆说:“哪里难了?你不是追着我来了吗?”

说罢,她替旦贯一解去衣衫,把他轻轻推到床上躺下,自己爬上他的身体,让两人肌肤相亲。随即,烈牙疆拿起“贺敷”,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那血沿着她的手臂,从指尖滴落,旦贯一的面庞被渐渐染红。不久之后伤口愈合,旦贯一把残余的血液舔干净。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过去被积压在心底的激情好像被战神富有生命力的血液激活了,一时间全部翻涌上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忽然就明白了所有的男女隐秘之事;也就忽然想起烈满尊□□上身的样子,忽然想起过去自己也曾不得不在心中悄悄对烈铜生产生过遐想,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冲动。他直起身来抱住烈牙疆,反向把她轻轻放倒。烈牙疆见他领悟如此之快,甚至稍微吃了一惊,但很快她就屈服在他的怀里。她柔情蜜意地,流露出她每每得到男人的恩惠之后都会自然具备的妩媚,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是很能干吗。”

次日清晨,旦贯一醒来时发现自己长出了长及耳垂的浓密秀发。烈牙疆不容分说地再次割开皮肤把血浇在他头上,赤黑色的血液仿佛被秀发吸收。如此重复数天之后,受到战神血液和爱情充分滋养的旦贯一的头发已经垂肩。当他把头发束起,穿着凡夫衣装时,贯一师父好像不复存在,一个崭新的、年轻美貌的男子站在同样年轻美丽的战神身边,他们看上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旦贯一渐渐习惯了和烈牙疆共同生活。在此之中,他深深领会了烈牙疆对男人的致命吸引力的魔力。烈牙疆的爱情到底是怎样运作的呢?为什么她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才露出情妇的模样来。旦贯一对此太了解了;每每早晨醒来,他看见她躺在他身侧非常近的地方,长发非常美丽地散落着,即便是他也会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慢慢醒来了,转动身体,柔润的皮肤摩擦着他的,长发也随之流动,在阳光下幻化出罕见的光环。然而,她睁开的眼睛里看不见昨夜和她共度良宵的情人,她不知望着哪里,似乎心事重重,不说话,也不立即起身。旦贯一觉得此时的她就像一具不可触碰的女神像。随后的白天里她一直都是这个状态。旦贯一起床去做当天的工作,不知何时她也离开床铺,从二楼可以看见她在后院的树林里用“贺敷”练习捕虎道。有时候她会停下来,坐在大石头上,手里轻轻摸着“贺敷”暗红色的刀刃,若有所思。她一天只吃一次饭,日渐消瘦。下午旦贯一在房间里打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是打坐结束之后也能看见她在院子里徘徊。慢慢的天色暗下来了,旦贯一心中隐约有什么在期待黑夜的降临。他在房间里坐着等待她;果然,不一会儿她就推门进来了。她不说话,只是上前来扑到他怀里。她的眼睛就像琥珀一样流淌着清澈温和的爱意,旦贯一忍不住亲吻她的睫毛,她也温顺地接受。有时候她会说:“你这个样子和平平很像。”或者:“安东哥也喜欢这里。”这样的发言难免有点扫兴,但是她说出来的语气非常温柔,温柔到让人忘却所有自尊心。

旦贯一常常向她表达这样的意思:“我是真心爱你,不是因为你是战神。对于我来说,力量没有什么作用,它不会给我带来荣耀,也不能让我满足。他们追逐你身边的位置,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但是我不会。”

有天晚上,完事之后两人在黑暗中躺在一起,她终于回答了,虽然听起来没精打采:“他们也这么说的。”

旦贯一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她的罗网了。但他毫无辩解的意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么,他们都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你?”

她说:“也许吧。或者在真心实意中夹带私货。我无所谓,只要他们能让我开心就行。”

旦贯一便问她:“你只想得到身体上的满足吗?”

她稍微想了一下,说:“差不多吧。因为我觉得几乎没有男人能够给我提供心理上的满足,所以我就放弃这个追求了。”

旦贯一接着追问:“几乎?那就是也有?”

她说:“嗯,有是有的,但是太麻烦了。一不小心就会节外生枝,甚至引来麻烦。谁知道他们会做到什么程度呢?我着实有点害怕了。”

旦贯一说:“比如烈平疆吗?”

她说:“为什么是平平?……对他,我是有点害怕啊。从小到大,我都觉得他是一个不可取代的对象,所以当他提出要毁灭家门前去斩杀家神的时候,我也觉得挺好的。毕竟那个时候我是全心全意爱他的,他的提议也是合乎道理的,我也不觉得家人有什么重要,毕竟他们都是和家神串通起来谋害我和平平的。但是,正是因为平平他曾走进我心里,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所以才会做出非常可怕的报复行为,不仅仅是我,连贺敷也遭受了他的报复。那样就很痛苦了……”

她停下来,好像不是很想说下去了。旦贯一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所以,哪怕是让我接近你一点点也好,至少能让我和你分享同一个梦境。”

烈牙疆似乎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就朝他转过身来,把身体靠在他怀里。

那一夜,旦贯一听见了她体内深深的叹息声。

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加深了一些。夜里他们的谈话变多了,烈牙疆开始向他展露出其他的面貌。旦贯一记忆最深的一次,就是她洗澡的时候忘记拿换洗衣服了,那是个下午,旦贯一在打坐。虽然可以自己湿漉漉地跑出来拿,她却一个劲儿地喊旦贯一。旦贯一听见她叫自己,并没有觉得受到打扰而恼火,反而欣喜万分。他把衣服递给她的时候,她好像愣了一下,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那天,若是不是平平而是贺敷把衣服带给我的话,事情的发展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旦贯一想起这件事,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那时候我似乎是太武断了,反而把姜师傅击退了。我想,也许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说出来的是真心实意的话语,其实心里是希望把话语作为武器击退其他和你非常亲近的男人。”

烈牙疆听过,不动声色地沉默了片刻,说:“算了。已经过去了。最多,也就是我沦落为人们口中的□□女、勾引僧人的恶人罢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贺敷的错。我和他不过是错过了而已,这算得上什么,我们已经错过一次了,却还能重新聚合。这一回也一定能重新见面的。”

旦贯一心中一窒,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事情。烈牙疆露出了非常厌倦的神情,顾盼之中似乎有点寂寞。那天傍晚两人一起出去散步,走过城镇集市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铁器作坊,里面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身,满头大汗地打铁。烈牙疆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对烧的通红的刀的毛坯很感兴趣。等她回过头来示意旦贯一可以走了的时候,他才惊恐地发现她露出了非常悲哀但是眉眼间有些漠然的奇怪神情。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回去之后试图问出些什么来,她却一直避而不谈。

终于,在春日气息开始席卷东境的时候,烈牙疆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反射性地回答她:“回去?回哪里?回北疆还是京城?你知道的,他们在抓你,现在能安静地躲在东境已经很不容易了!”

烈牙疆厌倦一般地望着他,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不知道平平怎么样了。他是和姬莉叶回京城了,但是受到怎样的待遇还是未知数。”

旦贯一说:“他们之所以要把烈平疆带到京城,就是想让你扑到京城自投罗网啊!最近附近的城镇里也有禁卫军士兵游荡,似乎是在寻找你。我们北上离开帝国好不好?”

烈牙疆说:“为什么用那种苦口婆心的口气说话?听起来简直和平平一模一样。还有,害怕禁卫军士兵的只有你而已,我倒是不怕。要逃离的话你就一个人去吧,反正我要回京城。”

她就这样做出了决定,像个男人一样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旦贯一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夜里,他稍微推推她,说:“明天出发去京城。”

不知道她那时候是梦是醒,反正他说完了这句话就躺下睡了。次日早上,他感觉到烈牙疆比他先起床了。中午时分,两人已经在路上。烈牙疆毫无掩饰身份的意思,常用的爱刀和“贺敷”都堂堂正正挂在腰间。果然,当天下午他们就受到了禁卫军士兵的阻拦。

行动队指挥官问她:“你是不是军籍?”

她说:“是。”

然后指挥官问旦贯一:“你呢?她和你什么关系?”

旦贯一说:“我不是军籍。她是我妻子。”

指挥官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旦贯一如实告知。指挥官皱起眉:“名字挺怪。你老婆呢?娘家哪里的?”

旦贯一犹豫了一下。他是坚决不说胡话的人。这时,烈牙疆插嘴说:“我是烈牙疆,娘家在西境,是烈氏虎族人。”

指挥官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嫌疑犯会如此坦荡磊落。烈牙疆抽出常用刀——姜贺敷顺着她的性子,硬是把糟糕的毛坯变成了难得好刀的那一把——说:“你们是京城来的吧?烈平疆在京城吗?”

指挥官手势示意队员各自待位,回答她说:“是的。年初的时候他被带回京城,随后就被软禁,说是要等战神也被带回去之后才接受审判。”

烈牙疆说:“那姜贺敷师傅呢?他应该是一道回京城的吧?”

指挥官的手势告诉所有队员现在箭在弦上,但自己仍旧冷静地回答道:“是的。不过师傅没有被拘禁,听说他在京城大学上课,同时开始接受定制。师傅的手艺不亚于他父亲。”

烈牙疆说:“好。我要回京城了。你们带我走吧。”说罢,收起刀,举手投降。

35、

两个月前的那个中午,虽然冬日阳光甚好,但高高雾霭中的神女峰依旧影影绰绰地不肯现身。赵维文从山脚的孔雀河边向上望去,那秀美的顶峰就像因害羞而迟迟不肯见人的闺女面容。那时候,夏宫天匆匆下船,看见赵维文身边的人之后稍微吃了一惊,没有过问就说:“我去布阵了。”然后就朝山脚走去。赵维文看见他敞开御寒的毛皮外袍,里面看上去就像披着银光闪闪的钢铁铠甲一样,他周身都绑满了细匕首。稍微数一数就知道,夏宫天预料到封锁范围非常广泛,所以带了至少九组细匕首。这时,姜贺敷问赵维文:“这次从京城来的除了您、夏宫天、姬莉叶以外,还有谁?”

赵维文如实告诉他:“太史公也来了。”姜贺敷露出有些吃惊的样子。赵维文知道,他现在肯定也想起了那场将所有事件相关人聚合一堂的成年比武。那时候,姜贺敷是否注意到了乐师席上唯一双目完好的琵琶女?那皇帝身后的太史公呢?他不禁想到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思绪竟然无法收住。赵维文其实记不得那时候太史公的模样了,只是印象中模模糊糊有这样一个身影存在:白衣轻裘,虽然衣料华贵但是非常低调,始终低着头,漆黑的美丽长发瀑布一样散落在侧脸之外。他或许对此感到过吃惊,但是那些或者浅薄或者浓烈的情绪全部淡去在遥远的时间之外。现在,他能想起的太史公是那个伫立孔雀河边,指着清流中一轮明月轻柔优雅地对他解说“水边赏月的妙处”的女人。

这时,姜贺敷问他:“您最年长,为什么不亲自行动?”

赵维文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纯粹因为工作被派来的。而他们与战神和烈氏虎族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他们之间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战斗。在这种情况下,我再去参和一脚,怕是会被他们厌烦吧。不光是他们,连留守孔雀城的那人或许也会觉得我武断,那样我就吃力不讨好了。”

姜贺敷幽幽叹口气,说:“您还真是明察人心。要是我也像您一样,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赵维文问他:“我也觉得奇怪,您为何会独自下山。”

姜贺敷说:“还不是因为我输了。既然输了,那只好离开,没什么别的选择。”

赵维文沉吟片刻,说:“你是指……输掉了争夺战神的斗争吗?”

姜贺敷说:“差不多吧。但是,也不完全是那样。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是最大的赢家;战神一直眷顾我,细心地照顾我的情绪到了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地步,我的存在本身就可以轻易惹怒其他男人。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成功,因为我知道我得到的只是皮毛,和其他男人所想得到的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昨天夜里,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受到了眷顾,也就是说,战神这个从来拒绝向别人打开心扉的人,居然对我说出了没有什么温情但确实的肺腑之言。可是,就在这种狂喜之后,经过冷静的旁观者的只言片语我很快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太容易了。现在,我没有信心见战神,不想她勉强地眷顾我、而我却不能付出等价的思虑和辛劳。我觉得难过。”

赵维文吃惊地听完,他从未想到战神和她周围的男人之间竟是如此复杂的关系。于是他问:“那战神现在选择了谁呢?你既然离开她,肯定是因为她转移了兴趣吧。”

姜贺敷说:“这不一定。虽然,很可能的,她又重新认识了烈平疆并原谅了他,但是依我来看,说不定还有旁人突然插一脚进来呢。毕竟,战神的魅力是不可观测但又无处不在的,渴望力量的男人只要嗅到她的气味就会头也不回地朝她飞去,就像飞蛾扑火。我从她身边男人的眼中和言语中体会到了这种奇妙的魔力;我也承认自己也是被那魔力吸引了。不过,这都无所谓;关键的是,我没有使她持续保持兴趣的本事。”

赵维文低声说:“简直就像将雄蜂吸引到自己身边的女王蜂呢。”

姜贺敷脸色苍白,说:“是啊。像极了。而且这只女王蜂拥有极其可怕的力量……她杀死家神的时候,被那样的利齿咬住肩膀却还能够赤手空拳扼住猛兽的咽喉,我们几个男人在一旁被吓得不敢上前。唯一一个有勇气为她分担的男人,却因为破坏了她纯净无暇的荣誉被烈平疆斩首处刑了。战神和宗主,真是相配极了……他们使用着同一套价值观,互相庇护,互相扶持,哪怕是冷战也能心心相息。”

赵维文转过头,看见了姬莉叶;她身后跟着烈平疆,那个面容和他的姐妹一样出色清俊的男人。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胁迫,而是自愿跟随姬莉叶下山来的,腰间的佩刀完全没有杀气。他的目光平平淡淡,一会儿落在姬莉叶身上,一会儿望向山脚的姜贺敷。

“那……战神选择了谁呢?”赵维文自言自语。姜贺敷悲伤的声音回答:“那个男人是最无耻的;因为被战神吸引,竟然连自己的宗教也抛弃了,要追随她,不惜用言语混淆我的视听,逼迫我退出竞争。而她,也做出了最不利的选择。既然他们选择了离经叛道,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烈平疆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走的非常应该。要是晚了一步,你大概会心碎而死吧。”然而这话中的意思是自己不会因此心碎。随后烈平疆就越过他,兀自上了船。赵维文问姬莉叶:“不用等乐正姑娘了吗?”其实他在看到烈平疆跟着姬莉叶下山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一点。姬莉叶点头。赵维文挥手叫夏宫天回来。

“没有找到战神,怎么办?”夏宫天问他。赵维文意味深长地看着神情麻木的姜贺敷和陷入空虚沉默的烈平疆,回答:“有这两个人,还怕拿不到战神?”

与此同时,四个乐正卜呼走出神女峰,她们渐渐合为一人。她望着远去的小船,心中冷笑,朝东走去。从陆路到京城比水路要远,所以她不能再等了。

接下来的数天后,他们回到了京城。那时候正下着当年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堆绣之城寂然无声。下午时分,他们从空空荡荡的主街道进入京城,赵维文还记得下车的时候,他亲手把裹着裘皮的太史公举起来然后轻轻放在地上之后,她第一次露出感谢的微笑。

随后,姜贺敷被释放,在禁卫军的陪同下他回到自己家中,结束了这趟因烈氏虎族祖宅火灾而起的疯狂旅程。他父亲没有批评他,也没有问他为何宁可放弃学业也要去这么一趟。他不回答,当天晚上他的工坊里就重新点燃火炉,响起丁当的打铁声。几天后,他去京城大学冶金学院,如愿入学。他父亲不知道自己全心疼爱的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些措手无策。

烈平疆被软禁在武殿背后的别院里。那里只能看见灰墙和武殿的琉璃屋顶,其余的就是天空和偶尔飞过的鸟儿。别院的设计还算雅致,但是这种雅致对于武人来说是多余了。烈平疆没有停止练习。他反复模仿那天烈牙疆杀死家神用的刀法,他已经知道那就是捕虎道,所以他不顾一切也要掌握。有时候,姬莉叶会利用自己禁卫军将军的身份去探望他。他不排斥她,但也不接受她。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住,哭着抱住他的肩膀问他为什么跟着她回来了,却又不接受她的感情。烈平疆粲然微笑:“还没到时候。我还能忍。直到我忍无可忍,再也没有了希望的时候,我大概就会接受你了……不过,你愿意被我这样看待吗?”

姬莉叶流着泪说:“从那天我主动找到你、要把你带回来起,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啊。反正你总是这样,我只是烈牙疆之后的替补而已。我选择你是因为尊严,不过那是暴露给别人看的尊严,所以在你面前我没有尊严也无所谓。”

烈平疆稍微吃了一惊,但没有说话,把她揽进怀里。她说:“这样的动作,能说明你爱我吗?”

烈平疆没有回答她,把她留下来,度过了属于他们的第一夜。姬莉叶感觉自己站在所有欢愉的顶端,高高地俯视一切:乐正卜呼、烈牙疆,还有其她女人,那些漂亮的、让烈平疆露出欣赏之色的女人。她紧紧抱着烈平疆,痴痴地问他:“我们结婚吧?等烈牙疆回来,审判结束,我们就结婚吧?”

烈平疆说:“我想,我大概是等不到审判结束那一天的。所以你大概会失望,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找到另一个人去嫁了。”

姬莉叶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臂弯和被褥之间,默默流泪。烈平疆例行公事一般安慰般地拍拍她,就翻过身兀自睡下。姬莉叶哭了一整夜,他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一向活的如同光彩照人的姬莉叶的反义词一般的太史公却似乎迎来了不同的命运。

她和赵维文作为这件事情的主要负责人,回到京城之后就去向皇帝汇报工作。因为钱贵妃病重,皇帝无心接待不近人情的赵将军,便只召见了太史公一人。经过重重引导和通报,最终司马鸣宣在离钱贵妃寝宫最近的莲沼清风书房见到了皇帝。书房邻水高踞,背靠假山清泉如瀑,日月不绝地搅动莲池的水面。冬日里莲花沉沉睡着,连花骨朵也没有露出来给人看,池面冰初解,偶尔有锦鲤在冰面破裂处悄悄吐出一串细细的气泡。不用说,这么美丽的地方当然属于钱贵妃;而皇帝为了能够尽量多地陪伴、照料爱妃,自然会把所有办公事务移到这里。

司马鸣宣登上挂有“莲沼清风”牌匾的书房,跪在门前等待传令。雕花木门由两个宫女协力拉开,三层花纹质地各不相同的隔帘依次卷起;绣着意气风发的九爪盘龙的大幅屏风隔断来访者的视线,资历最老的宫女引导她绕过屏风。清新优雅的室内环境让人耳目一新,书桌背后大幅敞开的窗外就是假山飞瀑,水声并不吵闹反而悦耳。皇帝正坐在书桌后,沉着脸,不知道在看什么文件。宫女通报“太史公来了”,他才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口中道:“说吧。“

太史公开始依次报告。讲到孔雀城的事情时,皇帝似乎有些不悦,放下手中毛笔抬起头直视她;终于,听到太史公说只抓获烈平疆一人的时候,皇帝脸色大变,狠狠将蘸了墨水的毛笔扔到地上。司马鸣宣吓了一跳,但心知不得不继续解释,便稍微抬起头,看向皇帝。可还没等她张嘴,皇帝就突然站起身,伸手掀翻面前的砚台和文件。司马鸣宣吓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狂暴的皇帝。她下意识稍微后退几步,皇帝大吼:“怎么,朕养了一群庸才吗?连一个女人都抓不回来!”

司马鸣宣战战兢兢说:“在敌我力量差距过大的情况下,我们采取了稍微绕远的办法。烈平疆和姜贺敷对战神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们有信心让战神自行回到京城……”皇帝却好像根本就没听进去,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沉,不知道在考虑什么事情。司马鸣宣观察了一会儿,接着说:“陛下,请您耐心等待。战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擒拿的——”“那我要你们做什么?”皇帝打断她,在书架旁转过头,面目狰狞,“朕是一国之主,是战神这匹猎犬的主人,一介奴才竟然肆意胡作非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庸才!禁卫军,禁卫军……徒有其名!”

皇帝的批评让司马鸣宣头脑里浮现赵维文的形象来:可靠、稳重,思前虑后,迢迢千里不知疲倦地奔波。她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陛下,臣以后宫身份劝您……因为钱贵妃而乱了阵脚,是万万不可的。”说完,皇帝一时间没有回话,书房里充斥着非自然、非人性的寂静。司马鸣宣低着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紧张的脊背发抖,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不一会儿,随着长袍拖在地上的沙沙声的逼近,她低着头也能看见黄袍朝自己靠近来。怎么办?她下意识两手揪住自己的袍子。皇帝站在她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就伸手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抬起来——

“所以连你也要对朕指手画脚?庸才,我真是白养了一群庸才!”司马痛的惊叫起来:“陛下,请您——”

尖叫声从书房里传来。正在钱贵妃寝宫里服侍的张雁峰太医和从东境远道而来的华医生听见宫女们喧闹的声音:“血,血!”为医者的本能驱动他们,两人紧张地交换眼神之后迅速做出决定。华医生留在钱贵妃身边,张太医则赶出寝宫,朝书房奔去。宫女们看见张太医出来,都围着他惊声尖叫:“在、在书房里,太史公……”

张太医好像想起来什么一般,吃惊地反问:“太史公?”然而,他并没有给自己太多考虑的时间,提起袍裾登上石阶,掀起隔帘几步跑进书房。屏风已经倒了;宫女们扯着互相的衣裙,抱着自己的长袖和绢扇,哭叫着让开路来让他通过:书桌前文件洒落一地,砚台碎裂,墨汁四溅。盛怒的皇帝手持宝剑站在书架前,他面前的太史公侧倒在地上,一手捂住大腿上割裂而不断溢出鲜血的伤口,另一手臂上的血顺着指尖落下,她披头散发,无力地扶住地面,那指尖神经质地颤动,似乎马上就连这个支点也会倒下一般。正当张太医想要上前去替她止血的时候,皇帝冷不防又劈下一剑,这次他将太史公胸前划开一道大口子,太史公连尖叫都没发出声来就倒下去了。张太医连忙上前。

“庸才,站住!朕叫你来救助她了吗!”皇帝暴怒,举剑直指张太医。宫女们吓得纷纷逃开,张太医横下一条心,扑在太史公身上,低着头回答:“陛下,若不救助,太史公就……”

皇帝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他无言地收起剑,随后快步离开了书房。张太医连忙取出随身的绷带和药物,仔细查看起太史公的伤势来。张太医多次受恩于太史公;他曾经服侍钱贵妃,因为钱贵妃命令,为她调配了避免怀孕的药水。钱贵妃多次嘱咐他不可把此事外传,还有些心虚一般地给他说了无数理由,比如“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老了,丑了,就像皇后那样,会失宠”。可是当皇帝怪罪她没有留下子嗣的时候,她反而把张太医推出来替罪。那一次,张太医之所以免于刑罚,就是因为太史公的奋力救谏。

“说到底全部都是陛下的错……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现在他原谅你了,只不过因为高傲,不愿意承认而已。”那时候,太史公满怀歉意地向他转达了这样的意思。从此张太医密切留意太史公的行动,希望自己能在什么时候帮上她,好好报答恩情。今天就是他报答的机会。

随后,张太医亲自把太史公送回家,允诺会每天来为她查看伤势。太史公的弟弟,被称为“司马算衡”的失明的少年说:“这又是鸣宣姐姐种下的善种子啊。”张太医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觉得少年言之有理。第二天他来到司马家里给太史公换药,司马算衡也坐在一旁。这个男子虽然双目失明,但听力和心灵都十分敏锐。张太医注意到太史公房间窗台上放着一盆新鲜的蝴蝶兰,正在盛放,便笑着说:“看来有人不久前才来来探望过。”

司马算衡便说:“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呢,专门给鸣宣姐姐送来蝴蝶兰,与姐姐的气质十分相契。这也是姐姐种下的善种子。”

司马鸣宣听到这里,不禁莞尔:“心思吗?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说话冒冒失失的。”

司马算衡反而像是吃了一惊:“不至于吧?赵将军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虽然刚过而立之年,却已经成熟到可以挑起禁卫军重要事务的程度了。他说话冒冒失失?真是不敢想象。”

司马鸣宣就笑着说:“他哪里成熟了?情急之下,还不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司马算衡听到这里,稍微朝她的床榻摸索过来,拉住她的手,颇为感慨地说:“姐姐,你老是这样评判男人的话会不幸福的。天道有眼,姐姐一定不会落得凄惨结局;但若是自己一意孤行不去把握机会的话,也难免凄惨啊。”

张太医插了一句:“赵将军?是那个有名的赵维文将军吗?”

司马算衡说:“是的。连大夫都知道他,看来名声是相当响亮啊。”

张太医疑惑地小声问道:“赵将军……不是早就成家了吗?”

在他身旁躺在病榻上的司马鸣宣似乎愣了一下,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般,浮现淡淡的微笑,随即双眼就黯淡了下去。司马算衡敏锐地察觉气氛,说:“是这样的。而且,姐姐作为陛下后妃,当然不会和陛下以外的男人有所接触。方才的话只是家人之间的戏言,张大夫您可别当真。”

张太医回头看司马鸣宣的时候,她似乎有意避开了目光,朝窗台上那盆蝴蝶兰望去。张太医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苍白、纤细,在关节上留有明显的因长期写字而磨出的茧子。那手神经质的微微颤抖,就像是想要抓住某个热切的愿望一般。

“那像我这样与太史公接触,会不会也违反规矩呢?毕竟,为了给太史公包扎,我也碰到了她身上很多地方啊。”张太医试图转移话题,便说道。司马算衡顺水推舟一般回答道:“这可难说。毕竟,在宫廷里这样的疗伤都是由宫女代替完成的,而姐姐不巧的很,也是个贵妃啊。张太医,你的这番好意很可能成就了一项重罪呢……”

“现在陛下全身心扑在钱贵妃身上,我身边发生了什么他是不会在意的。张太医,真是劳烦您了,”太史公回过头微笑着望着他,“这一次全部都是因为您的好意,我才……”

几周过后,钱贵妃病情进一步恶化,已经是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断气了。这一次皇帝也无心谴责“庸才”,他也感觉到,贵妃时日无多,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只每天陪在床头以泪洗面。与此同时,战神并没有回来,关押烈平疆的地方依旧死气沉沉,那宗主对自己和同胞的一切保持缄默,终日只是练习阵式。他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强行审讯,也就是说,烈平疆这个情报源断绝了。禁卫军为了烈氏虎族的事情全军警备,四处派出的搜查队久久得不到佳音。因为钱贵妃的事情皇帝不上朝了,朝廷杂音四起,宰相为了维持正常办公秩序,连夜间须发尽白。但是,与这一切不顺相反的是,太史公恢复地很快,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偶尔还在自家书房和宰相见面,商谈朝堂大事。张太医日日陪伴她,有时两人携手在司马家宅的庭院里慢慢走动的样子会被侍女取笑,说是就像老夫老妻。

与此同时,赵维文请求觐见皇帝,希望自己作为领队能为司马鸣宣分担一点罪责。然而皇帝根本不想见他。皇帝让宫女传话:“像将军这样冷酷无情之人,也会替同僚着想,真是难能可贵;但是朕身处夫妻生死相别的巨大悲痛之中,不想看见你这样扫兴的对象。回去,做好你在家里应该做好的职责。”

不久之后,东境传来捕获战神的消息。赵维文急忙前去太史局,那天司马鸣宣觉得伤口状况比较好,便回到太史局整理今日落下的工作资料,准备带回家再处理,张太医陪在一旁随时照看她;他把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司马正跪坐在机案后处理公文。赵维文注意到张太医就在她身后那排书架前低头熬药。赵维文一边讲一边有意无意地留意张太医:这个医生有一种奇妙的气质,明明是外人,却能浑然一体地融入到太史局的背景色中。司马听完,说:“这真是非常微妙的时机呢。感觉现在世上的一切都在摇摆不定,每件事情都到达了能够维持平衡的最终极限。恐怕战神的回归就意味着一切最终崩盘吧,算衡也说新选出的烈氏虎族家神表示,希望战神的归来能够给一切带来转机。”

赵维文又说:“假设战神回到京城的时候正逢钱贵妃出殡,那么禁卫军会苦于人手不足,根本没办法同时处理两件事。要是没有对战神那边给予足够重视,说不定我们连烈平疆也会失去。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司马能够对陛下……”他刚说到这里就沉默了,想起皇帝可能还气在心头,或许连司马的脸都不想见。司马说:“我大概是无能为力了。赵将军,这次真是对不住。”

赵维文跪坐在书桌边的身子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连忙说:“哪里需要您道歉!您太过客气了。这件事情至始至终您都在替我操心,这剑伤也是替我承受的,我才是对不起您。”

张太医便知道了不近人情的赵将军在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和所谓的“冒冒失失”。他竟然会在这种简单的情形下心急火燎,看来是真的亏欠了司马很多人情。不过,相对的,司马也露出一副愧疚的样子,仿佛她才是债务人。这样就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张太医是知道的,赵维文家里有个不同凡响的妻子。那个女人是现任皇帝的庶出小妹,虽然地位卑贱但是一直很受皇帝疼爱。小妹十八岁的时候,在宫墙外面看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赵维文,便吵着闹着要嫁他。皇帝亲自做媒,赵维文却显得有些不领情,最终还是在皇帝的几番威吓之后才将公主娶进家门。随后,他们似乎生活的不算幸福,至今没有子嗣,皇帝也为此对他颇有些怨恨。张太医不是没有猜测过,那时候赵维文将军恐怕是已经有心上人了,所以才数次拒绝皇帝的好意;如今他已经成家却屡屡对太史公表示好意,不会是想要抛弃下嫁公主勾引皇帝后妃吧?

随后,司马突然附在赵维文耳边说了什么,赵维文点点头就离开了。

当天晚上,赵维文独自来到司马家宅。司马鸣宣事先让算衡小弟离开了,两人坐在书房里,终于可以痛快地谈话。

“我最近处境非常不妙,不妙的地方除了之前让我留下这些伤疤的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鸣宣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赵维文沉吟片刻:“先说来看看。”

“我之前在孔雀城的时候,在公文批复里要求礼部提前为钱贵妃的葬礼规模做准备。现在看来,那时候我简直就像是在诅咒钱贵妃落到如今地步一般。公文已经落在陛下手里了,”她脸色发白,“今天我收到陛下的批复,他说这样恶毒的事情必须交给皇后按照后宫规矩来处置。我从来不知道后宫还有什么可以称为‘规矩’的东西……”

赵维文马上就体会到了她的恐惧,说:“不要焦虑。钱贵妃时间不多了,等她一死,陛下的心思就全到葬礼上去了,你的处置恐怕也就不了了之。”

司马鸣宣说:“不,赵将军,这还不是最糟的。我之前在后宫里得罪过皇后,她早就看我不爽了,这次怕是她已经上心了。要是我落到她手中,别说烈氏虎族的事情了,连我自己也难保。所以,赵将军,这次真的非常抱歉,战神的事情可能要全部落在您身上了。”说罢,她低头行礼。赵维文好像有点乱了分寸,伸手推着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

“你这样子未免也太悲观了!”赵维文口不择言地劝她,“皇后要是想拿你怎样,我也有办法的。我内人……”他忽然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这样提起自己的妻子有些不自然,“她说的话陛下恐怕能听进去。我会让她帮忙的,所以您也就别……”

司马鸣宣露出苦涩的神情望着他。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什么话说错了,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有非常不妥的地方,但是这样被她望着,他也无心思去追究自己刚刚到底错在哪儿。他的心咚咚乱跳,重新组织语言,想要一口气说出来,却被司马抢了先:

“连这种事情也要麻烦赵将军,我实在是太对不起。请您别再费心了,我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皇后就算有所忌惮也不敢太把我怎么样。您内人,要勉强她去做这种事情也太委屈了,我也受不起这种恩情……”

“那好吧!就由我去求情,我去求陛下收回这条指令。我算是陛下的妹夫,他或许能给我一点面子。你就别操心了,这件事交给我。”赵维文干脆利落地打断她。司马鸣宣露出惊慌的神情:“赵将军,算我求求您了,别这样!我欠不起您啊!”

“你为什么一直要用敬语称呼我?”赵维文转移话题,像是想把事情糊弄过去,“鸣宣,我们俩在这件事上就像系在同一根草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亲近一些不是更有利于事务处理吗?”

“亲密?不用了,赵……我们不过同是供职于陛下……”司马鸣宣慌慌张张,反而让赵维文显得更加沉着。“鸣宣,我是想要我们之间变得更亲密的。我没什么朋友,遇上能交心的人的机会非常渺茫,所以,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所以你是希望我能做你的朋友?你觉得我们可以交心吗?”司马鸣宣再次露出苦涩的笑容,“的确,我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奢求过。也许,在孔雀城的时候我们短暂地触碰到了对方的真实,但是那只是瞬间的镜花水月——”

“那样也足够了,”赵维文打断她,“我脚踏实地活了这么多年,想要的不过是一点镜花水月。”

司马鸣宣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那样说话,但是言语已经发挥了威力,司马鸣宣的心好像走远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补救这样的错误,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司马鸣宣的肩膀,随后右手落下,拉起她的手。这样的姿势让两人都难免心慌,但是赵维文越是慌张越不打断松开她。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烫,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的心像年轻人一般冲动。他慢慢将身体朝她移动,终于将自己放在她怀里。

“这样就可以安宁了。”他抱着司马鸣宣的腰,俯身把脸贴在她胸口。司马鸣宣呆呆地任他,不久之后才发觉事情的异常。但是,这种情形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推开他了,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能也不愿意那么做。她低下头,伸手抱住他的身体。

“伤口还没好,请你一定不要乱动。我会很小心的。”他如此嘱咐一番,司马鸣宣点点头。书房的窗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和洁净的被单,鸣宣仰面躺在赵维文身下,慢慢褪去衣袍。赵维文伸手摸到她的大腿,让她分开双腿;随后他的手摸到了那个位置,鸣宣浑身发抖。他很快就抽回手来,摸住她大腿上的伤口,然后探身向前。鸣宣的身体强烈地起了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并肩躺在窗台上,窗外的夜空沉静地闪烁星光。

“真是没有必要再这样耗下去了……被陛下的心情随意玩弄,我们连名誉也要失去了。”“是的,不管怎么说陛下这次做的太过火了。天道难容啊。”“但是我们能做什么?我们的一切都是由那人赐予的,他要收回,我们也无能为力啊。”“都是由皇帝赐予的?那么,战神为何不向皇帝复仇?毕竟,在烈氏虎族婚姻的事情上,陛下出手干预了很多。不然,说不定烈平疆和烈牙疆真的能结为连理呢,这件事情烈氏虎族宗室都是心知肚明的。”“对啊,是因为……他不配吗?还是说,家神律法高于皇权?”

“这是因为动机不同。家神律法的出发点是保护同族利益,而皇权的目的是维护一人之治。烈铜生之所以会被禁锢,也是因为皇帝害怕她生下更可怕的子孙啊。烈氏虎族家神律法明确规定,要为族人选择最能加强血脉的婚配方式,这样的话烈平疆和烈牙疆不是天生一对吗?只是皇帝害怕啊……那两人的孩子,会是怎样可怖而且不可控的战士。”

“有道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至少要保证在战神进京的时候禁卫军有足够人手……”

司马鸣宣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猛地起身,因为伤口被拉扯身体抖了一下。她问赵维文:“要怎么做?”

赵维文沉吟片刻,两眼盯住她,说:“张太医……如果是他的话,就能做到呢。”

司马鸣宣一惊,摆手道:“我已经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了,怎么能!”

赵维文也坐起身,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嘴里低声说:“好吧。现在我们不能请张太医帮忙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她回答不上来,脑子里快速地搜索她能动用的资源。片刻之后,她说:“我有办法,可以不用太过麻烦张太医。”

“哦?说来听听。”赵维文露出公事公办的神情来,这样看起来即便是在温柔似水的星光下他也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司马鸣宣倒是不害怕他的这副模样,他们在同行的时候她早就习惯了,不如说温柔的赵维文更让她毛骨悚然。她说:“算衡是个好孩子,他会帮忙的。”

“司马算衡?他能做什么?”赵维文显得有点失望,随即脸上露出了严厉的神情,仿佛司马是他做了错事的下属。司马说:“司马算衡虽然冠以司马家姓,但实际上他是皇帝直属的神官,为了管理便利才放在太史局里。钱贵妃嫁入皇室后由皇族家神约束,她的性命也应由皇族家神管理。现在的生死关头,想来陛下作为宗主是会向家神苦苦恳求的。家神若是心软,就多留她一日;若是硬下心肠,钱贵妃转瞬间撒手人寰。”

“也就是说,你要让司马算衡串通皇族家神?能行吗?皇族家神凭什么听司马算衡的建议?”

“别忘了,皇族家神是最忌惮烈氏虎族的啊。如果这件事关乎战神能否被禁锢,那就算是高傲不可一世的皇族家神也会稍微考虑一下吧。”听罢,赵维文叹口气,说:“也行。但是,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我会准备□□,如果你那边失败的话,我就让我妻子去。”

司马已经找不到反驳的话语了,只能默默点头。随后,赵维文穿好衣服,离开了。她到门口送客,此时已经是凌晨,京城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花街依旧灯火通明。赵维文一手抓着刀鞘,一边用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扫视街道,然后转过头向她告别。司马点头,正准备转身回去,突然被他伸手抓住肩膀,整个上身被向后掀去。赵维文在她唇上留了一吻,温存片刻,才松开她匆匆离去。

这个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啊……司马鸣宣战战兢兢回到庭院里,一时间觉得迈不开返回房间的脚步,干脆站在中庭抬头望着星空。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身上都有清霜凝结,她低下头,循着脚步声看向通往正堂的石屏。司马算衡扶着石屏从背后绕了出来,他轻轻阖着的双眼仿佛看见了她。见他还是睡觉时的单袍打扮,司马鸣宣连忙上前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他,让他回去睡觉。司马算衡问:“鸣宣姐姐为什么在这里?”

鸣宣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夜里睡不着,起来看看星空也挺不错。”

司马算衡苦涩地笑了:“姐姐,你骗谁呢?家神都笑了。你做了什么,家神是最清楚的,并且会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我。”

司马鸣宣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问:“难道……家神一直跟在我身边?”

司马算衡摇头,说:“那倒是没有。但是,在涉及家族繁衍的事情时,家神就算不想来也会知道啊。姐姐,看来这次你终于有希望生下继承人了……可是,父亲是谁呢?皇族家神好像不为所动,姐姐也没有去宫里。那么,家里是进了一个我不知道的男人呢。”

司马鸣宣怔住了,连忙拉起他的手,说:“你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这是姐姐自己的事情,姐姐会处理好的。”

司马算衡苦笑着,眼皮下清澈的瞳孔似看非看:“瞒谁也瞒不过皇族家神啊。姐姐,我知道的,刚刚禁卫军的赵氏家神也出动了……是赵维文将军对吧?为什么呢,姐姐?何必跟有家室的男人纠缠不清呢?我能注意到赵氏家神的事情,那么说明皇族家神也可能会注意到吧?这样下去,姐姐不是又要罪加一等了吗?你这样做值得吗?”

司马鸣宣忽然觉得不对劲,她伸手抚住算衡的面颊,厉声道:“看着我!”

司马算衡下意识抬起眼睛看向她。那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司马算衡清澈的双瞳里映照出星光的影子。鸣宣声音颤抖,说:“你看得见对吧?刚刚你看到了对吧?”

司马算衡淡漠地低下头,说:“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原来这样就算是‘看得见’了。听家神说,以前的司马算衡也是一样,恢复视力很久之后都依旧认为自己是瞎的。毕竟,在那之前,我们观察事物的方式都是靠脑中的构想啊……可是,今天我看见了和我的构想完全相左的事情,才让我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视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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