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捕虎方法与反捕方法论》第10章 37-40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37、

司马鸣宣浑身冰冷,直直地看着弟弟清冷坚定的瞳孔,伸手扶住身后的石屏,柔声问:“你看到什么了,算衡?”

算衡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说:“刚刚你和赵将军道别的时候,我就在门后。”随后,他再次抬起头,说:“姐姐,请三思!赵将军是有家室的男人,也不年轻了,更何况他妻子是陛下最疼爱的庶出妹妹,要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被揭露,姐姐就不是受到陛下冷落这么简单了!那时候,不止皇后,陛下一旦真的动怒,整个朝廷都会朝着对您不利的方向趋附!”

司马鸣宣冷静了下来,稍微眯起双眼看向面前的神官。神官只在世上活了十九年,要说他比凡人特别的地方,那不过是通过千百位家神知道了比常人更浩瀚的世界。而太史公通过继承前代记忆,生命在每一任宗主的肉体上代代相续,所了解的世界不仅广阔,还超越了时间。神官固然可怕,但是太史公拥有压制他们的绝对实力……这也是为什么神官“算衡”会被皇帝安置在司马家中的原因。

司马鸣宣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毕竟自己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他一方面不想让这件事败露,另一方面又希望姐姐恢复成过去他所想象的样子。可太史公的样貌岂是区区神官的想象就能勾勒?这世上,司马算衡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司马鸣宣突然就知道自己心中厌恶感产生的根源了。她在厌恶一个凡人居然对她行为的是非善恶指指点点。

针对这个想法,她立马找到了两个问题。第一,什么叫凡人?她为何下意识把自己和司马算衡划清界限?帝国之内可以被称为“神”的,除了各大家族从先辈英灵里挑选出来充任家族秩序管理者的被称作“家神”之外,真正具有全国认可的神明称号的就是战神了。虽然有时候也有人称司马宗主太史公为“文墨之神”,但这不过是一种尊号。难道说她自己认为自己不是凡人?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难道她就像凡人了吗?

第二,就是指指点点的问题了。赵维文不也总是对她挑三拣四、指手画脚吗?为什么那时候她没有厌恶他呢?这就非常令人费解了。但是,即便费解,也不意味着就不能理解。拥有绵延千年记忆长河的司马鸣宣当然知道了,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很清楚,那时候,和现在,以及今后的时时刻刻,她都将处在热爱赵维文的心态之中。

她作为并非凡人的人接受了凡人的指责,还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了他。

“我知道的,算衡。我和赵将军是很好的朋友和同事,要是连你都给我们的关系抹黑的话那姐姐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顺便一提,皇族家神有可能是因为宗主的苦苦恳求才迟迟不带钱贵妃走的,这样拖下去万一钱贵妃出殡和战神回京的时间冲突的话,我们就没有人手押送战神了。战神可是头等恶人,她和同胞兄弟通奸不说还毁掉了自己的宗族,要是抓不到她的话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都会处在不安定的状况中。”说着,她冲弟弟露出恳切的笑容:“算衡,要懂得为大局考虑。这次姐姐因为捕捉战神的事情闹得几乎名誉不保,现在更是被侮辱成使用巫毒之术陷害钱贵妃的卑鄙女子,你难道就不想帮姐姐一把?赵将军他真不愧是我的挚友,直到刚才还在讨论如何才能帮我减轻罪责。那,你也能吧?帮我减轻一点负担……”

司马算衡呆呆地看着姐姐,似乎是有点羞愧,随即低着头回答:“对不起,姐姐,是我太自负了。这次我会努力帮上您的忙……”

春夜的夜风带着惹人沉醉的暖意扫过京城三千堆绣,花苞们浅浅眠着,仿佛很快就要苏醒。在这甜蜜夜风的浸浴中,赵维文坐在庭院里,左手握着佩刀,右手放在腿上,兀自望着夜空。公主在屋内拨开床帘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是想要喊他,不知为什么几次气馁,最终松开手消失在窗帘后。

与此同时,东境边界有名的贸易大城惠远城里,夜市灯火辉煌,即便有人打烊也没有关掉店铺里的灯,似乎是忙于清算和为第二天的交易做计划。隐藏在夜市角落阁楼上的小茶馆里也坐满了人。这是个颇为寒酸的茶馆,来店里休息的顾客也大多是底层的小商贩。一个随意穿着白色底袍和深蓝色绸缎外褂的女子坐在窗边的桌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夜市里人流涌动的景象已经有很久了,面前整整一壶茶都凉透了。老板娘一边忙里忙外,也在她身上留了个眼睛。那件外褂可是贡品绸缎缝制,而且那绸缎上映着八千流云的底纹,这一点非常罕见,老板娘虽然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绸缎生意,却也没见过这个式样的。对了,这大概就是……就是家纹吧!是个大家小姐呢……是个能用贡品绸缎印上家纹,然后穿在身上的大家族呢!

注意到女子的茶水凉透了,她匆忙上前去招待,也是为了能理直气壮地仔细看看她。“我帮您换一壶水,”她走到桌案边,笑着对女子欠身。女子收回出神的目光,冲她毫无保留地绽放笑容。是个非常端正秀丽的姑娘。而且,这一回老板娘才注意到她所穿底袍的袖口不是常见的宽袖,而是特意缝合并裁短的窄袖,大家闺秀穿这样的衣服怎么看都有些不妥。老板娘拿起茶壶,热络地问:“姑娘从哪里来的?”

女子灿烂地笑着,说:“我从西境来的。”

“来这里玩?一个人吗?”老板娘继续刺探。

“不,不是一个人。也说不上来玩。”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依旧笑的很开心。老板娘不禁替她捏一把汗:这老实姑娘多容易被骗啊!便说:“您先坐一会儿,我给您换一壶热水再送过来。”女子点头。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进来了,这一回是一群武人。这些武人虽然是军籍,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被编入禁卫军,便给各种商家做保镖,这样商人们不必担心路途安全,武人们也有了谋生之计。武人们见店里没有多余的桌子,便朝女子独自占据的桌子那边走去。老板娘心说“不好”,连忙去换热水,希望能早一点回到女子那边去。

果然,就在她还在接热水的时候,店里就传来了不和谐的吵闹声。她提着茶壶跑进店堂,只见女子的身影已经被武人们团团围住。“不能让我们坐这里吗?小姐,你一个人吧?”“真啰嗦,大小姐在这里装什么架子!”

女子的声音清晰地从人群中传出来:“这是我选中的位置,请你们不要自找麻烦。”说着,女子好像站了起来。武人们先是沉默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怎么,小姐,你还佩刀啊!还是两把!你也是军籍?”

女子说:“既然都是军籍,那这两把刀的来历你们想必也看得出来呢,要不然也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一阵沉默。几乎所有客人都看向了女子那边。她缓缓抽出腰间两把刀中的一把,老板娘清晰地看见那暗红色的刀刃在窗外的灯火中闪闪发光。女子面带微笑,但已经不是方才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了。她想动手……老板娘读出她的意图,扶住柜台,茶壶里的热水洒在地上。她在等武人们先挑起事端然后动手!

“……是赝品吧?那暗红色,是用油漆涂上去的吧?”武人中有一个发出不屑的嗤笑,“这种把戏还想糊弄我们。”

女子抬起眼睛,那赤金瞳孔里杀戮欲望熊熊燃烧。她的嘴唇动了:“反正都这样了……再杀几个也无所谓吧……贺敷,你想要他们的血吗?还是嫌他们太脏,要我换另一把?”

武人们刷刷拔刀,白刃将她围个水泄不通。女子说:“你们倒是快动手啊。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先——”

刹那间有刀光闪过。下一秒女子已经腾空,深蓝色外褂上八千流云仿佛真的在流动。只见她左手持刀,嘴里喃喃地念了什么,随后又不见了。只听见肉体拉扯的撕裂声,女子已经出现在包围圈外,一个武人捂着胸口倒下了。女子轻轻甩掉刀刃上的血液,头也不回地说:“怎么,你们不会术式吗?只是舞弄刀枪的莽夫?……莽夫也有莽夫的魅力,我不用术式和阵式好了。一起上吧!别让我对东境失望!”

武人们冲上来,女子抬刀硬生生将壮汉掀翻,抬脚踢在另一个武人的脖子上的时候老板娘清晰地听见了骨节断裂的声音。只见她回转在腥风血雨中从容不迫,好像独步漫游,漆黑的长发飘洒四散,让她看起来宛若神明。最后一个活着的武人跪在地上扔掉武器,举起双手,用因极度恐惧而变得尖锐的嗓音喊出了她的真名:

“战、战神……烈牙疆!”

烈牙疆拔出腰间另一把刀,随手投掷,贯穿了武人的身体。店里除了她、老板娘和几个伙计,已经没有活人。烈牙疆回头冲老板娘抱歉地笑了:“是贺敷啊……贺敷他想要喝一点新鲜的血液呢。结果,还是这种货色的血液,他好像不太满意,但是我已经给您造成这么大麻烦了。要是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意差遣禁卫军,他们会给您赔偿和协助的。”

战神在东境投降禁卫军之后,一路走来腥风血雨不断。平日里行军烈牙疆总是披着头巾掩去面容,但每到一个地方她总会自行离开屯所,四处漫步,借机试刀杀人。禁卫军对她的行为无可奈何:战神毕竟是战神,虽然在知情人眼里她确实是一个乌烟瘴气的罪人,但她始终要为了全帝国维持她圣洁高贵的形象。若是像她这样不断给自己增添污名,恐怕是朝廷再怎样掩饰,帝国人民和基层士兵也不会相信她了,而对战神的失信意味着国家战力的下降,这是皇帝最忌惮的。

随着他们一步步接近京城,旦贯一发现,战神越发沉默寡言,时常让眼神久久停留在爱刀上,偶尔抽出利刃,徒手细细抚摸,嘴里不知在追诉什么。有时候,他会对战神说:“既然压力大的话,就找我发泄一下好了。不必把事情都藏在心里,那样不太像你。”战神反而冲他笑笑,不作回应就转过身去。旦贯一能感觉到那缠绕在战神周身的情绪:压抑。但是她所能察觉的仅此而已。既不知道原因,也不能为之引导——这样的他,真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受人尊敬的“贯一师父”了。

“神的世界和我们不同。”押送他们的禁卫军行动队指挥官曾经这样对他说过,言下之意即是劝他与战神脱离关系。指挥官说,这句话是他前来东境搜索战神之前太史公在动员会上说的。指挥官说,他在奔赴东境就位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直到他亲眼确认了战神的身姿,才知道他之前的所有思考都是错误的。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更可靠、更令人吃惊、令人信服的了。

旦贯一和指挥官说,你这么想其实也不对。等你把战神送回京城,一个月之后再见到她,你会意识到你之前见到她时产生的所有感悟其实都是虚妄不实的。没有什么比时间的流逝更能揭示真理,而没有什么比真理更让人惊恐、让人不敢屈从却又无比信服。

指挥官听完他说的话,再次陷入沉思。那时候他们还没到达惠远城,那天晚上东境下着绵绵不绝的春雨,他们一行人住在小镇里的临时屯所。夜里指挥官在淅淅沥沥的屋檐下独自坐着喝小酒,旦贯一被战神拒绝之后也来到屋檐下。指挥官打量他,示意他坐下,于是两人发生了上面的谈话。那之后,两人就成为了心灵相通的友人。所以,那时候指挥官劝旦贯一脱离队伍自行离开,也是为他好。

惠远城东方渐渐发亮,城里最后一盏灯灭去。茶楼里的血迹和尸体已经被禁卫军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战神仅仅以她的影子在这里短暂停留。太虚幻了。指挥官心想,贯一所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一天,本可能引起全城恐慌的战神杀人事件被另一个消息冲淡了色彩。京城里百千宫阙的女主人,绫罗绸缎重重包裹的全帝国最娇美的女人,集后宫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钱贵妃,去世了。皇帝暴怒,口口声声宣称爱妃是被恶人毒死的,但是太医们在皇帝的指责和策动之下一直保持沉默。旦贯一说:“陛下不过在寻找一个发泄口……太医们何苦连累自己呢?”

指挥官说:“贯一,你觉得钱贵妃是病死的。”

旦贯一露出微笑:“你很有把握呢。是的,我是这么觉得。”

指挥官问:“你有什么依据吗?做出这个判断的话,总得有些证据吧。难道你有什么别的小道消息?”

旦贯一莞尔:“没有。不过是随便猜测。怎么样?就算是这样,你也相信我吗?”

指挥官并不惊讶,只是看着他,片刻之后放声笑了起来:“怎么,你在测试我吗?我不会轻易相信谁的,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也没有资格立足世上了。”

他们到达京城了。那时,全城柳絮飞扬,好像春熙飞雪。他们沿着乡道慢慢往城门走去,一路上春花烂漫,连烈牙疆都摘掉头巾左顾右盼,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旦贯一看着她,轻声问:“你喜欢花吗?”

她点头。忽然又露出有点淡漠的样子:“距离那时候已经很久了。那时候我还在学院里,春天的时候学院非常漂亮,玉兰花层层叠叠,有粉的,有白的,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梨花。无论是清冽的颜色、简洁雅致的花瓣还是星星般纤长摇曳的花蕊,都是无与伦比的。贺敷知道这一点,”说着她的手就摸住了腰间两把刀中的一把,把它举起来,“那时候这把刀刚刚问世,贺敷用一枝春梨绑在刀鞘上送给我。平平还问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反正他都不明白,我也懒得跟他解释。”

说着,旦贯一折下一枝梨花,替她戴在头上。战神清冽的气质、冷冽的漆黑长发和这一枝清纯无暇的梨花相得益彰,她带着有些惊讶的神情抬起头,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扶住头上代做发簪的梨花,那一瞬间春光泄下,她站在梨花树林前恍若天神。禁卫军们也看的发愣,明明从未觉得她的长相有什么特别,这一刻却都在心里认定了她是独一无二的美人。

到达城门的时候赵维文将军和夏宫天将军骑马前来交接。他们带领的禁卫军各级军官士兵足足有数百位,把东门堵得水泄不通。烈牙疆戴着梨花徐徐上前,在恰当的远处停下脚步望着马上的两位将军。

“走的太近的话,感觉我会被俯视。那样真不舒服。”她远远地对将军们吐出这样的话语。夏宫天听过,就下马了,朝她走去。她等夏宫天走到足够近的距离,不过那也是三米之远,就抬手让他停下。烈牙疆问:“宫云还好吗?”

夏宫天说:“已经临产,最近情况不太稳定。”

烈牙疆继续问:“我同胞的情况怎么样?”

夏宫天回答:“他住在武殿后院。”

烈牙疆稍微抬了下眉毛,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接着问:“姜贺敷呢?”

夏宫天反而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并回答:“他在京城大学冶金学院学习,并作为独立刀匠接受定制。如果您有这方面的需要的话,陛下会为您选择最优秀的刀匠,打造全帝国最精美的武器。”

烈牙疆说:“好了,我明白了。贯一师父,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了,请你遵循自己的心,去寻找自己的生命吧。”

是日,烈牙疆回到京城,京城人民听说战神返回,出门欢迎,殊不知他们围在禁卫军仪仗外为之欢呼的是一个囚徒。战神回到了她应该去的地方;烈牙疆坐上了武殿的宝座。

从此,武殿的大门锁上了。

38、

距离钱贵妃撒手人寰已经过了很多天,丧礼完毕,皇帝依旧深陷悲痛。太医们战战兢兢,面对皇帝绝望之中愈演愈烈的无理取闹他们已经丧失理智。华医生早就知道二品大员太史公的名声,那是代代相传、帝国之内最聪慧的人。虽然目前太史公处境也不算好,但是抱着总能求得一计的心态他还是去了太史局。太史局的当班史官告诉他太史公伤病未好,现在在家办公,于是他转战司马家宅。

他在一名侍女的指引下来到太史公书房前的时候,二品大员的五层隔帘里正隐约传出些谈话声。侍女恭恭敬敬为华医生卷起最前面的三层隔帘以示对医生的尊重,然后再卷一层表示对御用医生的敬意。最后一层隔帘的开放与否,全在太史公心情。华医生鼓起勇气开口:“打扰您了,太史公大人……我是华医生,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竹制隔帘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是两人的窃窃低语。不知他们低声交换了什么意见,总之没过多久,华医生就看见太史公的白色长袍稍微移动了一下。“请进,华医生。我这里的客人也早就听说您的声名,想见见您,希望您别介意。”

其实华医生是有点介意……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总之得先见到太史公才行。于是他按照宫廷礼仪亲手把最后一层隔帘卷起,进入书房。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穹顶高挑,房间呈五角形,不过四壁都被高大且耸入穹顶的书架占满,剩下的一面是窗户,覆盖了整面墙的窗叶可以打开,外面是静谧的后院,那里是任何外人都进不去的禁地。听说神官司马算衡就在这庭院深处的占星台上与百万家神日夜对话。

太史公的书桌安放在房间正中央,说是书桌,不过是较长的矮几,桌边一角放着墨汁和笔,桌子上和桌下的竹席上散落着众多卷轴装订的公文。方才太史公就是这样坐在几案前,侧着身子和同样坐在竹席上的客人说话。华医生定睛一看,那客人一脸冷淡地望着他,似乎是厌烦他打断了重要会晤。但那面孔的确是很熟悉的,不如说在朝廷里常常能看见这位禁卫军猛将,作为高位大臣的后辈人他拥有无与比拟的成熟作风,连宰相也对他另眼相待。华医生想起他的名号了。

“华医生,请别拘束。坐下吧。有什么话直接说,若是不希望赵将军听见,我请将军稍微离开一下就可以了。”既然太史公都这么说了,华医生也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说:“哪里。赵将军,幸会。”

坐在离太史公很近地方的赵维文将军一脸冷淡地点点头,不易察觉的稍稍移开身子,拉开自己和太史公之间的距离。华医生便把事情告诉了太史公。太史公说:“方才我和赵将军还在谈这件事呢。华医生,你真的以为陛下是误会你们了吗?”

“陛下此番指责,让我们觉得自己疏离职守,非常羞愧,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弥补办法……”华医生低着头说。这时赵将军起身了,太史公随着他站起来。

“你就别起来了,伤口还没好透呢。我先出去片刻,”赵将军用同样不近人情的声音对太史公说道,“一会儿华医生的事情解决了我再进来。”

赵将军没有按照礼仪卷起隔帘,抬手掀起它们就出去了。毕竟是武人啊,华医生暗想。太史公目送赵将军消失在五层隔帘后,转头看向华医生。

“华医生,您为何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呢?就算是钱贵妃死于中毒,你们医生也没有给她任何毒物。你们是清白的。”

“那、那是——”

“既然陛下觉得钱贵妃是死于中毒,那就让她死于中毒不就好了?我记得,钱贵妃去世前几天,”太史公轻轻翻着手中的公文,微笑着说,“安乐公主好像去看望过她呢。那时候,公主带了一些慰问品……礼部的记录是,亲手熬制的桂花粥。亲手熬制……真是可疑啊,华医生。如果有人想要下毒害死钱贵妃,那多半是在送给她的慰问品上动手脚吧。”

华医生呆呆地看着她,良久,说:“您说的有道理。安乐公主确实有动机。我这就回去排查。”说完,正想要起身告别,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坐下继续说:“您前些日子受伤了?”

太史公愣了一下,说:“是的。”

“伤口怎么样?如果不介意的话,让我替您看看吧……无以为谢。”

太史公看着他恳切的眼神,便解开袍子,把绷带包裹的伤口露出来。华医生把绷带解开查看。“是剑伤。前些日子是张太医在照顾我。”

“多久了?”华医生露出及其专注的神情。太史公说:“快两周了。”华医生露出有些怀疑的眼神。

“两周,伤口不可能愈合的这么慢。即便您的体质比常人差,也不会才有这种程度的恢复。”说着,他凑近绷带闻了闻,“是消炎药。虽然消炎药也有用,但是都快两周了还用就显得有些拖沓了。您稍等,我回去一趟,重新给您拿药。”

华医生匆匆离开之后,赵将军掀起隔帘进来了。见她衣袍松散,就问:“怎么了?”她如实回答。赵将军冷笑一声,面色冷淡可怕:“张太医果然是别有打算啊。不过,目前来看这种打算无伤大雅,所能威胁的也不过是我罢了。华医生那边,你按照计划给他说了?”

“是的。医生还真是纯朴……”太史公低头翻着公文,手里的毛笔开始不间断地批改,“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没费我太多口舌。你也感觉到了吧?他没在这里坐多久。”

赵将军说:“是啊。待会儿他还会过来吧?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按照行动队那边发来的进度来看,还有三天战神就会到达京城。这样,我们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总之,我们没有完全按照陛下的心愿完成这件事,但是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陛下会需要战神的,她能回来,绝对没有错。”

太史公抬起头看着他,问:“什么意思?陛下会需要战神?”

赵将军眼睛看着她手里的公文,淡淡地说:“这一次,我们是不是逼他太过了?这样下去,男人为了转移无法排遣的悲痛,必然会转向武力寻求安慰。那时候,战神就是他的最佳帮手。”

太史公移开眼睛,低声说:“卦象也是如此。似乎是有大灾难要来了。”

赵维文叹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虽说是灾难,但是恐怕会变成禁卫军的狂欢。那时候,要是我足够冷静就好了……如果我也被狂热的气氛冲昏头脑,就请你作出选择吧:要么让我清醒,要么离开我。”

司马鸣宣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手里的笔尖却在瑟瑟发抖。

赵维文露出微笑:“是吗?真可靠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我刚刚接任,有一天正和老前辈烈将军走在宫墙外面,就看见前面的宫门里出来了一些人。你就在其中,看上去很幼小,跟在你父亲身后。穿白袍,手捧卷宗,虽然个子非常小但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朝廷正堂上一般庄严。我当时就想,这么小的姑娘就如此可靠了,真了不得。烈老将军还对我夸你,说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为父亲分担工作了,搞得我自己很羞愧。那时候我二十二岁,刚刚毕业。”

司马鸣宣按照他的描述在记忆中找到自己十二岁的存档。确认了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之后,她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那一天,她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跟在安乐公主身后,安乐公主前面是太子,现在的皇帝。结果,太子眼中只有妹妹,公主眼中只有少年将军,父亲眼中只有未来的皇帝,自己眼中只有父亲,而少年将军只看见了小史官。

数日后,安乐公主被皇帝亲手处决。数日内连续失去两位挚爱之人,皇帝不再上朝。瞬时间,前些日子波涛激荡的朝廷忽然安静。大家都感觉到,一个时代已经完结,新的阶段将要开始。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太史公的伤口完全愈合了,回到了她太史局里的办公室。多日之后重新坐在窗前,庭院里厌厌倚立在院墙边的枇杷树,已经脱离了冬日枯黄的状态,重新变得枝繁叶茂。太史公呆呆看着这树,过去两个月里的事情纷纷上涌心头,不知不觉中两腿麻痹,双手颤抖不能自已。这两个月就像是把两百年的诸多事项压缩成精华,写成了一部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史诗。然后,她站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凭借千年之长的经验清楚地看到将会发生的事情:那才是史诗的高潮,那个事件将会把一切推向极致,乃至毁灭。

烈牙疆站在武殿后院的灰墙边,看着那扇通往囚禁烈平疆的院落的小门。灰墙如此卑微,小门也不堪一击;但是战神为何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这个限制呢?区区武殿,不过是用木材琉璃搭成,和其他建筑物并无不同,但是居住其中的战神,却永远离不开这个牢笼。刚进来的时候,她还在模模糊糊地思考“这是为什么”;现在,她已经明白,但是这种明白其实就是对命运的认可和屈从。战神是不会离开武殿的;这句话本身就是一句强大的阵式,牢牢地刻在了战神的血液之中,它几乎是战神唯一的弱点。拼尽全力设下这个阵式的皇族家神因此保住了自身的威严。

烈牙疆深居武殿之中,每日无事可做,就躺在大厅地板上想事情。有一天卫兵来送饭,她从地上坐起来的那一刻,某个想法闪电一般流过她的脑海:武殿是皇帝手中的缰绳。皇帝和战神之间是一种相互牵制的关系。战神的力量可以摧毁皇帝的肉身;但是皇帝幻影一般的统治精神永远盘旋在京城和帝国上空。当战神自由,她可以随意挥洒激情,但是一当皇帝拉紧缰绳,她就一动也不动了。烈牙疆看着面前由皇室赐予的、仅为她准备的满汉全席,朦朦胧胧想到,战神是皇帝的猎犬。猎犬以为自己能咬断主人的脖子,但实际上猎犬还是要靠主人饮食生活。

与她居住之地只有一墙一门之隔的烈平疆,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呢?烈牙疆隐约感觉到,皇帝已经察觉烈平疆的特殊的存在意义了。战神本是不该有双生子的,即便有也会被战神抢走所有养分虚弱而死。烈平疆和战神一道出生,甚至还是两人中的兄长,成长的非常健康,而且实力也非常高强,用家神的话说就是“唯一一个可能与战神比肩的人”。烈牙疆躺在后院的草地上想,所以平平和我不该分离;我们本来就是一体,所以只有在出嫁前那天的溪边草地上我才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甘美血腥。平平他也是战神啊!为什么只有我承受这不堪重负的浮夸称号?

时间渐移,夏季的脚步声接近了。太阳变得非常厉害,烈牙疆放弃了在草地上休息的午后时光,改在廊檐下午睡。两柄爱刀终日不离手的她,也会把刀放在身边近处睡觉。有时候,她会做着噩梦握住“贺敷”坐起身,疯狂地向前劈杀,好像面前有一个未知的敌人。有时候,她抚摸着无名刀的刀刃,不知不觉会用嘴唇亲吻之,刀锋划过唇瓣给她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那时候她就在想,那刀刃上残留着贺敷的手温,所以她才会那么快乐。可是,召见刀匠这件事是她迟迟不愿意做的,因为她想到了,一旦请求被驳回,她的生命就将完全陷入绝望。

初夏清晨总是非常凉爽的,廊檐下有些冷。那天早上她照例在后院里演练刀法。灰墙那一边隐约传来震动,她心中一惊,那是捕虎道发动的迹象。她跑到小门边,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拼命往里面看。这时,一道阳光打在她身上,照在她心口处。她觉得时机成熟了,便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平平,平平!哥哥!平平!哥哥,哥哥……”那边却一直没有回应,她喊得撕心裂肺,最后泪流满面。

这样,一个希望熄灭了。她慢慢退离小门,在草地上坐下来,张大眼睛任凭眼泪流着。初夏的暖风让人心生烦躁。和缓地、柔软地,门那边好像传来脚步声。她坐起身,再次扑在门上。

“……牙牙?”那边传来一个疲惫但是温情满满的声音,“你在喊我吗?”

烈牙疆拼命地拍门:“哥哥,是我啊!哥哥,我想见你,你能开门吗?”

烈平疆愣了一下,尽力抑制住不可忍耐的激动,语带笑意地回答她:“牙牙你可是战神,怎么连一扇门都打不开?”

烈牙疆也破涕为笑,说:“正因为我是战神,这里是武殿,所以我打不开啊。哥哥,你来开门,我到你那边去。你学会捕虎道了对不对?那就很容易了。”

烈平疆同意了,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不一会儿,小门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当的一声,门开了。烈牙疆扑过去,烈平疆抱住她。两人又哭又笑:“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见面,为什么一直拖着?”

“平平,我……”牙牙紧紧抱着他,“我害怕。我觉得要完了。”

平平问她:“你说什么要完了?”

牙牙说:“时间。”

平平沉默了。两人在草地上躺下来,紧紧依偎,就像两个三岁小孩躺在自家的花园里睡午觉。过去的图景历历在目,然而那个回忆之地已经不在了。牙牙对他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家……重新修房子。然后我们住在那里,重新发展家族。”

平平说:“好。那,我们除了彼此就不能再有别人了。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我们一分开,不好的事情就会发生,虽然在一起的时候坏事也不少。总有人试图分开我们。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会接受他们的迷惑,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我们的堡垒。”

牙牙问:“发生什么了,平平?”

平平说:“先是姬莉叶,她来过几次。你也知道的,她自尊心很重,相对地也就很好对付。但是,后来乐正卜呼来了。她就没那么好应付了。不可否认,她具有那种非一般女子具有的魅力,她有一千面,但是每一面都让人觉得无法抗拒;她的言辞非常优美,她的思想闪闪发光,她的身姿傲然独立,最可怕的是,她一直追随我,即便经过了北疆那时候的冷漠相待也没有放弃。她说,她追求的是生活的色彩……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那时候,她明明知道我就是她缉捕的对象,为什么要把我从孔雀河边救起来呢?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对你也那么好?”

牙牙说:“卜呼正是看到了你最不可思议的一面,才会执着地追寻你啊。那时候,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展示在她面前,也换得了同样的敬意。她很了不起。”

平平细细品味着她的话,伸手握住她的手,翻过身来俯视她。牙牙起身,两人像过去那样接吻,然后,仿佛是回到了溪边草地,平平解开衣服俯身盖住牙牙。牙牙也解开袍子,半年之前的热情重新降临。但这一次的目的和生育无关,他们都明白了互为同胞之意义,所以才会寻求这一种使人完整的解决方案。

夜里,两人躺在囚禁烈平疆院落的廊檐下,望着夜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牙牙说起她身边男人的优劣,逗得平平哈哈大笑:“怎么,我比不上老姜吗?你还想怎样?”随即,平平也把她和他身边的女人比较。平平早就知道牙牙最在意的姬莉叶的问题却被他放在最后,勾起她的胃口,让她一直焦急地催促。说着说着,两人都困了,牙牙像读书时那样溜上平平的床,和他睡在同一个被窝里。夜里牙牙无心无思地酣睡,却被不知来历的梦靥袭击惊醒,屋里一片漆黑,正处在刚刚醒来不知何时、不知何处的惊慌中,牙牙听见身侧的平平一边叹气一边哽咽着哭泣。

本以为可以完结的禁锢命运并没有消失,反而准时到来;此时此刻,两人却同时做了阶下囚,可喜的是虽然失去了自由,但两人还可以相依为命。牙牙抱住平平,平平忍不住,终于像他们烧掉祖宅逃走后的第一天晚上那样痛哭起来。

39、

京城大学总能让姜贺敷忘却所有烦恼。这里不愧是帝国最高学府,新古建筑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散布在森林一般优美清净的校园里,下课之后,学生们信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校园的丛丛芳木和暗暗花香伴随鸟语和流水潺潺,让人身心得到彻底的放松。姜贺敷就是这样走在路上,脚下轻飘飘的,身体状态出乎意料地好。他深呼吸,让刚刚结束实验的身体放松下来。

短暂的放松之后就是抽动的暗痛。那之后已经快半年了。他离开神女峰的时候,已经心灰意冷,听说战神和贯一师父逃走之后更是心如死灰。两个月前战神回京,贯一师父也去了皇恩寺,这些他都从寄住家中的乐正卜呼那里听说了。乐正卜呼比他们稍晚一些来到京城,她进城的时候骑着一匹毛色乌黑的骏马,飒爽至极,姜贺敷在家门前看到她勒马的熟练动作也大吃一惊。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让她在家里住下了,还向父亲介绍了她的来历;随后乐正卜呼考察京城地形,凭一己之力在京城构筑了强大的孔雀阵式,从此京城也分布着她的无数投影,姜贺敷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对她感到无比钦佩。然后她去找烈平疆,巧妙突破了禁卫军的看守见到了他,不仅和烈平疆通了消息,还带回烈牙疆的腰带作为证据物,在这一点上姜贺敷真摸不懂她的心思。

战神回来了。烈牙疆,她就在这座京城中,被关在武殿里。她一次也没有召见刀匠。姜贺敷尽管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希望得到她的注目,但是自己的手艺被无视了也是很令人恼火的。不久之后,朝廷骚动起来,说是皇帝希望扫平西境的外族人,但是大臣分成了两派,其中反对派里有功勋卓著但新近因为钱贵妃的事情不幸丧偶的赵维文将军和朝内朝外都德高望重、言语字字举足轻重的太史公。对姜家来说,开战意味着武器需求量激增,是学徒自立门户的一个良好开端,父亲这么对他说过。开战就开战吧,战争状态才是刀匠的状态!与此同时,社会各界各有反应。商人们抱怨皇帝太过冲动,地方各级官员有的支持,西境的官员们尤其激动,不是积极支持就是坚决反对,毕竟一旦向西境边疆开战那边就会成为大后方,将来新的领土和资源也归他们管。另外,学校里的教授谈论说,这一次是把陛下逼苦了——连续失去了钱贵妃和安乐公主,换了谁都受不住。所以,皇帝要发动战争。战神会庇佑他,战神和她的同胞兄弟将作为元帅和首席指挥官出征。

开战令宣布之前,朝廷里发生了一场大论战。就姜贺敷而言,他听说是恢复了将军称号的烈平疆将军亲自操刀作战,为皇帝制定好了所有计划,而且战神也站在他身边表示支持,最后连太史公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事情发展。他隐约觉得整件事都透着不自然的气息,从开战理由到作战详情计划都是刻意而成。太史公的反对给了他相当的信心。他和帝国之内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认为太史公的智慧是至高无上的,太史公能判断一切,能看到所有可能性,所以最好还是听从太史公的。至于战神,人们从来没有对战神寄予心灵上的期待,因为战神并不需要感情支持,她只管获得胜利就可以了;至于她刀下的战斗是否是不义之战,人们不关心。姜贺敷切身体会到这种孤寂的恐惧。

不能去啊。他如此祈祷。

也就是那时,姜贺敷终于接到了召见令。召见令是针对他的,而不是他父亲,这一点很耐人寻味。但是父亲也没有抱怨,只是细细地嘱咐了礼数,又帮他穿好礼服再去。他被禁卫军派来的战车毕恭毕敬接到禁卫军总营,随后在卫兵陪伴下直接走上武殿。

武殿大门紧闭,直到他站在门前,卫兵才吃力地拉开两扇沉重的铜门。曾经装满观战人群的大厅如今空荡无物,让人不禁怀疑它造这么大有什么意义。他一眼朝大厅中央看去,除了神座和那上面雕塑一样的神明,他能看见的就是通往神座的通道尽头放着的坐垫。他没有抬头看神座上那个披着八千墨蓝流云和百万黄金暴瞳礼服的战神,半低着头默默走到坐垫边,跪了下来。他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因从大门照进阳光形成的影子,僵硬的光影变化似乎说明身后的铜门正十分吃力地再次关闭。

战神站起身,从神座前的台阶走下。那席地的宽大礼服张扬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无数怒目圆睁但是空洞无神的黄金暴瞳用利爪拨开乌蓝色流云朝外张望,眼珠子齐刷刷朝他看来。不知不觉他就抬起了头,终于看见了那双真正的、活的黄金暴瞳,随即,他职业性的目光落在战神腰间的佩刀上。那里扶着战神苍白的手,撇去手仔细一看,果然是那两把:神话之刃“贺敷”和他为烈牙疆打制的无名刀。

“贺敷?”战神的声音颤抖着。他答:“是我。您需要什么样的武器?马上就要出征了,旧刀恐怕得换掉才行。毕竟,那一把刀的底胚是您随便指定的淘汰品……”

“不,不用。这把刀很好,我喜欢它。”“不行的。那把刀从底胚开始就是失败品,之所以现在都没坏是因为您刀术精湛,所以它才勉强存活至今;但是一上战场,在高强度、极端激烈的交战中那种程度的刀很快就会磨损断掉的,那时候再换就来不及了。”

战神颤抖着俯下身,手依旧放在刀柄上,用空洞的黄金暴瞳瞪着他:“那好吧……我要你。我要你。除了贺敷,你就是最棒的刀了。毕竟是用‘炼银’做的底胚,炼银已经断过一次了,以后不会轻易再次断掉吧?”

姜贺敷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希望她能做出相应的反应。那黄金暴瞳里好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躁动不安地膨胀收缩,最终那律动慢慢平稳下来,安静地一涨一退,就像睡眠中的呼吸。她感受到了姜贺敷的期望,看到这样的迹象姜贺敷自己心中的暗痛仿佛消失了。他不由自主露出微笑,欣欣然说:“可以啊。既然是你的要求,那我就把它给你。”

说罢,他伸出右手,掌心按在胸口,凝神感受体内血液的流动。不一会儿,刀柄出现在他右手里,仿佛伴随着割裂生命一般的痛楚,他皱着眉头慢慢把刀从身体里抽离。战神的两眼紧紧地看着这一场景,待刀完全脱离他的身体,就伸手拿过。

“这样的话,就算是随便的一击也能至你于死地了。”战神如此说道。姜贺敷点头,说:“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把它给我?”战神问。“因为你开口要了。那就给你好了。反正我……”姜贺敷再次望向那双眼睛,“我也无所谓。也不会有什么人专门来伤害我的,就算没了它我也能活的好好的。相比之下,你的性命才更危险、更珍贵,这‘炼银贺敷’要是能保护你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战神跪在地上,礼服从身上滑落。她手捧这犹如生命的宝刀,眼神不知道在看什么,那瞳孔深处也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只听她低着头说了一句题外话:“如果我不同意出征的话,就没有机会召见你了。”

像是明白她所想要表达的,姜贺敷由衷露出笑容,身体前倾,说:“是的。”此时两人面对面跪着,姜贺敷向她倾过身体,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她的,却被她手里捧着的宝刀刺的鲜血横流。战神连忙松手丢下“炼银贺敷”握住他的手,那力度使手上的伤口处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几乎没受过伤的姜贺敷被这一点痛感折磨的浑身发颤。他变得如此脆弱……不能再挡在她面前了。没有理由陪在她身边战斗了。变得必须依赖她,变得不像个男人。……就算这样,他还是想把生命交付于她。

战神垂下眼帘,那睫毛间氤氲着琥珀一样清亮的湖光:“贺敷,贺敷,贺敷……”她嘴里喃喃说着握紧他的手。这个名字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枷锁,却也是生命欢愉的来源。从一个无奈难为的誓言开始,“贺敷”二字犹如流沙,不断将她深陷其中,事到如今已是无法挣脱。在如此亲近的距离下,姜贺敷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身上重重叠叠的思念:雪山,高原,森林,暴雪,市镇,大海……看见躺在他们中间那把折射着姜贺敷生命辉光的刀。何苦绕这么大一圈呢?那时候,追上去不就好了。反正也逃离不了被关进武殿、受皇帝利用的命运,那时候自己为什么放弃呢?

“总算是能见到你,”她沉重的喟叹,“像这样幸福地互道永别……”

终于,印证了他不详的谶言。“你们不回来了吗?”姜贺敷吼道,挣脱她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她没有回答,披上礼袍站起身,把自己用的最久、最喜爱但是也是最脆弱的刀取下来,递给姜贺敷:“这是你血汗的结晶。是时候还给你了。”

姜贺敷用满是血污的双手被动地接过刀。战神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俯下身来朝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姜贺敷霍然起身,无名刀落在地上,他一脚踩在刀上,伸手紧紧抱住她,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她的袍子再次掉落,温柔炽热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温暖的小手轻轻放在他后腰上。脚下好像传来什么声音。刀断了。姜贺敷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慌的不安,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要完了,结束了,没有然后了。如此确认着,他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晕眩感从脚底窜起来,控制了他的头脑。战神的身体软绵绵地脱离了他的臂膀,她滑落在地,长发散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暧昧的沉静持续了片刻。姜贺敷头脑里全是乱码,正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战神忽然从地上抬起头来看他,说:“贺敷,我们都有过孩子了,不如结婚吧?”

姜贺敷的眼睛先笑了,嘴唇刚想做出笑的表情来就被沉重的痛苦扭曲了线条:“……同意。”

“那我们结婚。我,战神烈铜生,别名烈牙疆,请求将自己的命运分给姜氏家神一半,”她抬头呼唤自己的家神,“家神啊,请原谅我自作主张。现在的情况下,就算是我们的婚姻被允许,也没有时间举行正式的典礼。武殿之上正是合适且庄严的地点,请您就在这里降临吧。”

姜贺敷也呼唤家神:“我,姜贺敷,姜氏两任宗主,如今武殿之上和烈氏虎族长女烈牙疆缔结婚姻。‘贺敷’作为见证,她将成为我们家中一名可信的成员。礼仪疏漏,但是情况紧急,请求家神理解……”

家神出现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眼中对方家神的形象已经变得这么清晰,这本身就是婚姻成立的吉兆。战神看向烈氏虎族家神,问候道:“您是那之后新选出来的家神,对吧。战神在此问候。”

家神依旧披着黑色的斗篷,但是斗篷下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非人类了。家神用她熟悉的声音,那冷静、机警、优美的声音问:“战神?我没有记错吗?为什么姜贺敷被允许上武殿了?战神为何要接受他而非同族烈满尊?”

战神回答他:“您记错了,我的名字已经从烈铜生改为烈牙疆,现在距离烈满尊去世已经有好几百年了。那边的姜贺敷也不是那时的姜贺敷了。”

家神像是愣了一下,随后才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明白了。我同意你的请求,但是,只能分一半。战神一旦脱离烈氏虎族,战神之力将不复存在,将来也不再会有战神降临现世。姜氏家神,请您务必理解这一点,不要为难我们的女人。”

姜氏家神上回已经见过烈牙疆,答应地非常痛快:“从那时候起我就默认她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这点要求也是可以稍微委屈一下的。这不是很好吗,贺敷?你的梦想实现了。”

姜贺敷苦涩地点点头,说:“是的,实现了。这样无论我们身在何方,都算是在一起了。”

烈牙疆拉住他的手,温柔的眼神慢慢闪动,泪水滚滚而出。“别哭啊,这么高兴的时候为什么要掉眼泪?一点都不像战神了。”姜氏家神笑着转头寻求烈氏家神的同意。烈氏家神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头,好像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等姜氏家神回过头来,却发现姜贺敷也泪流满面。一时间两人低着头相对而泣,就像是悼念地上断裂的佩刀一般。“年轻人啊……”姜氏家神感叹了一句,便暗示烈氏家神是时候离开了。两位家神同时离开。

战神蹲下身,伸出一手捡起佩刀的一块断片,举在眼前看了看,又放下了。姜贺敷依旧站着,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语气有些冷淡地说:“修不好了。没用了。本来就不是个好坯子,断成这样也是迟早的事情。”

战神说:“那你为什么要用它给我锻造佩刀呢?那时候,就像你刚才那样给我说明白就好了,说不定我就听进去了。”

姜贺敷说:“不可能的,那时候你听得进去什么。只有给你锻刀了。”

战神接着说:“以后也要好好地说明白。虽然我一直非常任性,无论做什么都恣意妄为,但是有时候还是能听懂你的意思,说不定还觉得你是对的,就服从你了。要是连解释都没有就干脆地做出了决定,我会很困扰的,说不定还会难受死去。”

姜贺敷沉默了片刻,说:“好的。那么,我想作为刀匠随军出征,你有什么想法吗?”

战神说:“既然是你自己下决心,那就来吧。不过你得加倍小心了,尤其要保护好你的手。”

“既然这样,战事结束后我不回京城也可以。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姜贺敷说。

战神苦笑,道:“刚刚就应该考虑到你这一点的再提议结婚的。现在我们已经缔结婚约,我没有拒绝你陪在我身边的立场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走了,请你也保重。”姜贺敷对此充耳不闻,自顾自说罢就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从门外的阳光里刻出影子,烈牙疆忽然觉得这有些似曾相识。自说自话地做了决定,毫无商量余地地执行,曾经那个迁就她的男人突然变得强硬了。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类似的情形已经出现过一次。她忽然感到一阵令人恼火的耻辱,几乎就要冲上去拦住他,但最终没有移动脚步。战神看着刀匠消失在沉重的大门后,口中的否决只能慢慢吞回肚子里。

几乎是麻木地,她绕过武殿神座,穿过大殿朝后院走去。侧殿的雕花木门全部开着,她站在正殿背后的廊檐下可以看见侧殿里的诸多陈设。本想沿着廊檐回到侧殿的居处,犹豫了片刻之后她还是看向隔墙的小门。隔门的钥匙已经在她手里,这是她同意作为皇帝的利刃出征的条件。她站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和烈平疆见一面讲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毕竟,从他们和好之后有些事情悄然改变,他们在彼此的眼眸中偶然窥见了对方的秘密之后就知道了,并不是只有忠诚才属于永恒。想好了之后她正要把钥匙收起来,就听见后院里流水一样高高低低的谈话声从门缝里溢出来。

“事到如今,你再来告诉我这个已经没用了。不,并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实际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无所谓了!我憎恨的那个家神已经消失了,纵然有新的家神代替他执行□□也没关系。毕竟牙牙已经是合格的战神,即便是家神也不能随便拿她怎样。”烈平疆的声音说着,听起来似乎很不在乎。随后女人的声音回复道: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那么,这次出征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那份作战计划是有所意图的吧?听说赵将军指出了这一点,反而被战神粗鲁地回敬了。这样不是欲盖弥彰吗?太史公对这件事想的很清楚,她和赵将军已经结成紧密的同盟,一旦你们有所动作就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拿下。”

“既然皇帝利用了我和牙牙,那我们利用皇帝也没关系吧?虽说太史公德高望重,但是只有皇权是她永远触碰不到的界限。因为钱贵妃的事太史公自己已经尝过皇权带来的生硬苦痛滋味,她是否还有胆量挑战皇权也是个问题。至于赵将军,他反而无所顾忌,但是这次出征他将按照皇帝命令留在京城,也不会影响到我们。前途没有障碍了,我们不会退缩。再说,这个地方已经容不得我们久留了。”

烈牙疆听到这样的叙述才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些事情的原委。原来他考虑了这么多。光是这样想着,她都觉得难过,那个声音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谴责她的诚心。

“……那我呢?如果我阻止你们的话?……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姬莉叶会很伤心吧?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会不会悲伤的发疯然后把这件事在禁卫军里传开呢?……一开始你就不应该暗示我你们要趁机逃走。我是那么可信的人吗?”

她的诚心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使她局促不安地后退几步,然后干脆快步回廊檐下倚着阑干站着。平平在维护他们的堡垒,可她随意地将防御工事拆掉了,还让敌人走了进来。有些事情只有真正亲身发生了才知其沉重,比如婚姻。战神在她此前的时光中从未与人缔结婚姻,一直自由自在,随意地反复无常,随意地背叛,从来不把婚姻这种虽然稀松平常但是轻易就足以击溃个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婚姻的力量就是冷暖自知,外人永远无力相助,她太过轻易就相信了看上去简简单单就结合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在婚姻缔结完成之前,她都没有意识到婚姻的约束力……或许她是知道的,但是过于自信,什么也没有考虑就随随便便兑现了最终的承诺。

不过这样一来烈铜生就满意了,她终于可以安息,这对烈牙疆来说有数不清的好处。烈铜生知道自己的安宁在刀匠那双长满粗茧的手中和冬季热烘烘的火炉边。但是烈牙疆呢?她找到安宁了吗?每次她切身感受到自己对姜贺敷的爱意,心中都会浮现这个问题。烈铜生对烈满尊的感情汇聚成一条泪水的长河,她遍体鳞伤在这咸水中痛苦地沐浴之后才投向了刀匠温柔的怀抱。烈牙疆也是这样吗?她也是爱着同胞兄弟的,不过在受尽痛苦之后才会转向刀匠对吧?那她为何被爱意冲的热血上涌,就和刀匠缔结了婚姻呢?这种爱意和她对平平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吗?就像烈铜生眷恋同父异母的弟弟烈满尊一样,她也在眷恋同胞兄弟吗?是纯粹的血脉亲近感还是什么?说实在的,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凭什么最终信托彼此相守百年?如果这样考虑,烈牙疆还是对烈平疆更为放心。方才发生的事情再次唤醒了她对姜贺敷的外族人印象。原本这种偏见已经消除了差不多了,可谁知道婚姻会把他变成那个样子?

与此同时,后院里,烈平疆和乐正卜呼相隔三米站着。时间正在逐渐接近中午,不知不觉中太阳升的很高了。在带着冲动情绪问话后乐正卜呼停顿了思考,正放任自己的思绪随意飘荡好想法处理这个尴尬微妙的问题,突然意识到了阳光的存在。她下意识举起手中的绢扇挡住阳光,宽松的蚕丝衣袖从小臂上滑下,几乎露出了她的肩膀。烈平疆看见她白净光滑的肌肤全部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连忙伸手用指尖勾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到廊檐下。两人在廊檐下席地而坐,乐正卜呼裙子下的腿露了出来,烈平疆急忙转开视线。乐正卜呼不是第一次潜入这里,她每次来都是不同打扮,烈平疆暗自计数,想知道她投影的上限在哪里,却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个数字。他端详着穿着利落清爽的夏季裙装的乐正卜呼,心想,她到底是谁呢?总是能问出这么多问题,总是不屈不挠地试图改变他的计划,试图冲进他和牙牙的堡垒。这个女人,比姬莉叶可怕多了!考虑好之后,他就回答:

“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的。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把我的计划宣扬出去纵使对我有害,却也对你无益。再说了,我对你有这般程度的信任,你不高兴吗?我以为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呢。”

乐正卜呼听罢,反而噗嗤笑了,说:“才不是呢!我要做你的情人。为了这个目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

烈平疆愣了一下。随后露出浅浅的、像是逐渐从心里荡漾出来的微笑,赤金瞳顿时变得有如融化的琥珀。乐正卜呼看的有些呆了,不知不觉向他伸出手去,而他拉过她的手,让她柔软细腻、顶级乐师才拥有的指尖摸在自己垂下的睫毛上。“你不是做过我的情人了吗?现在还想做吗?”他随后将那手移到嘴唇边,睁开眼睛温柔地望着她,“我是个粗暴的情人,这是你自己说的。”

这不是背叛。烈平疆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烈牙疆和好之后,他们似乎都成长了,知道忠诚不再是真情的流露,知道永恒是个非常奢侈的语词,只能用在彼此身上,除此之外的所有事物都是瞬息万变的。姜贺敷对于烈牙疆的意义,是不是就像乐正卜呼对于他的意义呢?他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对乐正卜呼开放了所有界限。不用再逃避这种感情了吧?他如此揣测着,松开她的手,朝她的方向移去,然后把自己生命中一半时间都握着杀人器具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她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是想问什么。他直视她双眼,说:“什么都别问。你只管追逐色彩就好,我在做什么、会有怎样的结果我自己清楚。”

随后,乐正卜呼罕见地露出了呆滞的神情,这样的犹豫在她聪明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的表情慢慢变化,终于,她缓缓眨动眼睛,然后很快地低下头。烈平疆有些摸不着头脑,低下头去看她的神情,却发现泪水从她脸上滑落。他感到非常奇怪,但还是替她擦了擦。乐正卜呼低着头说:“你这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你所做的,和烈牙疆对姜贺敷做的有什么区别吗?”

烈平疆如释重负,说:“也许没什么区别吧。但是,你也知道,在牙牙心里老姜有多重要。忠诚并不成立永恒,但是只要拥有此刻,也算是永恒啊。”

乐正卜呼说:“我不想要你的那种永恒,我想要苍老憔悴的未来。”

烈平疆说:“那就当苍老憔悴永远不会到来好了!你永远是青春美丽的,我也永远不会丧失年轻的膂力,季节永远是初夏,孔雀河的流水一刻不停但又一刻不动。”

乐正卜呼露出苦痛的笑容,说:“要是你喜欢的话,那就这样吧。看来我也不能得到更多了。”

40、

有时候,烈牙疆会想,自己身上是不是缺了一点什么。她几乎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过。

那天晚上行军队伍到了京城辖区的边境,他们在边城的禁卫军屯所里停下来,等待烈平疆带领的、已经深入西境的前锋队伍传来消息再前进。毕竟,这支队伍里有皇帝、太史公、大部分后勤,以及皇帝最后的利刃战神,万万不能随意冲上最前锋。从行军一开始,她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她如同佩刀一般日夜陪伴在皇帝身边,保持在皇帝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很快,她就知道了,皇帝也是那些想要通过征服战神获取力量荣耀的男人之一,不过她对此无所谓。太史公也知道这件事,但她什么也没说,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战神和皇帝的关系,包括跟随在后勤队里、被重重保护着的珍贵名刀匠。在屯所里安顿好之后,她便自己离开了屯所,一直往城外走,直到听见河水滔滔奔流的声音。

站在界河虎渡河边望着一水之隔的西境,烈牙疆下意识想起了家里的样子。不知在河边站了多久,她带着出神的表情回到屯所,回到皇帝的房间里。贴身护卫看见是她,默默让她进门。而皇帝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在屏风后说:“过来。”她便绕到屏风后。皇帝坐在床沿上低头看前方传来的文书,她稍稍瞟一眼就知道那是烈平疆的字迹。这时皇帝抬起头。她必须承认,皇帝虽然不年轻了,但五官轮廓都是非常好看的,不愧是皇室生出来的继承人。皇帝扫过她的脸,立即问:

“怎么了?你今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她没有回答,心想怪不得那么多妃子对皇帝死心塌地。相貌堂堂、细心温柔、学识渊博,再加上专情不二,这么好的男人谁不喜欢呢?想来钱贵妃身上怕是集聚了不少妒忌怨恨,才会那么年轻就去世。皇帝把手中的文书递给她,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看。她顺着皇帝的意思坐下把文书读完。

“怎么样?战神阁下。”皇帝笑吟吟地问她,和蔼之极,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那个挥刀重伤了奋力进谏的太史公之后还砍杀了心爱的妹妹的人。或许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习气,所以暴力欲望才迟迟无法发泄,一旦发作就会无比恐怖吧。烈牙疆说:“挺好的。”然后就把文书放下,头脑里茫然地搜索想要加以思考的对象,却迟迟找不到那样合适的事情。皇帝说:“想家吗?”

她浑身一颤,回头看他。皇帝看着她的眼睛,随即伸手揽住她,安慰般地说:“很快就能回家了。再说了,朕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正是皇帝的体察人意让她感到恐惧。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人心是可以通过些微的努力和观察紧紧相连的,血缘并不是必要的。她光是待在皇帝身边就感觉自己正被他源源不断地观察、探索、认识,而她自己对皇帝依旧一无所知。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对皇帝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组织了语言,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考虑了一下,在皇帝怀里说:“我的家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个事实,她简单地表达出来了。

皇帝听完,却像是战栗一般紧紧抱住了她。他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别说这种伤心的话,家已经不在了,这种话不能说出来。只要家人还在,你就有家。朕不是就在你身边吗?烈平疆不是还在吗?只要他在,只要朕在,你就有家可回。”

她觉得皇帝好像误解了什么,但是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嗓子发干,连忙把头埋在他的衣襟之间。皇帝怜爱地抱着她的身子,就像年长的兄弟抱着最小的妹妹,哪怕手臂酸疼也不抱怨。

果然是缺了点什么。她这样想着,不禁有些难过。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的情绪呢?而她为什么不能同等以报?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十分令人伤心的事情。从这件事延伸出去,她看见乐正卜安混杂着爱恨的狰狞神情,看见旦贯一平静但是隐藏着而失望的清澈瞳孔,看见姜贺敷在她尽力的照顾下反而露出了落寞的神情。烈平疆在神女峰下冲她发怒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他不是因为自己移情贺敷才生气,他生气的是自己明明一直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却浑然不觉,最后还反咬一口的冷淡无情。那时她为什么会误解呢?她为什么一直在误解呢?

从她和烈平疆和好起,她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过去的那种关系结束了。平平选择和她拉开距离,这样对他们两人都好,这样他们都能保有自己的秘密又不至于误入对方的领域,也就不再会发生神女峰下的事情了。她觉得这样挺不错的,但是如今想想,她只觉得落寞,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而且,所有的肇始都是她。她是自找的。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结局恰恰是你想要的吗?也就是说,你的欲望引导着你的性格,最终把你带到了你想要的结局。猛虎独步天下,不需要外在的关照对象,只要全心全意地将力量收敛内心就能完成最高的武道,你难道不是这么认定的吗?那就随它去吧。”

烈铜生的影子斜斜地照在武殿的廊檐下。京城黄昏的天空里飞过一列大雁,烈铜生注视着大雁阵型的变化,左手扶着贺敷刀,右手指尖轻轻颤动,不自觉地计算起新的阵式来。像这样独自坐在廊檐下思考对她来说是一件极容易消磨时光的事情。她光是坐着,四下看看,就能想到很多很多事情。捕虎,捕虎,捕虎。

“去成就,去掠夺。追着荣耀和鲜血不断自我磨炼。只要你足够快,就能看见一切的始源和终结。战神既然拥有了这样的天赋,还需要什么别的吗?”这一回烈牙疆听清楚了,这些全是烈铜生的自言自语。她上半身倚在阑干边坐着,手里若有若无地抚摸贺敷刀的刀鞘,眼睛依旧望着天上。大雁飞过了。满尊,满尊,满尊……她忽然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身体一缩,随后舒展四肢,凛凛站起身来,左手紧紧握着刀鞘,像是要对疼痛宣战。

“他不在了,我还能怎样?我的心已经不完整了。我那善于追求的热情心性被他带走了,剩下的只是战神的灵体而已。凭借这冷淡的战神躯体,我还能接受什么?姜贺敷吗?还是旦贯一?他们是无情之人,我也无情,所以相互接纳。”随即,她伸出右手,像是要抓住面前虚空里的某样东西。捕虎道发动了,连梦中的烈牙疆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黑暗中唯一闪闪发亮的冰结河流横亘两人之间。烈铜生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隔着冰河看见烈牙疆,面无表情地冲她稍微点点头。“谢谢你对贺敷的关照。”随即,她溢满欣喜的微笑在烈牙疆脸上绽放,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烈牙疆替她流下泪水。烈牙疆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说:“你还是这么多愁善感。”

烈铜生面无表情地回答她:“纵然如此,我的心还是缺失了,正如你所认识到的那样。曾经我也是会无条件地爱人的,我对满尊的爱全然没有血脉作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者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姜贺敷也是我的爱人,我一心热切地爱上他和他的刀,这也不假。贯一师父是我的情敌也是同谋,我想爱他,他却怯懦地拒绝了。”

烈牙疆摸着胸口,感受到那异乎平常的心脏跳动,问她:“你缺失的心去哪儿了?为什么我可以代替你缺失的心替你感受?”

烈铜生用她的脸做出苦笑的神情:“他……他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远离,一心维护我、爱护我,他热切地想要和我永远不分离,这样我和他都是完整不缺。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命两体,缺少心的我显得不通人情,缺乏力量的他对我暗生嫉妒,从而产生重重误会,竟逼迫他不得不离开我。现在,他虽然还没完全远离,但已经稍微疏离了我……浓厚的疏离感已经使你察觉,你终于看清了不该离开之人的重要性。来不及了,已经晚了。”

烈牙疆感觉身上有什么部位丧失了感知能力,下意识低头去查看,却发现自己的两手抖动不止几近麻痹。她下意识抬起头,直直望着对岸一脸冷淡的女人。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情看上去那么讨厌,可那正是烈牙疆自己常常挂在脸上的。她就是用这样的神情刺伤了烈平疆,用最恶毒的揣测诬陷他,狠狠地甩开了他一心不变的忠诚。晚了?自己的后半生,也要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冷淡和疏离中度过?

“……我还想要和他一起共度余生呢,这样下去我们会事不关己地相互谋杀而死。我总算是明白了,”烈牙疆长叹,“只有战神能杀死战神。我们彼此之间一定会做出了断,而且无论是谁胜利,都迟早会相会黄泉。”

“你理解的很正确。”烈铜生说。

“那好吧!直到这必定的结局到来,我会和他时刻不分离,在生命注定破碎之前保持尽可能的完整,也是不错的选择。”

烈铜生的眼睛闪了闪:“你当真这么想?就这样决定了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烈牙疆说:“我一向是那种先做决定再慢慢考虑的人。”说罢,她后退一步,慢慢从河岸消失在黑暗中。烈铜生低头看见河中冰结的浪涛逐渐剥离形状,浪花再次高高扬起,只听得涛涛水声远雷一般从不可名状的遥远之处隐隐传来。她纵身一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