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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后往事》1.精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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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薛扬被精简的时候薛佳敏才5岁,而哥哥薛安敏也只有8岁。

薛扬被精简之前是西路小学的烧锅炉工。其实他本来可以当一位历史老师的,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一股西北风却吹了过来,突发的一场烧让他的嗓子哑了,哑到什么程度呢?哑到别人想听见他说话必须把耳朵附在他的嘴上才可以依稀的听到他说些什么。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这只是简单的发炎,然而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他依然哑的讲不了话,无奈之下他开始了求医问药之路,学校的领导见此情形,为了照顾他看病便安排他先去烧锅炉看大门,谁知这一“先”就“先”了一辈子,直到退休他还是带着这顶烧锅炉的帽子光荣退休的。薛扬因为这场病没少花钱,也走了不少的冤枉路,中医西医全都看了个遍,甚至还扒火车跑到北京找亲戚去问偏方,可是他的嗓子却毫无起色,就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将永远不能正常说话了的时候,一个赤脚大夫竟然看好了他这嗓子。

那个赤脚大夫本来只是路过学校渴的不行想和薛扬讨口水喝,薛扬看他穿的破破烂烂,一副落魄的样子,心生怜悯,便把他请进了屋子,还给他泡了一大海碗的很浓酽的砖茶,砖茶散发出醇厚的香味儿,让口干舌燥的老头儿心头一热,便想着要和薛扬拉个家常,又看薛扬这半天不言不语,便失口问了一句:“你是个哑巴?”说完后觉出不妥来,赶忙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说:“你看我这老糊涂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边说着边端起茶碗来酌了一小口,茶水有些烫,他偷偷地看了薛扬一眼自言自语的说道:“幸好是个哑巴,估计也听不到我说话,不然可是失礼了。”

薛扬看着这个略带神经质的老头儿在哪儿自言自语,哭笑不得的走过去,将嘴巴附在他耳朵旁边,很费劲的说:“我不是哑巴,只是嗓子坏了,说话有些费劲。”

老头儿被薛扬的举动吓了一跳,同时对刚才的冒失感到很抱歉,于是站起身来给薛扬鞠了个躬,说:“实在不好意思,失礼了!”

薛扬本就是个文艺小青年,对这个举止文雅,用词文绉绉的老头儿产生了好感,便赶忙上前去将老头儿扶住,说:“不打紧,不知者不为罪!”

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原来这老头儿也是文革吃过亏的,现在做了一个乡里的赤脚大夫,说到这里老头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筷子,让薛扬张开嘴巴要给他瞧瞧这嗓子。薛扬看老头儿的动作很麻利,有点儿大夫的样子便将信将疑的张开了嘴巴,老头儿用筷子头压住他的舌头瞧了瞧,又抓起他的胳膊摸起脉来,他手法熟练,神情专注,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大约过了三五分钟,老头松开手,问道:“你这嗓子疼得厉害吧?”

薛扬点点头,咽了一口口水说:“有时候疼得厉害,这嗓子眼里像着大火啦!有时候又不疼,就是说不起话来!说话,费劲!”

老头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这个病,虚火太旺,专攻一处,药力不够反助火攻心,这药需加量,而且只有一种药可解决你这个问题,就是磺胺。这磺胺,一是不太好买,二是吃多了会中毒。你自己考虑一下,除了磺胺其他药无效。”

薛扬看他说的头头是道,信心十足,便说:“买是能买上,怎么个吃法?”

茶碗里的茶水已经凉了,颜色变成红黑色,上面泛起一层茶油,老头儿端起茶碗来大口的喝起来,甘甜浓酽的茶水顺着嗓子滑落到他的胃里,让他顿感清爽滋润,他抹了抹嘴,问薛扬:“你信我?”

薛扬叹了口气,说:“疾病乱投医,我信!”

老头拍了拍薛扬的肩膀说:“一天三片,连吃十五天。你这嗓子准好!告辞!”

薛扬惊讶的看着老头儿拱手后扬长而去的身影,半天缓不过神儿来,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遇到了神仙。

这天晚上一下班,薛扬就跑到医院找了他的朋友开了一瓶磺胺,2块6毛钱,他的朋友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个药不能吃太多,你他娘的别听一个赤脚大夫骗了你!”

薛扬摇摇头,将嘴巴附在朋友耳边说:“无冤无仇,我薛扬不至于因为吃个药就吃死了!命贱,不会的!”

奇迹真的发生了,薛扬连续吃了十五天四十五片磺胺,竟然真的可以正常说话了,虽然嗓子还有些沙哑,但和人吵架基本没有问题了,这本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儿,可是生活哪有那么简单,你用筷子刚夹到眼前的菜,却无意打翻了吃饭的碗。

电视剧里经常会这样演绎悲伤场景,比如一场大雨,特别是雷阵雨,衬托出主人公屋漏偏逢连阴雨的悲痛欲绝。其实事实上,老天爷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欢喜伤悲而配合你演戏,比如,薛扬被精简这天,天气就出奇的好,艳阳高照,大家该打牌的打牌,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哄孩子的哄孩子,其乐融融,整个小镇充斥着一种幸福的味道。就是这样一个日子,他突然接到了学校的精简通知。前几天开大会校长提出要精简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的感觉校长说的就是他,特别是里面的一些精简人员条件,代入感很强,这让他如坐针毡,坐卧不安,但他还是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也未可知,谁知道这精简通知里还真有他的名字。他很难受,不敢回家面对他的妻子和儿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突然被精简掉了,他勤勤恳恳的干活,每天起早贪黑的给全校师生烧水看大门,不敢有任何差池,就是这样还是被精简掉了。

他失落的坐在已经不会再容纳他的锅炉房里,心情坠落到谷底。他感觉很烦躁,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站起来四处走了走看到不知道谁扔了半截烟在那里,他捡起那个烟头,走到锅炉前用火钩子勾出火星点着了这半截烟,狠狠的吸了一口,就这一口却呛得他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好东西!”他用手抹了一下鼻子。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走到门口的小卖店。

“老周,佘给我一包烟抽吧!”薛扬说。

“哎?小薛,没看见你买过烟啊?咋啦?生活遇到啥坎儿啦?”老周关切的问。

“精简了,我被精简啦!工作,没啦!”薛扬握紧拳头忍住眼中男儿不轻弹的泪水。

“哎!小薛,万事想开点儿啊!”老周拍了拍薛扬的肩膀,同情的说道。

“老周,那二锅头能佘我一瓶不?钱我不会欠你的!”薛扬指着柜台上的那一排绿色的圆瓶子说。

“行,没问题,钱的事儿以后再说!不急啊!”老周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从柜台上拿下一瓶二锅头递给薛扬,看见他状态不太好就安顿了一句:“工作没了,还有老婆孩子,早点儿回家,别让他们担心你!”

薛扬点点头,从小卖店出来,朝着锅炉房走去,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所学校的人了,他站在校门口看着那四个红红的大字“西路小学”,它们血红血红的,特别是哪个“西”字,仿佛笑嘻嘻的大嘴巴在嘲笑他一样。他拧开二锅头的瓶盖子,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高度酒精的浓烈立马引发了他胃部的反抗,他“哇”的一口就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吐完之后,他盘腿坐在学校门口,一口一口的把瓶子里的酒精全都灌倒肚子里去,他醉了。

他把酒瓶子摔倒地上,站起来开始吼:“凭什么精简我?凭什么?我爸是革命军人,我的工作是国家给安排的,凭什么精简我?我文化大革命被人打来打去,我活了,我命大!你们凭什么精简我?我来这个单位,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因为嗓子疼,你们让我烧锅炉,我勤勤恳恳,让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凭什么精简我?你们就是看我好欺负,我告诉你们,这事儿,我和你们没完!”

人群越聚集越多,薛扬的酒劲儿更上来了,他把上衣一脱,摔在地上,大声的说:“我告诉你们啊,这个学校,随随便便、无缘无故、没有原因、没有谈话的就把工作人员给精简啦!共产党的天下啊!人民当家作主啊!这成何体统啊!”

曾妙仙听说薛扬在学校门口闹事儿的消息一点也不相信,结婚这么多年了,她男人从没有喝过酒也没有抽过烟,一定是搞错了!尽管这么想,她还是慌忙安顿好兄妹俩往学校跑去。她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到衣冠不整,满脸脏污的薛扬,一下子就惊呆了。

薛扬一看见曾妙仙,那不轻弹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跪在曾妙仙脚下嚎啕大哭起来:“妙仙,我被精简啦!我被精简啦!”前些日子薛扬忧心忡忡的和他说起精简的事儿,她还觉得他是杞人忧天,国家刚刚给安排了工作,怎么会说减就减呢,她还安慰薛扬说一定是他多想了,如今看来,担心成为现实,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曾妙仙将哭成一团的薛扬扶起来,说:“咱们先回家吧,行吗?”

薛扬点点头在曾妙仙的搀扶下离开了学校,他回头看了一眼模糊的学校大门,心脏像被绞肉机绞碎了一样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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