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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桑药》第九章 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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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可能要落雨,外头的天色有些发灰,却及不上这屋里的气氛阴沉。清昭看着一贯温和如春风的云涯也僵着脸,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贸然出声,与子归和辞雨对视,三人均是茫然。

终究是子归这个师兄有些担当,上前一步拱手道:“师父,师叔,不知方才突然以神识召唤弟子等,究竟所为何事?”

相篱睇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反倒踱开几步站到一边。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怪异,清昭的心里不由升起极不好的预感。

所有人都忍耐着这令人不安的沉默,清昭的目光在云涯与相篱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就在她觉得实在无法再忍受时,云涯突然极淡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声音如过去许多年来一般和煦。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昭随为师修行多年,如今年纪也大了,是时候下山游历了。”

他……是什么意思?清昭迷茫地大睁着眼睛,望望笑容清逸的云涯,面容肃穆的相篱,又转向身旁的子归与辞雨,甚至做了几个无意义的口型,期待有人能给她答案。

相篱的眼睛像深山的寒潭,看不出喜怒,辞雨与她同样愕然,仿佛不敢相信,唯有子归安静地望着她,眼中透出淡淡的悲悯。

云涯牵了牵唇角,将这个笑扩大了些许:“你看你师兄师姐,年纪到了皆要拜别师父去游历的,实属平常。”他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若在山下遇到情投意合的少年郎,也可作良配,不必问为师的意思。”

一定是今日的天气太闷,初夏里的南方,向来是这样的。清昭只觉得鬓边,背上,手心,全都沁出一层又一层的汗来,止也止不住,里衫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饶是如此,却全然不觉热,反有阵阵寒意自心口溢出,漫向四肢百骸,眼前也不断发花,只见视野里的云涯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清昭!”近旁传来辞雨的惊呼。

她努力地瞠了瞠双目,才发现自己跪在了地上,然而双腿却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毫无知觉。

“师叔,为何如此突然遣清昭下山历练?”子归微蹙了眉,“恕弟子逾矩,清昭年岁尚小,多留几年亦无不可。想当年弟子与辞雨历练时也已……”

“就你多话!”相篱猛然怒喝,吓得辞雨全身一凛,“长辈说话也敢顶撞,师兄就是你这般做的?一味倚靠师父如何能够成才,目光短浅之至!”

清昭在眩晕中强撑着转过头去,以眼神示意子归不必说了。她虽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这般讲,但这是她的事,与他人无关,如何能再连累子归遭责骂。

子归抿了抿薄唇:“若师叔心意已决,那便让清昭与我和辞雨一同下山吧,师兄妹三人在一处,好歹有些照应。”

相篱剑眉一沉,正要开口,却被云涯拦下:“子归,你二人还是在山上多住些时日,让小昭自行下山罢,她那身功夫虽浅,却也不至于教凡人欺负了去。”

今日的天,果然湿气很重,还没到夜里呢,就起雾了。清昭顶着眼前迷蒙的水汽,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涯,他一身白衣,好看得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一样,同她七年前初见他的那一天并不曾有半分改变。

七年啊,她已从刚及他腰的女童长到了他的肩头,若在山下,也该是许人家的年纪了,而他仍旧清风朗月,眉目间从未被岁月刻下哪怕一丝痕迹。是啊,仙人是不会老的,他、相篱、子归、辞雨,他们都不会,只有她这个天资驽钝的弟子,会渐渐生出皱纹与白发,会拖着臃肿的腰身和不再灵便的腿脚,成为一个招人厌的老太婆。

她的耳中像有一千只蝉在鸣叫,嗡嗡地响成一片,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辞雨好像在竭力替她争辩些什么,但她已全然听不见了。她只望着云涯,他唇边清清浅浅的笑,仿佛和她隔了几百几千年。

清昭的心里有一股极苦的滋味泛上来,比当年治她头脑的那一剂仙药还苦,使得她四肢百骸都颤栗起来,每一个毛孔都想呐喊。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的师父,明明笑得和当年一样好看,好像下一秒就要向她伸出手,此刻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在推开她。

她用力瞪着已然模糊得无法视物的双目,向着前方白色的光影膝行过去。她猜想自己此时的神情应当很吓人,她只是不愿意让眼泪流出来,否则该更让人看不起了。

算得什么大事,不过是师父见了子归与辞雨在外游历,就萌生了让自己的徒弟也出去历练历练的念头,她这个笨师父,也是头一回当师父,其实样样也是摸索着来罢了。她若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可真真是丢人了,她只消去同师父说说,她不想去,如往常一样,他一定会饶她的。

不过几步之遥,她很快就爬到了云涯的身前,只是却疼得钻心,不知这疼痛是来自膝下,还是心头。她开口,惊觉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师父,徒儿不想去,徒儿想留在山上跟您修行。”

在她迷蒙的泪眼里,云涯的笑意瞬间淡了几分,向来温暖的语声也失却了温度:“胡闹。”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她从未问过,他是否喜欢她在山上陪他,但他将她从集市上带回来,给她医病,领她修行,容她让她,即便她闹得鸡飞狗跳他也是笑着的,从不生气,更不曾斥责她,也极少拿捏什么师父的架子,将她惯得没大没小。她一直以为他是喜欢她陪着他的,一直以为……

话及此处,每多一句都是往心上割刀子了,偏她仍不死心,强自纠缠:“那……徒儿游历多久可以回来?半年?一年?”

她用近乎哀求的眼神仰望着云涯,语调里越来越浓重的哭腔却只换来他侧过头不看她,纵然她死缠烂打,伸手攥着他袍子的下摆,他也未曾垂怜,将目光施舍她一刹那。

“你手上是什么?”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喝问,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清昭愣怔间,左手已被粗暴地拉起,本只堪堪滑落至小臂的衣袖被猛然掀到了手肘。

她茫然又惊愕地望望相篱,又看向自己的手,其上分明空无一物。难道是她方才拽了云涯的衣摆,就惹得相篱动了如此大的怒?

“这印记是……”出乎意料的,子归也凑上前来,神情似是极讶异,又不敢肯定。

清昭越发云里雾里,他们说的竟是她的胎记吗?不过与生俱来的痕迹而已,为何能使他们如此在意?

“只是一块胎记。”却是云涯倏地站起身来,挡在了她与相篱中间。

“好!你,你!”不知为何,相篱竟给气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浑身直颤,好半天才向着云涯咬牙道:“赶紧让她滚下山去!其余的账,我改天再与你清算!”

他愤愤地将清昭的手一掼,清昭跪久了本就腿麻,又因他力气大,顿时整个人被掀在地上。她余光里瞧见云涯的身子晃了晃,一瞬间她欣喜地以为师父会来拉她,但云涯终究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还是子归和辞雨一边一个搀着她站了起来。方才跪着不觉得,此刻方感到腿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一样,稍一挪动便又麻又疼。

她强自支撑着,歪歪扭扭地站着,听云涯背对着她道:“你准备一下,便定在后日下山罢,为师送你。”

于是她眼眶里仿佛积蓄了几辈子的泪水,终于放弃尊严汹涌而出。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只哭一下下,一下下就好,眼泪却也不给她脸面,越流越多。她开始庆幸云涯始终没有转身,她哭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他若看了,想必更不愿见她了。

是啊,他一早便说了,若在山下遇到情投意合的少年郎,便可作良配,不必来问他的意思。他这话已经很明白,是再也不要她回来了,只是她自欺欺人不肯相信,非要咬着牙撞个头破血流。

她不知道,她的师父为什么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究竟是相篱的到来和劝说使他认清了自己这个没用的徒弟,厌弃了自己,抑或他从来没有多喜欢她,不过是从前孤单需要一个人陪着打发寂寞,如今他的族人,他的师兄师侄都来了,就不再需要她了。但这其中的缘由,她也不想弄清楚了。

她累了,真的够累了,她再也不想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秘密,不想知道相篱为什么这样讨厌她,又或者她手腕上的胎记到底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弄不懂的事,就不必去弄懂,反正她已经被师父赶走了不是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屋子的,恍惚间身后好像有人喊她的名字,应该是子归吧,云涯怎么可能叫她,他都那样冷冰冰地赶她走了。

她只记得她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晚饭也没有做,也没有人来扰她,不知是体谅她,想让她一个人静静,还是根本不想理她。不过无论如何,她都很感谢他们的——姑且算作善解人意吧,因为这让她得以安静而快速地收拾行李,而没有被人发现。

她怎么会允许云涯送她下山呢,看似体恤,实则就好像被押送着流放一样。要走,便要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不打扰任何人,也不告别,既然已经被驱赶了,在离开这一项上,总得做得体面一些。

当年上山,是云涯牵着她的手,如今下山,她自己走就够了。

她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子夜离开了玉阑峰,七年来第一次离开她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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