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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桑药》第十章 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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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的时候,清昭终于站在了青城的大街上。

她的腾云术向来稀烂,并不会因为她被赶下山自生自灭就争气一些,何况她昨夜悲上心头,乱了方寸,越发驾不起云,一路全靠两条腿跑,是以从前跟着云涯只需片刻的路程,自己硬生生用了大半天。

想到云涯,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却又很快压了下去。罢了,不提他。

她转头望望繁华的街市,还颇有些自得。幸而她好歹也修行了这些年,即便是靠跑的,脚程上也胜过常人许多,不然只怕能赶上晚饭就不错了。

说来也怪,她昨晚还悲悲戚戚,难受得要死要活似的,走了五六个时辰的山路,倒好像把悲愤变成力气用了一样,此刻心下诚然还有些钝痛,但已不是疼得喘不过气来了,仿佛也不是不能承受。

她回想起自己昨日的情状,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昨日她是如何跪在云涯身前,如何被相篱掼到地上,又是如何哭得像个不懂事的奶娃娃,都不去说它了,单说她临走前,还在辞雨面前丢了一回人。

当时夜已很深了,她的行囊已收拾妥当,最后检视了一下屋内后,她想着去溪边洗把脸再走,不然哭得太多了,脸上的泪痕又干又涩,绷得脸难受。

夜里的溪水凉凉的,洗得脸清爽,头脑也清爽。她甩开湿淋淋的额发,正想着她这一走,倒便宜了溪中那些肥鱼肥虾,一转身瞥见云涯屋里透出的灯火,却仍是怔了一怔。

她远远地望着那个昏黄的窗口,刚洗干净的眼角又有些发热。他还没有睡吗,不知此刻是在读书,写字,抑或与相篱对弈?她又想往那里走,又觉得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你可有点骨气吧,清昭。她对自己道,硬是逼着自己撇开头,不去看那轮摇曳的光晕。

他在做什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师父,已经不要她了啊。这么些年来,她当真以为云涯是在意她的。也许的确是吧,但这种在意,可能并不比在意一只小猫小狗更多,毕竟他现在不也如此随意地丢弃了她吗。

她曾经以为,她为他洗衣做饭,他教她修行读书,彼此于对方都是不可缺少的。然而现在她才明白,他对她的关心都是恩赐,而她是无权过问,也无权了解他的世界的。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背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尽管她很想去他的窗下,再看他一眼,但她害怕自己就会动摇,就会放下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勇气,再次哀求他留下自己。这样的事情,做一遍还不够吗。

但她刚抬腿,就冷不防被人唤住了。

“清昭,你……”对方显是并未想好同她说什么,唤了她一声后便哽住了,一时也无下文。

清昭被吓了一跳,四下看了几眼,才发现了站在墙边的辞雨,强笑着与她打了招呼,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仿佛做贼被人拿住了一般。

“你,你怎么在……”她不由自主道,半途反应过来,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硬生生改口,“啊我是说,你这么晚还没睡呢?”

辞雨含糊应了一声,从暗影里走出来,绞着自己的袖子,小心地觑了觑她的神色,方道:“你……别太伤心了,相信师叔必是有他的考量,不是要赶你下山的。”

清昭极勉强地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我是说真的。”辞雨有些急,上前几步道,“师叔他待你怎样,我虽只来了几日,也看在眼里,如今突然要你下山历练,我想定是有其道理。你先别灰了心,我看你白天在堂屋的样子,实在是吓人。”

清昭垂着头,木然地看着脚边一株不知名的草,一只夏虫颤颤巍巍地顺着草叶往上爬,看得人很替它心急。在它第二次肚子朝天跌落时,清昭终于笑了笑。

“我跟了师父七年,任我百般胡闹,他都不曾训过我一句。有时我也会想,他为何这般纵着我呢。如今想来,当是师父他隐忍宽和,但再怎么宽容,总也有忍无可忍的一日,而今朝想必便是了。”

她的声音很冷静,经夜风一吹,倒现出一两分难得的沉稳。

“你知道吗,我不生他的气,一点也不。是我太没用了,修行了这么多年,连几个简单的术法都施不好,师父定是觉得丢人了,若是换了我,必然也不喜欢这样的徒弟。”

她抬起头,微笑着望着辞雨:“真佩服你和子归啊,那样年轻便修得了不坏之身,不愧是相篱师伯的爱徒。我这样的人,不知七老八十的时候能不能修成,至于成仙,可能此生是不行了,还是早些下山的好。”

“不是的……”

“好了,不必安慰我了。”她生生打断了辞雨的话,“早些睡吧,否则明日起晚了可要挨师伯的说。”

这便是她与辞雨的道别了,辞雨自然想不到,她在那之后不久就趁着夜深人静,悄悄离开了玉阑峰。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还是挺失礼的,可惜没有好好地告别。

清昭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市。想必他们此时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告而别,不知山中是何情状。她不愿意承认,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云涯会有一点难过和后悔。

不过她的感伤很快就被饥饿感驱散了。

以她那点道行,还远没有到能够辟谷的地步,往日云涯并不约束她,再加上她在厨艺上着实有天分,一日三餐向来吃得很是满足。昨日只顾着伤心,晚饭都没有吃,接着就一口气跑路直到现在,实在是饿得厉害了。

她站在这熙熙攘攘的闹市口一望,满眼都是包子、油条、烧饼、蒸糕,各种香气混在一起飘进鼻子,顿时只觉腹中咕噜噜一连串响,连站都站不直了。

但她面临的最艰巨的问题是,她身无分文。

她向来是个极规矩的人,云涯一直教导她,修仙之人的神通应当用来帮助凡人,切不可仗着会些术法,欺辱戏弄于凡人,他当年变化金元宝从牙婆手中买下她,实在是出于无奈,万万不能学他。这些她都牢记于心,她一向很听师父的话。

既然不能骗人,那只能求人了,虽然以她与凡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凡人并不是很善良。

她几经踌躇,将衣衫头发整了又整,在饥饿的趋势下不得不腆着脸走到烧饼摊前,因为她瞧着那位大叔长得较为面善。

“大叔,我没有钱,能奢一个烧饼吃吗?”她盯着金黄的饼咽了咽口水,耿直道。

“嘿,没钱还想吃烧饼?”对方一边给烧饼翻面,一边努嘴道,“喏,就和东街的老刘头一样,闭市以后去捡些烂菜叶煮煮呗。你说好好的女娃子,在外面乱跑啥,连个饼都没钱吃,唉。”

于是清昭明白了,请求是行不通的,那交换或许也是个法子。她为自己的机智很是得意,掂量了一下她会的术法,便直奔油条摊去了。

“大哥,大哥。”她满脸堆笑,“那个,我身上没有钱,我变个戏法给您看,换一根油条吃,行吗?”

“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摊主将一根油条下锅,不耐烦地摆手,“这年头,什么江湖骗子都出来晃荡。”

饿,饿得要死了,俗话说三十六计,保命为先,清昭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情非得已,掉头向包子铺走去。

“大娘,这包子怎么卖呀?”她小心翼翼问。

卖包子的大娘利落干练,边摞笼屉边道:“肉的一文钱一个,菜的一文钱两个。”

其实清昭想吃肉的,并且以她现在的饿法,吃上三四个也不嫌多。但她还是秀气地只要了两个菜包子,因为虽然不得已要骗人,她也希望尽量少骗一点。

她知道,赚钱不容易的,她每每看师父将辛苦种的药材卖给药铺,都只能换得少少的碎银。她不想让大娘亏太多,一文钱,就一文钱,她递上用一根长发变的铜板时,在心里说了好几声抱歉。

是真香啊。她吸着鼻子接过用油纸裹的菜包子,激动得几乎要流泪。然而包子刚送到嘴边,便听到身后炸起一声怒骂。

“好个死丫头片子,骗到老娘头上来了!”

不会点背到这种程度吧?清昭缩着脖子回头一看,正见那大娘从高高的笼屉后绕出来,铺子也不管了,抄起墙边的扫帚就向她冲来。

她吓得咬了舌头,赶紧揣着包子往前飞跑,一路上连撞了好几个人,引来一片嘘声,犹自听见身后传来骂声:“给我站住!长得人模人样的,连一文钱都要拿障眼法骗人!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让你不学好!”

清昭本想认错,但听那意思,大有不打死自己不罢休的架势,实在顾不得许多了,卯足了劲一口气跑出几条街,躲在一个杂货铺边向后张望了片刻,见没有人追上来,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难道她的道行,竟然差到如此地步?她心下不由大悲。她修行不精是一向的,但往常施个小小的变化之术,再不济总也能坚持二三个时辰,今日竟刚走出几步就失了灵,真是把老脸都丢光了。难怪啊,难怪她师父不要她。

她一边慨叹,一边掏出怀里的包子,极珍惜地审视了一番。还好还好,只是略略压扁了一点,还热乎得很。

她盯着白白胖胖的包子,笑得龇牙咧嘴,刚举到眼前,却听前面蓦然爆发出一声哭喊。

“兰儿!别碰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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