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辛晴再次睁开眼睛。她浑身无力地趴着，觉得头晕晕的。她感觉出夏夜的微凉，四周静寂无声，房间里灯光明亮。辛晴全力聚拢着自己的精神，她一下子找回了记忆。

她心里一紧，赶忙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有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衣服？也都紧贴着皮肤。

她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头。眼前，利哥正一动不动趴在自己身下。在她感觉出愤怒、纳闷、恶心等情绪之前，她看到了自己的手。

自己的手歪斜着搭在那只冰锥上，锥身插进了利哥的后背。

辛晴一下子踉跄着从利哥的背上跳起来，往后紧退几步。利哥侧着头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冰锥干净利落地插在他后心上，冰锥护手紧压着尸体，周围只有一小圈血迹。辛晴难以置信地再次仔细看了一眼，确实是利哥。他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光看面部表情的话倒显得很舒服，但显然是舒服过头儿了。

辛晴赶紧将目光移开，她慌乱地转回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手袋已经被踢进了茶几下面。她抓起手袋，直冲出门外。

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关闭，她随即倚着门瘫坐在地上。夏夜温暖的黑暗包围了她，她反而觉得安全了，她需要躲进一个黑暗无人的地方，尤其是没有死人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慢慢按下了110，可她停了下来。然后她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删掉号码，她又记起约法三章……第一条，只要和警察说一句话，灭门……

慌乱到极点，紧张到极点，痛苦到极点，后悔到极点，然后她感觉自己忽然就沉静下来，心里有了一种考生找到答案的笃定，还夹带着一种认命了的释然。她又呆了一会儿，再拿起手机，给帮着照顾自家旅店的表姑妈发了个信息，让她一早送儿子去他生父那里。然后她还想着要给儿子留下一句什么话，但她的眼泪开始一直不停地流下来，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该如何对儿子说。

终于，她颓丧地收起手机，站起身走出别墅大门，开着车朝河边的方向驶去。

她要在那里把生命沉入水中，希望能洗清她的罪孽和不幸。

黑暗。

窒息。

她胡乱挣扎，可惜太迟了。她无望地在水下大声喊叫：“对不起！”水堵住她的口鼻，她发不出声音，但她还在尽力喊着。她要把这几个字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孩子能不能听到。每次张嘴，水都会涌进她嘴里，灌进她肚子，再灌进她的肺。冰冷的水一刀一刀地撕扯着她切碎了她穿透了她，但她觉得这份痛苦是她应得的。

一切最终越来越淡，越来越暖，越来越甜，黑暗中隐约有一条光明的路。在她的记忆彻底消失之前，她感到有一个天使握住了她的手。

辛晴低头看着这只手，她正死死抓着孟小阳的手腕。又一次站在了利哥的尸体前，她仍然能感受出房间里阴冷刺骨的恐怖。

孟小阳转过脸来，脸色煞白：“他是你杀的？”

在这个瞬间，辛晴觉得世界变得如此复杂。她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呆呆地点头：“应该是吧。”

她蹭掉泪水，又吸了吸鼻子，紧张地权衡着自己的计划。让这个孟小阳去替自己顶罪，宣称他杀了利哥，这样她就没事了，儿子更不会有事了。

濒临死亡的经历已经使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离不开自己的孩子，她还亏欠孩子太多。现在，她要不惜代价不计后果地活下去，和孩子一起，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下去。

她觉得有些亏心，但她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计划。

反正他不是也要自杀嘛，怎么死不是死，还给他帮了个忙呢。但是……她望着孟小阳那张萌蠢得让人心乱的脸——他会死的，他不应该死的！

真该死！这是孟小阳此刻的心里话。

孟小阳只觉得浑身冰凉，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一具插着刀的尸体让他感觉有些虚脱。他实在没料到一切忽然间变得这么刺激，和自己“安详地仰面朝天，停靠在开满野花的岸边”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恨恨地看向辛晴，却发现她的头发原来有一点点天然的栗色。

辛晴目光闪躲但最终还是聚焦到他的眼眸上：“对不起，你要是害怕了……我知道，你是好人……”她低声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孟小阳觉得她的目光里好像有一丝歉意，但她毕竟不舍得把让自己离开的后半句说出来。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替她死”，孟小阳心里倒不那么害怕，但却多少有些失落。

他还是想把事情闹明白些：“他怎么死的？”他问完就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当然是拿刀扎死的。于是他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骗我喝了药，想……，要……”辛晴苍白的脸上又泛出些血色，眼神中藏着些莫名的恼怒，神情又有些尴尬。

孟小阳看懂了她的神色，他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幅巨大的春宫图，鄙夷地看了看那具尸体，身体忽然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僵硬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要我做什么？”孟小阳问。

“能不能？让他们觉得是你……是你杀的他。”辛晴终于把话说了出来。这本来就在孟小阳预料的范围之内，他点了点头：“然后呢？”

辛晴终于一点点找回了一贯的泼辣：“要是你杀的他，倒是可以报警，算自首是不是？……”

孟小阳气乐了：“噢，你杀的不能报警，我杀的可以报警？你把我设计得还挺光明正大的。”他忽然想起件事，“那可不成，那我岂不还要坐牢？……那不就没法儿潇洒地死成前帅哥了？”

“还要死成前帅哥？”辛晴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眼前这人说话一贯这样，还是在装神弄鬼，“那你打电话自首，然后伪装成畏罪自杀成不成？”

“嘿！你陷害起我来还挺有聪明才智？”孟小阳气急败坏，“那人民警察那么好骗？法网恢恢，要认真查起来，搞不好还得把你给查出来！”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要是闹个意外死亡当然好和父亲交待，但要是闹成个犯罪分子，不是给父亲添堵吗？死都死了，还不给大家留个好印象……

“那，还是不报警！你只能去找他们，想办法告诉他们是你杀的利哥。”

“他是利哥？”孟小阳看着辛晴点头，又问，“他们是什么人？有这么厉害吗？他都死了，你还不敢报警？”

辛晴恼怒地看了他一眼，要是事情只涉及她自己，她当然不害怕，但是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冒哪怕一点点风险。一点点都不行，哪怕明知只是威胁也不行。再说，她很确定，那不是只在嘴上说说的威胁。

约法三章，第一条，只要和警察说一句话……

他们是认真的，尽管她只和两个人打过交道——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两个人，那当然简单——可是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个人。这点神秘感让对手显得有些恐怖。整个事情绝不只是这么简单，利哥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人。

她冷冷哼了一声，说：“要是能报警，我还自杀个什么劲儿！……你到底敢不敢去？非等到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你就更不敢去了！……不如你现在赶紧走人，我是死是活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此刻，孟小阳的心已经彻底沉底儿了。先贤的话说的没错，少之时戒之在色。况且自己还和她素不相识，这么远的坑都能跳进来，自己可真是难得的田径人才。

现在辛晴那一张俏脸在他心里已失去了漂亮女孩的地位，竟逐渐有些变形，向着野兽派的路线扭曲过去了。不过孟小阳还是不愿意调头就走。毕竟都答应过她了，这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

“你干脆在这儿把我杀了，这样我就解脱了。”辛晴哽咽的声音里透出无奈的倔强，“那样他们也就不会怀疑我了。其实我自己的死活不重要……真的……行吗？”

看着哀伤无助的辛晴，孟小阳心中忽然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我替你去！”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是一死。不过我这不是自杀，是被你给谋杀啦！记得来世你也要替我顶一次杀人的罪才行哦！”他边说边竖直了右手食指，对着辛晴晃了一下，又赶忙呸了一声，“呸呸呸，我这辈子都不杀人，凭什么来生还要杀人！罪过罪过！胡说胡说！”

辛晴被他的傻样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意。她悬着的心落了地，便扭头四下观看。

那个她送来的蓝色帆布包还放在玻璃桌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灵机一动，指着那个包说道：“那里应该有他们犯罪的证据，要不……”她抬眼看着孟小阳，“要不……你去揭发他们，让警察对付他们。那样也许咱都不用死了，你也别……也不用……”她嘴上说，心里却骂着自己笨蛋，明明他都答应了替自己去，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

孟小阳警惕地看看辛晴：“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辛晴脸上显出些恼怒，“我不是……我什么都没干！”

孟小阳心里有些释然，他围着提包走了两步，凑近仔细研究了研究，眼睛鼻子齐上阵，像是一只猫在研究一条会走路的鱼。

然后他拉开拉链，里面是个方方的蓝色大塑料盒，上面盖着盖子。他又看了那个盒子一会儿，扭头看看辛晴，便伸手把盒盖拿了起来。

啪地一声，盒子里喷出些红色的液体，把袋子都染红了。孟小阳的手上也沾了一些。

孟小阳反应慢，还没来及惊慌，辛晴已经惊叫一声，倒把孟小阳吓了一跳。

孟小阳问：“这是什么？”

辛晴问：“有毒吗？”

孟小阳赶忙从茶几上的纸巾包里抽了几张，把手上的红色蹭掉，又闻闻手上，没什么味道，再问：“这是什么？”

辛晴也凑近了看，疑惑地说：“不知道。”

“你不是说这里有犯罪的证据，这是什么？”

辛晴脸色发白，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也许我没猜对。”

“看着不像犯罪的证据，你说呢？”孟小阳说，“我看……倒像个恶作剧。”

辛晴气恼地哼了一声。她想了想，也在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细心把冰锥把手擦了擦。

她见孟小阳呆呆地观摩自己破坏现场，便故意扭着头不去看他刚刚拿过的那个塑料盒盖。她想起自己拿过的那个酒杯，又去茶几上去擦酒杯上的指纹。

“咦？”辛晴脸上露出些迷惑的神情。

“怎么啦？”

辛晴喃喃地说：“这个茶几上的东西，好像有点不对。”

“怎么不对？”孟小阳看着茶几，冰桶、酒瓶、酒杯、造型奇怪的玻璃瓶子、纸巾盒、烟灰缸，东西不多，但有些散乱。

辛晴指着茶几上一块空出来的地方：“我喝完酒把杯子放这里了，这里应该有两个杯子，酒瓶……怎么跑那儿去了？”

孟小阳见酒瓶放在茶几的外侧，旁边还放着一杯酒，问：“你喝这个……晕过去了？”

辛晴点点头，又冷哼了一声。

孟小阳说：“那就是有人动过呗。你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辛晴的脸突然变得通红：“我不记得了！……什么都没发生！”她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想解释清楚，同时又莫名地觉得委屈，最后冷冷地说，“反正不关你事！”

孟小阳看来已经适应了她山峦起伏的情绪状态，仍旧试图帮忙：“你晕过去了，不就杀不了他了？”

辛晴撇着嘴：“说是晕过去了，其实……就像一直睁着眼，然后发生了好多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最后一次睁眼，就是这样了……”她这么说着，心里却好受了点，毕竟做个凶手压力有点大。

孟小阳看看犯罪现场：“反正……看起来人确实是你杀的。”

“怎么是我杀的。”辛晴脸上露出些耍赖的神情，“是你。不然还能是谁？”

“哦，对了。”孟小阳苦笑，刚要说话，忽然房间里面的某处传出“哐啷”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