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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地狱的人》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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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阳侧爬着上了岸,再把俯卧在救生圈上的那人一扯一扯地拽上来。

微弱的月光下,那人毫无声息地倒在草丛中,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一头湿漉漉的短发覆盖在脸上。

是一个女人。

孟小阳一边忙活着急救,一边惊讶不已。难怪在水里这么轻,难怪头发有点长,难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他随即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下人工呼吸不会太尴尬了。

女人歪头躺在河岸的斜坡上,口鼻中似乎已没有水再涌出,但根本没有呼吸和心跳。孟小阳用力按压她的胸腔,一次次机械地重复着做人工呼吸。他想起上学时参加急救课程,他冲着一件塑胶男士模型嘴对嘴地吹气,一群大男生在怪叫着哄笑。而眼前这个女人,好像比当年的塑胶模型还要冰冷僵硬。

孟小阳心中一凛,也许这不仅是一个女人,还是一具女尸呢!孟小阳心下害怕,但他在心里仍然大声喊着:醒醒!快醒醒!你不能死!

在他大脑的某个角落里藏着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样一个不会游泳的柔弱女子,还能够在大晚上的从这么高的桥上跳下来解救自己,实在令人感动、感激。眼前这个不知生死的女人忽然成了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知己。

当然,每个人都更容易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事实。在潜意识里,孟小阳愿意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他。他根本不愿细想,整个事情是那么的不合逻辑。

他记起急救教练说过,曾有人在溺水后急救两三个小时后才苏醒,然而此刻他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

但他心里明白,已经太久了!其实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仍然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急救动作。他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地洒下。他没闹明白自己为什么流眼泪,自己死了他都不会这么伤心。

时间慢慢过去,黑暗正变得模糊,像有人闲着没事在一滴滴往墨汁里面加水。孟小阳仍不肯停下来。他已经可以隐约看出,这是个年轻女孩儿,也就二十出头儿的样子。

孟小阳的动作终于渐渐慢了下来,轻柔下来。他跪在女孩儿的身侧,躺在晨曦中的她变成了一件艺术品,一座雕塑,一座碎得满是裂纹的雕塑。

孟小阳费力脱下湿淋淋的西装,想要盖在她脸上,但他又把这件沾满泥水的衣服扔到了一边,他对着面前的空气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小阳。”他轻轻晃了晃女孩儿,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轻轻跟着摆动几下。他停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叹道:“你可知道?人生如梦!……”

女孩儿猛的咳了一下。

孟小阳反而被吓得一激灵,他跪着跳起来足有一尺多高,然后连滚带爬地翻到一边,险些又掉进水里。他简短地欢呼了一声,随后顿时浑身虚脱,一下子坐倒在她身边再也不想动弹一下。

女孩儿还在剧烈地干呕、咳嗽,吐出粘稠的泡泡,大口大口地喘气。孟小阳任由她独自表演,他此时除了眼珠能转,全身其他肌肉一律失效,连眼皮都开关失调了。

又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可以环顾左右,幽暗的四周悄无人迹,估计此刻呼救也是徒劳。他挣扎着扳起她的身体,把她斜靠在自己怀里,再将她的双臂环抱在胸前,自己则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她。一个冰凉娇小的躯体在他怀里不停颤抖着,颤抖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孟小阳觉得自己应该比她累,却根本睡不着。

她是活下来了,可我呢?

我该怎么办?大白天漂在水面上喝安眠药?……不够诗意!

如果非要再等到晚上,怎么才能不引人注意地把这一天混过去呢?万一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是接还是不接呢?……

想着想着,他无奈地叹气:今天……不,昨天早上起床时一切还都好好的,其实,也不算好好的,算是……还能凑合,到了晚上就闹得非得自杀,而且自个杀还这么费劲?我怎么这么倒霉?

他心如潮涌,却再没有多余的能量阻止自己回想。

也难怪,这一天,实在把他折腾得够劲儿……

昨天。

早上十点,孟小阳如约来到了胡金堂的办公室门前,一脸的万里无云。

见了这个胡总这么多次,孟小阳还是第一次来他办公室。胡的公司位于一座老旧的写字楼里,过道里充斥着卫生间特有的那股子潮湿味道。办公室更显陈旧,玻璃门上寒酸地贴着几个不干胶字:中华鑫财富国际投资集团。

一进门,前台的小姑娘腼腆地对他微笑致意,然后羞涩地低下头去。几名西装笔挺的员工奔走忙碌着,有的在打印,有的发传真,有的奋笔疾书,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朝气蓬勃加班加点的香烟焦油味道。

孟小阳摇头晃脑地穿过短短的办公区,走进胡总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小,孟小阳一时不知该用“简洁”还是“敷衍”来形容办公室里的布置。

胡金堂已经迎上来,他年近四十,身材微胖,一对鼓鼓的金鱼眼总会让人产生一种他水性过人的错觉。头发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没有几根儿,又细又软地趴在脑门上,宝贵得堪称细软。

现在他那对金鱼眼正以人生知己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瞪着孟小阳,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胡金堂是孟小阳不久前在一个目的不明的慈善活动上认识的。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相熟了起来,现在已经到了商量着一起做投资业务的程度。

看到孟小阳好奇地打量着不大的办公室,胡金堂豪迈地说道:“刚搬过来,条件还是简陋了一点!创业艰难呐!美国那么多大企业都是从车库里干起来的,有朝一日,咱也把跨国总部放到曼哈顿去!”

孟小阳点点头,看着来回穿梭的工作人员:“公司的业务还挺忙?”

“可不!”胡金堂骄傲地昂着头,神气地一挥手,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佛光一闪,“我跟你说,日本那个首富,刚开业时也是个破办公室,这哥们开业第一天站在个箱子上向两个新员工发表演讲,说要做日本最厉害的投资公司,结果有个员工当他是神经病,当时就跑了。咱的基础比起当初的日本首富可强多了!”

胡金堂一边说,一边让孟小阳在沙发上坐了,又从柜中拿出一个马克杯给孟小阳在饮水机里接水。他先是接了点水在杯子里晃了晃,准备涮一下倒掉,但可能是觉得这个动作不符合自己海归投资家的身份,又继续在杯子里接满水递给孟小阳。

然后他坐到孟小阳身边,继续豪迈地指点江山:“我跟你说,就你爸那生意就没法儿做!现在民营还做制造业?赚点钱除了交税就是发工资,能赚点钱也都押到三角债里去了!要钱的时候装孙子,等别人找自己要钱时,还得争着当孙子!”

“是啊!”孟小阳附和到,“看着热闹,其实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啊!”

和胡金堂聊天总能立刻让孟小阳感到很舒畅。他每说一句话,胡金堂就若有所悟地微微眯上那双明亮的金鱼眼,甭管说啥都赞许地点头。等他一说完,又马上微微睁大眼睛,热切盼望着聆听他的下一句高见。如果认真计算,估计他吃完饭转化出的能量大部分都被用在这套高难度的睁眼、眯眼以及两眼放光上了。

此刻胡金堂更是深深地点头:“所以咱得干这个!资本运作!那天我带你去刘总办公室,他不是没在吗?我后来见他了!他最近忙着在搞一个100亿的项目,亲口答应我了,可以让咱们跟投!”胡金堂眨巴着眼睛,满怀信心地拍着孟小阳的肩膀:“刘总在资本市场的地位你是知道的!别人有本事最多也就水漫个金山,刘总那可是能水漫鸭子的主儿!”

他冲着憧憬着的孟小阳咂咂嘴:“我算了,要是到年底事情真的成了,投资月收益率怎么也得百分之三十几!怎么样?听着都不像真的,对不对?……你的钱幸亏进来的早,再晚几天都没机会了!”胡金堂说得嘴角白沫都冒了出来,激情溢于言表。

孟小阳也被胡金堂感染得激动万分:“要不我说这周内无论如何想办法把钱拿出来呢!……哎,不过,胡总!咱这生意可一定要做成了,为了这一百万,我可没少给我爸捣乱,这要是把生意做赔了,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哎,放心吧!”胡总胸有成竹地点着头,“我知道你的处境,也知道你的难处!别人就知道你是富二代,其实……刚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鱼饮水,谁疼谁知道!”

孟小阳只觉得眼角湿润,嘴上却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胡总替孟小阳打抱不平,“你后妈那一家子在公司里作威作福,就欺负哥们你这个老实孩子。怎么说,这公司也得有你一半吧?”

“别别……”孟小阳摇手,“我其实也不想这些,就是想……”他要说就是想多陪在父亲身边,可忽然想到其实自己从小到大也没能陪在父亲身边,于是落寞地停了下来。

他的父亲早年白手起家,历尽艰辛地创办企业,没时间陪的不只是他。孟小阳的母亲因病去世时,他照样是为了一单生意远在他乡。

孟小阳从小就上起了寄宿学校,即使回到家也难得见父亲一面。一年又一年,他过惯了除夕夜都要独自坐在床上看远处烟花的日子。直到去年他大学毕业,自然而然地被父亲安排到自家这个“家族”企业上班。

但现在企业已经更像是继母家的家族企业,继母的家族成员上至总经理下至勤杂工,层层关系盘根错节。其他员工们判断不清形势,只得目光长远地把孟小阳当作透明人对待。

而他在家里的位置更加尴尬,同父异母的弟弟已经上了初中,现任的继母赵阿姨看到他,总是脑袋45度向上仰,眼光45度向下压,试图把他挤进一个虚拟的夹角里。

孟小阳大体圆形的脑袋不喜欢活在夹角里,他独自搬进了父亲给他准备的另一个住处。不懂表达情感的父亲毕竟还肯花钱,尽管在当代有为青年们看来,这很可能是个求之不得的优点,但孟小阳却倍感寥落。从此他见到的不再是父亲,而只是公事公办的董事长。

他总会想起小时候那个夏天的夜晚,父亲带着他在小巷里逮蛐蛐儿。那是父亲和他最后的游戏——他的小手被握在父亲温暖的大手里,一颠一颠地跑着;淘气的蛐蛐儿左边一声,右边一声地和他捉迷藏;那雪白的手电光就在墙角里,在砖缝里晃来晃去;他趴在地上顺着光柱搜寻,小心脏兴奋得砰砰直跳……

啪!

胡总很显亲切地用力拍了他肩头一下,“不管怎么说,只要钱搞到了,以后的天地可就开阔了!……那什么,今天……带过来了吧?”他试探着问道。

孟小阳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但手压在上面一时不肯放开,说:“胡总,咱这业务……保险吧?我这可真的是孤注一掷了。”

胡总脸上微微变色,说道:“做生意嘛……多多少少都有点风险,你要是信不过大哥,要不……还是……”

孟小阳急道:“看你说的,我当然信得过。”他叹口气:“刚才说的那什么一半儿,我就不想了,这——可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嗨!既然咱们有缘……”他说着把银行卡往胡总面前一推。

胡总爽朗地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非拉着你一起干,一看你就是个实在人!”

可作为实在人,孟小阳生怕被别人当成实在人,他赶忙跟对方抖机灵:“实在什么呀!这阵子我可没少跟我爸耍心眼,昨晚上我接待客户还故意捅了个娄子。今天一早,区里来了两位安全检查,还让我怼了几句。我爸把我叫去,说你最近怎么总是捣乱?我就把你告诉我那话说了,说要和国外的同学做葡萄酒生意,要五百万启动资金。”

胡总也有些洋洋得意:“葡萄酒那东西坏不了,时间越长搞不好还越值钱!就算出个好歹砸手里了,你爸公司送送礼平时消费一下,就消化了,损失也损失不了多少!这四平八稳的生意你爸好接受,要跟他说做投资业务,还不得审你个底儿掉?”

孟小阳也有些得意:“反正我爸给了我一百万,他说,如果撑过三年,他无论如何也要再支持我干下去。赵总……就是赵阿姨他弟,知道这事儿以后,脸都绿了。听说,赵阿姨和我爸为了这一百万吵得鸡飞狗跳的……”他停下来,脸上得意之色褪去,想起父亲满头白发和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心里很有些愧疚。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胡总说道:“所以咱这业务可一定要干出点名堂。”

胡总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撑过三年?哥们,三年之后,你的身家不见得比他老人家少多少!”

孟小阳满腔热血:“咱投资公司的业务,胡总你还要多指点我一下啊!需要什么专业技能我一定多学习!我一定要做出点业绩!给那些人瞧瞧,出口恶气!”他意犹未尽,又补充道:“你不知道,我这日子过得有多乏味多憋屈多没意义!什么都是被安排好的,一点儿悬念都没有。还总有人给我下绊儿,想好好干也干不好!这下行了,咱一起创业!也来个赢得生前身后名!”

胡金堂更是感同身受地点着头:“简单!你入股一百万元,从现在起,你就进了公司董事会,还担任本投资集团的副总裁!……一会儿我和你把钱划到公司账上,把文件手续办完,晚上咱们好好庆祝庆祝!……呵呵,你猜怎么着,中午有个大客户还非得跟我单独聊点事,搞不好晚上咱们就是双喜临门啦!”

“你忙你的!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客气!”孟小阳说。

“别啊,中午我让行政经理盼盼陪你吃饭,附近有家日本料理做得特别细致,你一定要去尝尝!”孟小阳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原来盼盼是门口那个腼腆的前台女孩儿。

吃过午饭,孟小阳和盼盼说笑着走进公司,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寂静万分。

“都不在?”孟小阳疑惑地看着盼盼,“他们下午几点开始上班?”

盼盼也有些诧异:“这几天都是在办公室里吃盒饭的,是不是临时有什么业务?”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孟小阳感觉出有些不对劲,毕竟上午的忙碌与现在的寂静反差太大。他拨通了胡金堂的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还是已关机。他抬起头看见盼盼也在纳闷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你也是刚来没几天?”

盼盼有些木讷地点点头:“我前天来上班的。”

“前两天也这么忙吗?”

盼盼摇摇头:“就今天上午忽然忙起来了。”

“你有他们的手机号码吗?”

“有一个号码!”她低头匆忙地拨打电话,“关机了?”

孟小阳猛地站起身扫视了一下周围,又走到胡金堂办公室张望,原本放在每个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都不在了。他赶紧大步冲出门去找物业办公室。

楼下,物业办公室里的胖大妈懒洋洋地看着孟小阳:“什么中华鑫财富?不知道!……505?听说生意做不下去,上个月就搬走了,不过房租还没到期。……前几天倒是来了几个人,跟保洁员说是原来公司老板的朋友,准备把505接过来用。……核实?谁核实?人家又不欠钱。……执照?我们也不是工商局的。”她说着瞅了瞅放在墙角的几箱食用油,“……没留证件,你有事儿还是直接报警吧。”

孟小阳疾步跑回办公室,发现盼盼站在一张办公桌前,眼含热泪,感动地看着一个员工的笔记本,他记得那个员工一直奋笔疾书来着。

“他写的什么?本上有联系电话吗?”孟小阳心里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这本上,满满写的都是……都是傻×两个字!”盼盼没说完就丢下本,抓起自己的包冲了出去,“我不知道!真的和我没关系!工资我不要了!呜呜……不报销了……”

她甩着哭腔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远去,孟小阳却无意追她。他颓然坐在沙发上,脑袋里响起父亲的话:“如果三年之后,你的买卖还是赔钱的,我告诉你!你老老实实回我这儿上班来!”

三年?这刚过了一天,一百万就全没了!可真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哩!

孟小阳苦笑着回过神来,浑身湿淋淋的他觉出夏日清晨的凉意。春江水暖鸭先知,他想,鸭子这么早会下水游泳吗?

他看向河面,没见到鸭子,却见河对岸的山边泛出红光,初升的太阳穿不透层叠的云,只能画出一道道红边儿。

他感到怀中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一丝奇异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他心里觉得说不出的舒服,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拥抱着她还是在依靠着她,只觉得心里一片平和温暖。但他又觉得这么紧抱着人家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好像自己做的不够体面。

君子不欺暗室,柳下惠坐怀不乱。孟小阳的思想还有些封建。

他略松开胳膊,摇了摇她的肩膀:“hello?”

女孩儿的头一动,仿佛楞了一下,然后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去。

扭过头,她死盯着孟小阳。

啪的一声,孟小阳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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