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沅有芷·第一卷》二、回归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连绵几天的雨雪终于停了下来,太阳高悬于青天之上。太阳下面,巍峨的开封城(北宋都城、处汴梁之地,称东京)默默地耸立在大地上。

宋沅停下困倦的脚步,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城墙上面三个朱红大字“朱雀门”刷地映入眼帘。

东京城的正南城门!

宋沅不由得精神一振,随即松下一口气来。连续几个月拼命赶路,舟车劳顿,一路风霜,如今终于有了着落。

但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穿了一件青布厚棉道袍,只是道袍并不合身,生生大出了许多。头上扎了一块逍遥巾,无奈两根肩头飘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掉了一根。

于是她想起往日在这城墙内外,随爹娘、伴卢郎游画船、逛庙会、喝杏仁茶、赏中秋月,生活好不自在。如今,不过半年,故地重游,却早已物是人非,无限凄凉。

但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惟有提起脚步,向前行。

“快走!快走!”城门下,几个披坚执锐的卫兵大声呼喝着来往行人,“不要在城门下逗留!”

宋沅抬头,一名穿了杏色对襟旋袄的妇人,背着箱箧和丈夫一起,刚刚过了卫兵的盘查,正在进城。宋沅于是加快脚步,跟上去,想随着两人混进去。

刚迈出两步,一条明晃晃的□□突然刺出,横亘在宋沅身前,将她拦了下来。

“什么人?来京城做什么?”一名满脸虬髯的卫兵上下打量宋沅并不合身的道袍,显然是起了怀疑。

宋沅一愣,随即镇定下来,一边拿出早已备好的度牒,一边扬起嘴角,堆出妩媚的笑容,软软地向卫兵言道:“官大爷!我是南方来的小道姑,来京城求法。这明晃晃的□□可吓死我了!”

虬髯卫兵当即收起枪,色迷迷地上下打量宋沅,伸手接过度牒,看了看,摆摆手:“呦!原来是位小仙姑!不好好待在道观里跟你师父写符,却一个人跑到这东京城来作甚?也不怕被坏人掳了去?”

宋沅莞尔一笑:“有您这样的官爷守着京城,哪有坏人进得来呢?”

虬髯卫兵哈哈大笑,指着宋沅和其余卫兵说道:“小道姑嘴巴倒是真甜!哈哈!她叫我官爷!老子什么时候升官了?哈哈哈哈!”

宋沅心里暗暗咒骂一句,该死的臭当兵的。脚上却早已迈开步子,不慌不忙地进城了。

相比于对那帮卫兵的鄙夷,宋沅更惊异于自己可以如此驾轻就熟地利用色相谋事。这在以前的她,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半年的流离,这三个月的跋涉,所有恶劣的环境让她知道了什么是现实,于是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坚韧了起来。

她非常清楚,从外到内,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承庆郡主了。

进了城门,周围一下子喧嚣热闹起来,和城外的寂寥不可同日而语。

沿街往北面走,穿过几条巷子,便来到了州桥。

这是汴河上的一座石砌平桥,早在唐朝便已建成。因为地处连接皇宫和南城门的南北御道与横贯京城的汴河的交界,一向是繁华的闹市区。

沿河的两岸到处都是各色的食肆、酒肆、客栈、教坊、瓦子、摊贩。行人摩肩接踵,有贩夫走卒、卖弄戏法的艺人、化缘的僧侣、算命的神仙、手持书卷的读书人。河的中间则满是渔船,和载人的游船。河岸边,一群船工忙碌地搬运货物……

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宋沅抬头一看,原来是东京城里出了名的曹婆婆肉饼。她记得从前,和卢郎一块出游,总要来这里吃上几块肉饼,大快朵颐,完全顾不上大家闺秀的形象。再往前走应该就是玉楼包子了……

也罢!宋沅苦笑了一声,加快脚步,想要离开这里。一脚刚踏上州桥,却听到有人大声谈到“秦王赵廷美”云云。

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说书艺人。那是一个枯瘦的老头,獐头鼠目,鼻尖长了一个绿豆大的痣,痣上又生出三根长毛。老头坐在一棵垂柳下面的长条石凳上,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大声说书,石凳旁边放了一杯茶水,不停地喝茶解渴。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

老头讲道:“看官可知,这两朝皇太弟、前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位极人臣,为何不思报答皇恩,反而结交逆贼卢多逊,试图谋反?

众人议论纷纷:“兄弟反目,自古就有”、“定是小人离间”……

老头摆了摆手,端起石凳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然后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发黄的胡须,清了清嗓子,摇了摇头,继续讲道:“非也、非也!看官可知道一句古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以为这秦王是我当今圣上以及前朝□□皇帝的亲兄弟?错!我宣祖皇帝(宋□□赵匡胤即位后,追封其父赵弘殷为宣祖皇帝)共生五子。长子乃早薨的邕王赵光济,次子便是开创我大宋朝的□□皇帝,三子是当今圣上,四子便是这位谋逆的秦王赵廷美,五子乃是岐王赵光赞,可惜年纪很小就薨逝了。”

老头吊起大家胃口,不慌不忙又喝了一口茶,故意压低了声音,继续讲道:“既然是宣祖皇帝四子,为何说‘非我族类’?看官且听我说!这秦王确实是宣祖之子,但是秦王的母亲就……对!并不是生下□□皇帝和当今圣上的昭宪杜太后!你道秦王的母亲是谁?陈国夫人耿氏!耿氏又是谁?当今圣上的乳母也!宣祖皇帝临幸了耿氏,这才有了秦王。耿氏生了秦王之后,悄悄嫁给一个匹夫赵某,又生下一个儿子。而我昭宪杜太后母仪天下,以仁慈之心,亲手抚养秦王,一视同仁!按道理,秦王应该心存感激,死心塌地为我当今圣上肝脑涂地才是,为何心存异志,竟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事?这便是我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诸位看官回家以后,务必看管好自己的嫡子嫡孙,莫被那些庶出野种欺负去了……”

众人哄堂大笑。宋沅却气得脸色发紫,浑身打颤,攥紧了拳头正要发作。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突然传过来:“此言差矣!”

说书老头一愣。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款款站出来,旁边一个低矮结实的男子试图拉住她,却没有成功。

宋沅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女子,见她穿着一件杏色对襟旋袄,头上挽了一个同心髻,当下觉得好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在思索,却听到说书老头戏谑不恭的声音:“我道是哪里来的高人,原来是位小娘子。小娘子不在家里做做女工,哄哄孩子,却来这里和我读书人凑什么热闹?”

众人大笑。低矮男子向前走上一步,黑着脸冷冷地说道:“嘴巴放干净点!”然后拉起女子,说道:“娥妹,我们走!”

女子却摆了摆手,说道:“不着急。”然后转身,向前更进一步,不慌不忙地说道:“先生既然是读书人,那么请问,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出自哪里?”

老头笑道:“想拿这个难我?笑话!出自《左传》,‘成公四年’一章——‘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意思是,和我们不是同族的人,一定不会和我们一条心!”

女子道:“《左传》讲的是春秋往事,当时楚国居南方,中原鲁国视之为异族。所以会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如今秦王赵廷美即便是庶出,亦是我宣祖皇帝之血脉,□□皇帝和当今圣上之手足。如若视秦王为异族,先生欲将我□□皇帝和当今圣上置于何地?”

老头脸色大变,支支吾吾地回答:“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圣……圣上是圣上,秦王……秦王是秦王!”

女子笑了笑:“况且,秦王是宣祖皇帝与昭宪杜太后之四子,天下皆知。如今,即便秦王获罪,身败名裂。也没有必要往他身上泼脏水,编排他的身世吧!您自称是读书人。见风使舵、曲意逢迎可不是读书人的风骨吧?”

老头气得胡子一吹,反击道:“秦王谋逆,天下皆知。你莫不是在替叛臣贼子说话?”

女子道:“先生刚才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大家都知道,当今圣上的长子,居住在东宫的王爷,封号正是‘楚王’。先生说‘楚虽大,非我族也’,莫非是别有所指?”

老头终于坐不住了,脸胀得通红,站起身来,语无伦次:“楚……楚王……你这是岂有此理……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女子毫不留情:“您这是骂楚王强词夺理?”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老头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向女子逼近两步。低矮男子却早已当在女子面前。

老头浑身发颤,只好伸手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压一压心中的慌乱。没想到茶杯早已经空掉了。老头看着空空的茶杯,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尴尬得不行。

宋沅见杏衣女子为自己爹爹打抱不平,心中大为感激,偷偷看了看杏衣女子,心想:该说的话都被这位姑娘说了,我且来个锦上添花吧。

于是,宋沅笑吟吟地走到老头旁边,装模作样地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先生莫急,我去给您老人家续茶!”也不等老头回答,伸手拿过老头手中的茶杯,径自走到旁边的食肆,却拿过一壶醋,倒满茶杯。然后指着说书老头,向伙计招呼道:“记在这位老先生的帐上。”

伙计早已观战很久,情知有异,却并不戳破宋沅,只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宋沅把茶杯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头,说道:“上好的乌龙茶,先生慢用!”

老头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之色:“还是这位小仙姑知书明理。”

老头端起茶杯,结结实实地喝下一大口。却马上一口喷出,将旁边人群溅了一身。大家纷纷后退几步。老头被醋呛得大声咳嗽,嘴巴喘着粗气,鼻尖痣上的三根长毛被吹得上下飞舞。他大声骂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我要和你们拼命了……”

围观人群望着老头狼狈的样子,皆哈哈大笑。

杏衣女子还欲围观,却被低矮男子拉出了人群。宋沅看到,也跟着挤出来。看着两人的背影,突然想起,却原来是刚才进城时自己尾随的那两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