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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十九首》北青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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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穿一件点绣着零星桃花的鹅黄短衫,下系着一条内镶着流云白纱的水蓝罗裙,我跨坐在朱红木栏上,倚着柱,晃着腿,嗑着瓜子,看楼下的热闹。

芝麻街头的杂耍班子和芝麻街尾的卖唱戏团打起来了:扮老生的壮汉与胸口碎大石的胖子头抵着头,手掐着肩,咬牙切齿;扮丑的小个子和戏猴的矮冬瓜棍子砸棍子,脚绊着腿,横眉竖眼;杂耍师父和戏班老板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一个敲着锣,一个打着鼓,一套词三本书地对骂,面红耳赤。

众人只道两家争地盘,看热闹不嫌事儿多,却没发觉钱褡里轻了,腰包下漏了。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手脚还挺利索。

对面茶楼上,几个轻薄子弟向我挤眉弄眼,噘圆了嘴吹那黄莺儿的娇声。

我把瓜子皮掺在好瓜子里,拿张草纸包了,一把扔到对面茶桌,转身“咯噔咯噔”跑下木梯,进了内堂小间。

这里边更是热闹:赵夫人拿马鞭子把小姨娘打了个痛快,勒令她当着一众丫鬟婆子的面,写下悔书,手指沾了细皮嫩肉渗出来的血,画押认罪,然后指天起誓:从此不再作威作福,只一心一意当牛做马。

她敢不发誓吗?

被捉奸在床,要么浸猪笼,要么认命贱。

这群人走后,圆桌上是六张百两银票。男人呐,千万别惹悍妻,管你多少血汗挣来的银子,她扔下的时候,连响声都懒得听。

床榻上,雪白薄衫的“奸夫”,悠哉悠哉地穿了青缎鞋,披上蜀绣袍,走到红漆圆桌边,自斟了一杯酒,苍白的手指,修长,好看。

我扫了一眼自己那十片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心中的妒意稍减了三分。

男人仰颈,倾酒入喉,优雅如白鹤追云。

我心中的妒意,又从脚底升起。

男人呼出一口气,心情畅快,动作轻柔,然后再次垂头,拿青花瓷壶斟酒。颓废的模样,恰像是匹目光忧郁,寻觅仙草的神鹿。

我心中的妒意,已经填满丹田。

三千青丝,两湾松泉,举世无双自成双的唇,起身鸿雁翩翩,将笑梨涡浅浅,这货色,美得连醉春楼的花魁都嫉妒。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

月菱姐,莲步轻轻,走进房间,款款坐在桌前。

他放下酒杯,拿起两张银票,单手递给了她。

想到还有我的份,急忙走上前,站在月菱姐旁边。

他仍旧取了两张,递给我。

“长得貌比潘安,应该去选驸马才对,怎么能一直干这样的勾当?”

月菱姐圆圆的脸,两腮微胖,目光柔和的眼,就连嘲笑时也面带善意。

他低眉,嘴角闪过一丝抽搐的笑,继而似笑非笑,道:“如若公主相貌丑陋,我岂不是要吃亏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终究有一天能遇到国色天香的女子。”

月菱姐笑着舒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天南地北,我以后不能陪你们去了,我,要嫁人了,嫁一个普通人,你们不必认识。以后就在这明水镇,用我的积蓄做本钱,开一个茶楼,就跟对面那家一样。”

我一愣,突然觉得这屋子里好静好静。

他似乎早已料到,目光,笑颜,都波澜不惊。继而,他拿出自己的一张银票,又从我手中拽走一张,凑齐了二百两,梨涡动人,向月菱姐道:“既然要分道扬镳,只能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了。”

说完,他整理衣衫,玉带束腰,取了薄薄的行囊,闲步凌波,潇洒出门而去。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月菱姐,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不知所措。

“去吧,去吧。”

月菱姐满面歉意,向我摇摇手。

我只好飞跑出门,追到街头,在人群里寻他的背影。、

他,很容易找:

白衣束冠,高挑修长,三千青丝,飞流直下。

我的妒意,已经流泻在眼角眉梢,脚下与他保持着距离,不近不远地跟着。在千帆渡口,他雇了船等我,顺流而下,黄昏时到了杜娟山。

杜鹃山,是埋葬师父的所在。我的师父,也就是他的父亲。

他们父子令人嫉妒的绝世容颜,跟他行囊中那只描金铁笛一样,属于家传。风神俊朗,蜜语甜言,筹划了无数风流勾当,虚应了多少郎情妾意,单单都只为钱——金珠银锭,玉环玛瑙,古董纸票。

他们一身行头,动辄百金千贯。而我,在师父去世前,终年也就几件粗布衣裳。后来师父痨症病重,吐血吐到脸色焦黄,不知道是酒痨还是色痨,在榻上躺了两个月,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每次成了一笔买卖,他都分我钱,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

我独自拔那坟头的草。他取出铁笛戏弄宫商。

冷冰冰的坟头,让我想起了师父冷冰冰的脸,从小到大,多次想要卖掉我呢。

我便不再拔草,抱膝坐在树下,看余辉斜照,众鸟归巢。

夕照凉,他的笛声更凉,声声入耳,是从未听过的,抽刀断水的决绝。

“你,什么时候也跟我分道扬镳呢?”

我盯住他,淡淡地问。

他收起了铁笛,眼里是一百个不满意,梨涡歪歪,笑也不正经:“你要是长得国色天香,我倒用不着跟你分道扬镳了。只可惜啊,这辈子,我注定是走遍天涯路,众里寻她千百度。”

句句嫌我丑,懒得接他话,别过头,点数那些才露微光的星星。

“莫尔,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你自己保重。”

我顿时回头。

“不是要分道扬镳,只是安排一些事情,去去就回的。”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柔声细语,肚子里半信半疑,望着他悠然远去。

那背影,在笔直高耸的林木间,仍显修长。那锦衣,让缭绕霞霭失色,自惭形秽地一缕缕烟消云散。

七夕乞巧。

我喝了一小碗剪芽汤,半空着个肚子,在细水河边灯花桥畔大柳树下踱步,等卓世英。

卓世英,是杜鹃山下,渔鹭县的一个捕头。

师父在县有一座小宅院,多时未回来,木门上都结了蛛网。但是,这并非最惹人厌的,到了晚上洗澡时,我才知道这破旧的房子,已经被一群夜贼选做了脏窝。

群贼来时,我人在浴桶里,躲之不及。

卓世英大刀劈门,领一队捕快,擒了贼,起了赃,询问左邻右舍,确认了那是我的家宅。

从那以后,他便是我家常客。他不嫌弃我抛头露面,不嫌弃我来历不明,不嫌弃我样貌平凡。

对岸步履匆匆,卓世英来了,双手捧着一方食盒。

我知道,食盒里装的定是那油炸的巧果儿,金灿灿的色,方正正的形,芝麻香,冰糖甜。

正要迎过桥去,手臂被人紧紧攥住。

端额方过松砚,长眉扬似凤尾,粉唇羞煞桃花,他,回来了。

“我是她师兄,天色晚了,有事改天再聊吧。”他鹤立云端般,吐气如兰,辞了卓世英。

我的脚被浓香勾住,手臂被他攥得生疼,心中又馋又妒,目光黏着卓世英的食盒。

卓世英识趣地把香甜诱人的巧果儿连同食盒递给了我。

“谢了,明天见。”

随他沿河岸走了几步,我已经食指大动,取了一块巧果儿,道:“哎,你离开快一个月了呢。”

“幸好只是一个月,要是十个月,你们还不把孩子都养出来了。”

我嘴里塞满了油腻腻,甜酥酥的巧果儿,懒得跟他吵。

回到小宅,他点了油灯,环顾四壁后,脚步翎羽般落在门口,道:“收拾行李吧,今晚我们住客栈。”

“放着好好的宅子,住什么客栈?”

他回身,长袖如虹,油灯被扫落到了床帐上。

火星引燃窗纸之时,我弃了食盒,背着包裹,跑出了木门。眼前幽深洞穴般的小巷,突然间,犬吠,屋亮,小儿哭。

客栈的床柔软舒服,我却无心睡眠,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走到我的房门前,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纸片进来。

天色大亮,湖光苍茫,松枝又硬又凉,我伸了十七八个懒腰,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牵马来饮水的他。

“要去京城,为什么不带我同去?”

“你……”

他邪魅一笑。

我预料绝非好事,后脊梁涌起一股寒流,继而是肩头。目光偷落,一条探出细舌的青蛇缓缓游玩到了我的脖颈。

我半张着口,圆瞪着眼睛,向他求救。

“不用怕,没毒。”他的话如一阵轻风。

顶不了鸟用的轻风。

“在客栈等我消息,到时候你再去京城,记住,只要你一个人。”

他抬腿就走,理鞍上马,牵辔挥鞭……

留我一个人,木头般绑在盘根错节的柏树枝上,一动不动,等着那蛇滑到胸前,溜至腰间,悠闲地漫过膝盖、小腿,停在绣花粉缎鞋面,缠吊着,半打瞌睡,半打秋千。

我一直等到腿麻脚酸,终究剪刀石头布十三局,输了左手去冒险,小心伺候着,挑下绣花鞋,忍痛割爱,扔去老远,这才跳下柏枝。

骂骂咧咧,回到三里外的客栈,我失了一只鞋,罗裙下白袜变黑的脚,深深浅浅。

八月初三,他找人传书,知会我前往京城。

卓世英吓我,说京郊问神坡的十家客栈,八家是扒手聚集、漫天要价的黑店,而另外两家,是阎王殿。

“没事,我向来胆大。”

“真不要我陪你去?”

卓世英,你天真可爱,身处官衙,怎么能去帮我做骗人的勾当?

我女扮男装,混在一队贩货入京的商队里。岂料天时不巧,淫雨霏霏,前路难行,最终一队人都只能滞留在京郊问神坡。

身为一个押货赶车的伙计,我只得在搭着草棚的后院中,照管着货物,和衣而睡。

三更半夜,贼盗来偷。

两三个黑影从马厩里摸出来,掀开毡布,每辆车上各搬去了一袋东西。我面朝柴房,头靠着车轮,闭目养神,只装什么也不知。看管旁边那辆车的老兄比我更能装,贼人刚走,他震天响的呼噜就停了片刻,口中嘟囔着骂了几句,而后就在草铺里倒头大睡。

一个黑影子,比客栈老板娘怀中的猫大些,比厨房外的看门狗更小些,沿着墙角,向我爬了过来。

小东西掀开毡布,就往货车上爬。

我睁开眼睛,正想抓住它露在外面的一只脚。几个粗莽大汉,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走进了院子。

假寐的仍然在装,真睡的翻了个身,我伸手扯了扯毡布,盖住了一只虎头缎面鞋。

次日一早,伙计们都去前院吃早饭。我买了几个热腾腾的烧饼,悄悄地折回后院,咳了一声,把一个烧饼塞进了脏兮兮的毡布下。

毡布里动了动,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先探了出来,之后是一颗垂髫的孩子头。

三四岁的样子,却生得唇红齿白,粉腮丝绸般滑亮,大眼睛长睫毛,眉梢英气勃发。

我看的有些呆住,而后欣喜若狂:这世间,总算有比他更秀色可餐的男子了。

“唉,你是谁家娃娃呀?”我说着,手已经忍不住去捏他桃腮。

那小儿歪头一躲,奶声奶气地说:“本官乃三品京兆伊,被人拐带至此,你若能送我回府,必有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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