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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故事》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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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日子的老黄历像验钞机数钱一样呼啦啦地翻动,一转眼冬梅已经上完二年级,她早就会右手掰着左手数数了。她还是背着两三年前的那个绿色帆布旧书包,颜色却褪尽,显然洗过无数水。她的背包开始鼓起来,里面除了增加的教科书,练习薄,还有一支便携的算盘,走起路来,书包周期性地拍打着她的大腿,接着我就仿佛听见了王老三给王老大算账时用他那熟练的十一指禅拨打算盘珠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他嘴里像念经绕口令扫机关枪那样不停地背诵口诀。这让我和大庆开始对这个算盘越来越有兴趣,冬梅早有察觉,便将她的算盘放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有时候也会藏起来,藏在米缸里,藏在粮堆里或者干脆就藏到草垛,这是后来她才告诉我们的。

她告诉我们这些秘密的那天,是次年的二月初春。那天早晨她很早就起床了,跟着父亲一起下地种土豆去了。父亲用一把锄头前后挑着土豆和肥料,发出类似吱呀吱呀的声音。她只是低头跟随着父亲沉重的脚步,在浓雾里走去时,她看不清前面的路途。

是的,她的人生苦旅自此开始了,她还不知道这段征程会到哪里才是个头,但她确定再遥远再坎坷的路途,也是要一步一步走完的。

晨雾像一层层纱布弥散在村庄,孱弱的朝晖始终没能刺破这万层弥纱;山雀在安静了一个漫长的严冬后,开始起早贪黑地练习嗓子,此起彼伏的叽叽喳喳的脆鸣仿佛是从层层雾纱透析进来的,又仿佛是被这层层雾纱包裹收起的天籁;听得见双水河的流水声哗啦哗啦,它们好像永远都不用歇息片刻。冬梅记得那个清晨是被一层层迷雾打包的沉重时刻。

晨雾也像是蜘蛛一夜间织在村子里的蛛网,氤氲袅绕,似有似无;叽叽喳喳的山雀像是被缚在蛛网上的猎物,拼命做着垂死挣扎和凄厉叫唤;只有双水河的流水声依旧哗啦哗啦,它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在乎什么。冬梅也记得那个清晨是被一张蛛网束缚的无奈时刻。

他们一路上都很安静,就像那个清晨。

冬梅辍学了,因为我和大庆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不知道父亲这个政策的务实者当时是如何用这个自欺欺人的借口说服自己的。然而,终究冬梅没再去上学,她像那个清晨的迷雾消失在双水村一样,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就消失在双水村小学。

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冬梅哭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往外冒,她的哭声时高时低,她还不停地像打嗝或是噎住一样地抖动着身子。父亲低声说:“明天是你们妈死去五年祭,都早点去睡。”

然后父亲挪动着缓慢的步子,走进那个黢黑的房屋睡觉去了。

我赶忙问:“冬梅,你是不是噎着了难受?”冬梅摇摇头。

大庆赶忙问:“冬梅,你是不是撑着了难受?”冬梅还是摇摇头。

那个晚上,冬梅摇了很多次头,直到我问冬梅:“冬梅,你是不是想我们的妈妈了”,她才停下了她那像摇头风扇一样不停摇摆的脑袋。继而稍想一会儿,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我们就去睡觉了,我和大庆又听见了冬梅在床上哭泣的声音,还是像是打嗝或是噎住那样,一哽一咽。

我跑过去赶忙再问:“冬梅,你真不是噎着了难受?”冬梅摇摇头。

大庆也跑过来赶忙问:“冬梅,你真不是撑着了难受?”冬梅还是摇摇头。

冬梅躺在床上,她的头像拨浪鼓那样左右摇晃。大庆问:“冬梅,你是不是找不着你的算盘了?”

冬梅一听算盘,摇摇头又点点头,忍不住说:“我想上学了。”冬梅话音刚落,隔屋就传来父亲疾声厉色的呵斥,让我们赶紧回去睡觉,我想父亲那夜父亲也没睡好吧。

那晚,我和大庆闹腾了一会儿睡去时,冬梅还在哽咽。大庆半夜憋尿起夜时,拉我起来作陪,那时我早已将童子尿一泄如注地撒在了床单上。我们仍然听见了冬梅冷不丁的一下抽泣。寒意随着夜风袭来,大庆打着哆嗦问我:“冬梅怎么哭了这么久?”

我说:“看来她是真想我们的妈妈了。”但我知道,她更想上学了。

第二天刚刚荧亮,父亲比报晓的公鸡起得还早。他忙着把整个屋子打扫干净,他将灶前那堆几乎平了灶口的柴火灰都转移到了田间,还挑了满满一水缸的井水,他歇下来的时候对我们说:“五年前,你们妈死的时候,我也是在挑水。”他甚至把过冬烤火熏黑的土墙用铁锹像钱剃头匠给我刮光头那样铲了一遍。

我们吃过早饭,就三三两两地来到母亲的土坟前。母亲的土坟不大不小,没有石碑,就像是晒场上的一个小粮堆一样安扎在那里。

父亲和冬梅轮流将带来的火纸一一点燃,灰烬跟随着半山腰的微风在林间漫舞飞旋。像是坠落的雪花,星星点点;也像是母亲发梢上系扎的蓝白相间的格子布,飘飘扬扬。我和大庆站在一边斗嘴疯闹,他笑话我昨晚尿床是在床单上画地图,我挣大嗓门,争辩说是吃了稀面粥的缘故。父亲才懒得理会我们,他也没有强迫我们跪在地上给母亲烧纸。没过多久,就听见父亲催促我们走开下山,接着就听见了杂七乱八、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我和大庆下山时如同滚石头般的从山腰一口气溜到了山脚下的双水河边。

那时双水河上并搭着四块七尺长四尺宽的条石,听父亲说过他刚记事的时候这些长条石就搭在这里。他还说村里什么都不多,就他娘的石头多。桥是石板搭的,墙是石头砌的,就连粪缸都是用石头凿成的。但是我们村没有一个石匠,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或许正如俗话所说“身在宝地不识宝”,更何况在村民的眼里,这些绊手绊脚的破石头又不是罕有奇贵的璞玉浑金,自然没人有闲心去雕琢打造了。我站在先人站过的石板桥上,听得见脚下潺潺的流水,一路响来又响去。远远看着父亲拉着冬梅的手,脚底像抹了油,狼狈的蹿步下坡,让我不禁失声而笑。

大庆指着河水说:“我看见河底的小鱼虾了。”

我说:“我看见自己在水里了。”我说话间手蹈足舞起来,以证明水底的那个人确实是自己。

然后大庆哈哈大笑,说:“我看见大喜在河底捉虾摸鱼了。”

说完,我和大庆一起仰面大笑。

直到笑得我们的喉咙被风吹得干枯,才蹲在河边妇人洗衣的青石板上,用小手捧起河水咕噜咕噜的饮起来。大庆说水是甘甜的,我打着水嗝点头表示赞同。我一口气至少喝了十捧,而大庆则扑在青石板上喝起来,我在旁侧就像平日里拉着大水牛饮水一样拉着他的衣襟。我们还顺手洗了脸,把口水吐在河里,把鼻涕甩在河里,最后我们站在长条石上把尿也撒在河里,我们甚至还比试了谁的尿撒的更远。我看见我们的童子尿在水面上激起一层白色的泡沫,我说:“我们不该把尿撒在河里,下游燕子村的人喝的水里会有我们的尿。”

说到燕子村,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干爹,他家的那巢燕子也该春回了吧。但也仅仅是那么一念之想,飘忽而过。

大庆反驳我说:“不把尿撒在河里,河水早晚要被喝完的。到时候燕子村的人连尿都喝不上了。”

我觉得大庆说的很对,就站在石板桥上毫无保留、不遗余力地排尽了膀胱里的童子尿,以至于接下来的连续几天夜里我都没有尿床。

为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经常硬拉着大庆来到石板桥上向双水河里撒尿,然后再喝着那一口口甘甜的河水。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庆还拉上了老王村长的儿子落心参与进来,他也觉得大庆说得有道理,我们一度不计前嫌,成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当我喊出预备的时候,我们就像练习射击的军人齐刷刷举枪上膛、扣动扳机那样掏出自己的小家伙整备就绪了。这是最早为燕子村治水救水的雏形,我们的脸上露出天真而朴素的悦色。

平日里,落心还会从他家地窖里拣出两个红皮的红薯来,送给我们。他告诉我们红薯也像人种肤色一样分个黑白黄,红皮的红薯吃起来比白皮、黑皮的脆甜,他还不忘叮嘱我们:“发了芽的红薯不要吃,有毒。”

每年三四月的时候,地窖里的红薯生吃上去,像吃北京鸭梨那样脆甜。尤其是红皮的红薯,水分不多不少,放在灶膛里烧熟了吃起来就如同在吃一块刚熬出锅的麦芽糖那样香甜筋道。

即使如此,我们仍不忘眼前的这个伙伴曾经正是我们最冲突的阶级敌人,他曾经笑话过我和大庆屁股上的两个补丁,他也笑话过我们死了母亲,记得他还仗着老王村长的权势威胁我们称呼他太子,虽然我们从来都只叫他太监。我们一致觉得光靠占他几个红薯的便宜太过便宜他了,便约定各自构思一个损招作以报复。

就像去年的补丁风波一样,我首先想出了一招暗度陈仓。我让大庆在桥上游往河里撒尿,让落心在桥下游喝水,中间隔着桥,自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听见的哗啦哗啦声也只作是桥底的流水声,接着轮作让落心也喝了两口我的尿。不过那天为了能让落心喝上我们兄弟俩的童子尿,我也煞费苦心。我拉着他跑到凤凰山上找灵芝,跑到他家地窖偷红薯,又跑到何大胡子家的稻草堆里偷鸡蛋,被狗一路追咬,逃之夭夭地奔跑到桥边,他才感觉口渴不止。

大庆落得清闲,就地取材,想出了一招完璧归赵。他将一个发了芽的红薯烤熟,送给落心吃。落心感激不尽地吃完,还承诺着以后每天会多偷一个红薯贡给我们。据说当晚落心上吐下泻,老王村长还请了花津镇的半仙贾真过来跳大神。不过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落心连续两天都没有来找过我们。

第三天,他病怏怏地来了。他一个红薯也没有带来,便一脸歉意地说这两天温度起来了,地窖里的红薯都开始发芽了,继而他倍感遗憾地承诺明年一定加倍补上。

他全然不知我和大庆的小人之为,如同我们全然不知那个夏天会发生什么一样。

那是一个流金铄石的五黄六月,整个村庄如同一屉蒸笼,让我感到窒息和湿热。田塍陌路旁的草莽里时常悉悉索索地扑腾起一群躁动不安的蝗虫,像一阵白烟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白马山上的板栗树开出一串串粉白的毛茸茸的花絮,如同一条条毛毛虫。村路上偶尔路过几个骑着自行车,有气无力吆喝着的货郎,车轮一路甩起浑浊的扬尘。到了傍晚,村民都人手摇一把蒲扇,光着膀子的男人聚在一起闲聊,暮色中在大腿上拍打蚊虫的响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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