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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川有知夏》第十章 愿苍天佑我,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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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厉泽川的那句“过来”一出口,起哄声顿时便响成一团,温夏脸红得一塌糊涂,半羞半恼地瞪了厉泽川一眼。连凯坐在车顶上,手里上下抛玩着一柄短刀,笑着道:“姑娘家会害羞的,厉泽川你个大老爷们还不主动点!”

“行,我主动!”

厉泽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大踏步地走到温夏面前,一手抄着温夏的腿弯,一手箍着她的背,把她扛了起来。

温夏还来不及反应,已经大头朝了下,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眼前天旋地转,一片金星乱闪。

诺布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巴愣在那里,眼看着厉泽川扛着他的小夏姐阔步而来。

厉泽川停在他面前,摆摆手:“让开,别挡路。”

诺布如梦初醒,连忙朝旁边让了让,厉泽川自他身边经过,将温夏放在一张相对干净的卡垫上。

方问情脸色越绿,连凯闹得越开心,用刀柄“咚咚咚”地敲着车顶,起哄架秧子:“抱都抱了,不亲一个说不过去啊,亲一个亲一个!”

有人带头,吃瓜群众立即兴奋附和,“亲一个”的声浪在耳边响成一片。

温夏脸色更红。厉泽川摸摸她的脑袋,鞋尖挑起一块碎石头,凌空一踢,碎石头割裂风声直逼连凯面门,连老雷迅速低头躲过,玩笑道:“少侠好身手!”

厉泽川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承让,承让。”

一群人跟着笑起来,此页就此揭过。方问情咬破下唇,血色染红牙齿都不自知。

羊腿是三爷亲手烤的,用的是当地人的祖传手艺,味道香浓,口感还不腻,好吃得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扎西是地道的康巴人,热情好客,能歌善舞。他多喝了些青稞酒,脸上映着黑红的颜色,腰间系着皮袍,绕着篝火用藏语唱歌,有人跟他一起跳一起唱,有人用手打着拍子。荒无人烟的禁区里,这里的热闹是唯一的颜色。

那么单薄,又那么永恒。

三爷喝得半醉,在厉泽川的肩膀上用力一拍,高声道:“今儿可是个好日子,手里有活别藏着,来,露一手!”

厉泽川也不推托,从悍马的后备厢里拿出复合弓,拧紧瞄准具,固定减震杆,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

温夏正想着这里也没有靶标,要怎么玩?转头看见诺布找出几个喝空的易拉罐,沙土中拌着荧光粉,塞进瓶身,增加负重。

厉泽川戴上夜视镜,弓弦张如满月,诺布高喝一声,挥臂将两个易拉罐扔至半空。

风声洞穿荒原,耳边是铁马金戈般的鸣响,温夏屏住呼吸,视线随着瓶子攀升的轨迹向上游走。抵达最高点时,箭矢破空而来,“轰”的一声,将两个瓶身同时撕裂,沙土里拌着荧光粉,散落如星辰,带着极淡的鎏金色,在瞳仁中烫出绵长的痕迹。

一箭双雕,冷兵器的烈与美,在这一刻悉数体现。

所有人都在鼓掌欢呼,厉泽川转过头,朝温夏看来,目光平静如常,还有隐约的笑意,淡然自得。

温夏隔着人群与他对视,心跳在那一刻蓦然加速,仿佛有热流滚过。

这世上,不停地有人相遇,也不停地有人分别,能相爱,是莫大的缘分。她很庆幸与她相爱的是这样一个人,英俊的、强大的、善良的,忠于仁慈,身有屠龙之技,却甘心成为守护者。

厉泽川搁下弓箭,拿起酒壶,高举过头顶。柯冽跟着站起来,然后是连凯等人,风声呼啸如战旗,他们的目光比火光更加耀眼,照亮了荒原的夜。

厉泽川拔高声音:“这杯酒是为柯冽庆功,也是为巡山队践行。征途即将开始,我将恪尽职守,英勇无畏。”

巡山队的所有成员齐声高喊:“我愿以生命起誓,守护高原,惩治暴虐,愿苍天佑我,战无不胜!”

那些声音冷硬浑厚,激起阵阵回声,在风里,肆意喧嚣。

如洗的星辰之下,他们和着烈酒将艰辛饮下,扛起炽热的兵器,守护着一方土地的安宁。

书上说,作恶的,必被铲除,黑暗与白昼同样光明。

总有一些东西,不死不灭,永不坠落,比如纯挚的信仰,比如爱与仁慈。

温夏再一次意识到,厉泽川本就该属于这里,他在这里重生,在这里顽强,然后走向王座。

誓师之后,气氛彻底沸腾,有人笑着与柯冽拥抱,有人含泪向他敬酒。温夏和厉泽川躲在人群之外,两个人背倚着悍马的车头,并肩站在一起。连凯仰头喝尽壶中酒,远远地向厉泽川举壶示意,厉泽川同样举了举酒壶,以示回礼。

星光明亮如洗,空气中泛着浓郁的烈酒醇香,厉泽川的侧脸映在温夏的瞳仁中,如同开了锋刃的冷兵器,英俊凛冽。

这个人是她的,这个好看到犯规的家伙戴上了她的戒指,从今以后,都是她的人。

温夏听见心跳的声音,借着微薄的酒兴凑到厉泽川耳边,轻声问他扎西唱的那首藏语歌是什么意思。

她离得太近,说话间,唇瓣轻轻擦过厉泽川的耳朵,湿热的气息吐在他的皮肤上,带着沐浴后独有的香气。

厉泽川修长指尖压住温夏的嘴唇,他轻笑着,低声道:“那些歌词的意思是—我会喜欢你很久很久。”

就算温夏听不懂藏语,她也知道扎西唱的是祝酒歌,不可能包含这样的歌词。她笑着枕着厉泽川的肩膀,内心安定。

闪光灯滑过一道凉白的光线,让人眼花,厉泽川抬手挡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温夏按在胸口,藏住她的脸,朝快门声响起的方向看去。方问情自镜头后露出半张脸,不冷不热地笑着,道:“这么美好的画面,不留个纪念多可惜,更何况,公众有权利了解你们真实的工作状态。”

最后一句,带着点挑衅与威胁的味道。

厉泽川站直身体,不卑不亢:“拍人可以,别拍脸,不安全,把那张片子删掉。”

“厉警官不是神勇无敌吗?”方问情舔了下牙齿,似笑非笑,“还会怕报复?”

“怕死和找死不一样,怕死不丢人,”厉泽川伸出手,“相机给我。”

方问情手上一松,相机掉了下去,被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带扯住,机身垂在胸前。她故意挺起胸膛,笑着道:“想要的话,自己来拿喽!”

厉泽川握住镜头狠狠一拽,钩在脖子上的相机带应声断开,方问情向前踉跄了几步,作势要往厉泽川怀里扑。温夏横插在两人中间,将方问情扶住,笑眯眯地说:“方姐小心点,保护站资源紧缺,可没有外国的伤药给你用。”

厉泽川飞快地将相机里的照片翻了一遍,他反握着手柄,将液晶屏朝着方问情,眯着眼睛道:“这也是你采访工作的一部分?”

屏幕上亮着一张照片,明显是偷拍的,光线和角度都一塌糊涂,但内容非常吸引人—厉泽川正在擦澡,背对着镜头赤着上身,短发微湿,腰线紧窄,肌肉流畅,教科书般的好身材。

方问情笑了笑,道:“职业病,看到好看的东西就想拍下来。”

“这可不是记者该有的职业病。”厉泽川向后翻了翻,又看到几张类似的照片,他有些不耐烦,索性抽出内存卡,捏在指间用力折断,“别侮辱这个职业。”

内存卡折断时爆出细碎的声响,方问情眼中浮起一抹厉色,突然转头朝向一边:“程飞,你的片子毁了!”

程飞闻声跑过来,看到厉泽川手中的相机和折断的内存卡,脸色大变,双手揪住厉泽川的衣领,怒极低吼:“这里面的片子是用来筹备我的个人摄影展的,都没来得及备份,就毁在你手上!厉泽川,你想报复我就明着来,何必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报复你?你配吗?”程飞比厉泽川稍矮一些,厉泽川垂眸扫了他一眼,神情里尽是不屑,抬手拽回自己的衣领,淡淡地道,“方问情用你的相机偷拍我,要算账,找她算。还有,连自己的相机都看不住,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拿去用,你还算什么摄影师,有什么资格办摄影展?”

程飞只觉像是被迎面抽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瞬间理智全失,挥拳朝厉泽川扑来。厉泽川后退一步,闪身躲开,程飞收势不住,一头栽倒,摔破了脑袋,额头上沁出血痕。

有人循声看来,方问情拿出手机点了几下,估计将摄像头对着厉泽川的脸,凉凉地道:“厉警官,你有公职在身,千万不要跟程飞一般见识啊,更不能还手,否则,这样的画面传到公众面前,索南保护站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方问情这话明面看是在提醒厉泽川,实际上是在指点程飞。

程飞听懂了方问情的暗示,瞬间跳起,迎面一拳朝厉泽川的脸砸了过去。厉泽川来不及后退,鼻端突然拂过一缕熟悉的甜香味,一道娇俏的影子横切进他的视线。

温夏出招极快,她捏住程飞的手腕,立掌如刀,狠狠地敲在程飞的手肘关节上,同时起脚踢向他的小腿迎面骨。程飞直接跪倒,抱着酸软的手肘哀号不止。

温夏拍了拍掌心里的浮尘,下巴微挑,一脸轻蔑地睨着程飞,道:“厉警官不能还手,我能。厉警官不屑于跟你计较,我可记仇。新仇旧账,只踢了你一脚,算是便宜你了!索南保护站是惩治盗猎的地方,不是用来撒泼胡闹的。至于方小姐,”温夏看着方问情,讽刺道,“你的职业习惯和法律意识似乎都不太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六项,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都属于违法侵权行为,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希望你能记住。”

说话时温夏神情高傲,一双眼睛又圆又漂亮,厉泽川觉得她像只高傲的布偶猫,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

“温小姐懂得可真多!”方问情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冷笑着,“听说,你曾被盗猎者绑架,失踪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那都是些亡命徒,嗜酒、嗜财、嗜色,不知他们有没有对温小姐做过什么逾矩的事?女孩子终究比男人脆弱,有些伤一旦留下,便是一生的痛。”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温夏暴怒,“方问情,你们家是不是没人教过你要好好说话!”

越来越多的人循声看来,气氛紧张又尴尬。

厉泽川适时出声,声音里带着力度,他按住温夏的肩膀,道:“这是庆功宴,不是辩论赛,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明天还有工作,到这里吧。灭掉火,解散休息。方小姐,我觉得作为一个记者,首要任务是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是挑起争端、无中生有,更不是诽谤污蔑。这不是职业素养的问题,而是人品的问题,立人之本。”

厉泽川拐着弯地说方问情人品不好,连凯一点不给方问情留面子,笑出了声音。方问情还要说话,连凯抢先一步,高声道:“收摊收摊!闹腾半宿,不困啊你们!大川,你检查一遍围栏,别让狼钻进去!”

厉泽川应了一声,见温夏还气鼓鼓地站在原地,按着她的脖子强行转过她的脸,道:“走,跟我去检查围栏。”

元宝蹲在大围栏的入口处,脖子上一圈硬毛,蓬松浓密,又凶又威风,狼见了都绕道走。

厉泽川拍拍大狗的脑袋,对温夏道:“元宝是看守大围栏的功臣,有它在,雪豹和狼都不敢进来偷小羊。”

温夏没接茬,鞋尖踢玩着一块碎石,闷声道:“若不是你拦着,我今天一定会修理那个姓方的!打得她满地找牙!”

“架可以明天再打,巡山队一进山,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可就不多了。”厉泽川站在温夏面前,目光深深地凝在她身上,轻笑着,低声道,“你真的不打算抓紧时间亲我一下吗?”

温夏先是一愣,紧接着眼前一花,厉泽川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大围栏在屋子后面,前院的照明灯辐射不到这里,目之所及皆是黑暗。

黑暗蒙住了眼睛,却让感官更加鲜明,火焰般炽热的气息,凌乱纠缠。

温夏恍惚看到眼前有金砂流过,夺目的颜色蚀刻在瞳仁上,烫出永不磨灭的痕迹。

有些人在身边,有些人在心上,最美好的莫过于心上和身边,都是同一个人。

温夏紧紧地抱住厉泽川的腰,两个人的呼吸融在一起,她很想告诉全世界,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高大又英俊的家伙,就是她的心上人。

2)

巡山队是在庆功宴后的第二天夜里正式出发的,凌晨两点,最冷也是最黑暗的时刻。

天气不太好,风裹着砂石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温夏一直没有睡沉,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敲门。诺布的声音递进来:“小夏姐,醒醒,要出发了。”

温夏精神一振,迅速穿上衣服。收拾东西时,那枚草编的戒指自衣服里掉出来,草叶已经干枯,变得异常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温夏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笔记本中,笔记本的扉页上并排写着两个名字—厉泽川、温夏。

那两个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就好像它们的主人永远不会分开。

赶到集合点时,巡山队已经聚齐,连凯和柯冽一人捧着一个大木箱子往车上搬,行动间,木箱的边沿错开一道缝隙,被月光一晃,里面的东西映出黄澄澄的颜色,在视网膜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是子弹,实弹,每打出一颗都会有人流血,甚至死亡。

温夏突然有些心慌,闭上眼睛,眼前出现蒙眬的幻象,厉泽川的身影拢在一团血雾里,面目模糊。

在枪和火面前,谁不是弱者?

温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牙齿咬在嘴唇上,切开殷红的线。

脸上一痛,有人掐住了她的下巴,她睁开眼睛看见厉泽川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着一把格斗刀,刀柄正对着她。

格斗刀出鞘半寸,刀身上镀着黑铬,和夜色融在一起,如同身披伪装的刺客。

厉泽川动作温柔地拍了拍温夏的头顶,道:“拿着吧,防身。”

温夏不顾众人的目光,拉近两人间的距离,抱了抱他,声音又急又轻:“无论这条路有多难,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厉泽川安抚性地回抱了她一下,眼睛很亮,锋利中带着淡淡的柔软。

马思明瘦了很多,高原的风将他的脸雕琢得棱角分明,他身形笔挺地站在保护站的旗杆下,神情极度严肃,一字一顿地喊着:“小伙子们,准备好了吗?”

太阳尚未升起,国旗的颜色是唯一的炽烈。

巡山队的成员一字排开,厉泽川、连凯、扎西、柯冽、诺布,他们面对着国旗立正敬礼,脊背像是新铸的钢条,笔直的、坚硬的,无法弯折。

如雷的吼声震入云霄,小伙子们齐声高喊:

“时刻准备!守卫高原!”

风在那一刻异常汹涌,鲜红的旗帜翻飞着,猎猎作响。

厉泽川的眼睛牢牢地盯在旗帜上,单眼皮,少见的漂亮,眉梢处一条淡淡的缺口,形似断眉。鹰在高处,风在耳边,旗帜的颜色是他眼中唯一的光,那么红,又那么炙热。

方问情和程飞同时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瞬的场景。

这些照片将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上无限传播,让更多的人知道,有这样一群人,战斗在祖国最寒苦的地方,守护着、保卫着。

有人利欲熏心,就有人侠肝义胆,只要有后者在,这个世界就充满希望。

可是温夏知道,照片会被处理,名字会被抹掉,对于保护站之外的人来说,对那些身处远方的人来说,他们只是几道模糊的剪影,一个笼统的数字,牺牲了多少,拯救了多少。

多年之后,也许会有人想起他们,感叹一句,那是一些很了不起的年轻人啊。

那么,他们到底有多了不起?

4.5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巡护人员全部加在一起,不超过五十个,气候恶劣不说,枪弹和补给也是问题。高大精壮的小伙子从这里走出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说不清楚。

有多少次,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在家里盼啊盼,只盼回来一方小小的盒子,一捧素白的灰。

新婚妻子守在婚房里哭红了眼睛,喃喃地念着都计划了,今年要生一个孩子……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依然选择坚守在这里,以赤诚之血,扶起正义的旗。

马思明大力拍着厉泽川的肩膀,道:“保护好随行的记者。”

厉泽川收回落在旗帜上的目光,他的眼睛很黑,在夜色中,稳重而坚韧,道:“您放心,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我会把这个机会留给两位记者。”

“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马思明笑着称赞了一句,神情自豪,温夏却在他眼中看见了晶莹的泪。他抬起手,做了个冲锋的动作,掷地有声地吼:“出发!”

雪亮的车灯撕开夜晚,五辆车依序而行,驶出保护站,朝国道覆盖不到的地方走,那里是可可西里的腹地,真正意义上的无人区,也是生命的禁区。

三爷依然穿着那身旧藏袍,脸上沟壑横陈,须发里揉着灰白的颜色,他站在风声最烈的地方,似追忆,又似感慨,淡淡地道:“当年,我加入公牛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年纪。那时候苦啊,我的两个儿子,一个被打碎了脑袋,一个陷进沼泽,我把十个手指头都抠烂了,也没能把他拽上来,眼看着他没了命。”

马思明抬手搭上三爷的肩膀,用力一按,他不会说漂亮的话,只静静道:“不会忘的,我们都记着呢。”

风吹起三爷的衣摆,旧藏袍如同雄鹰的翼,他深吸一口气,歌声是吼出来的—

铁打的汉子直愣愣

没有泪水咱只有命

向着那胜利咱向前冲

八百里山川任我行

在这亘古不变的世界里,风是唯一永恒。

歌声和风声混在一起,传出去很远很远。

直愣愣那个热烘烘

热烘烘咱们一条命

好汉的天下好汉的梦

就算死咱也要当英雄

……

总有一些人,他们战斗,他们拼搏,不为名利,只为信念。

这个世界太大了,有人冷漠,也有人在浴血奋战。别只看到了一个侧面就对它失望,人间很美,值得守护。

方问情和程飞被分在不同的车上,诺布开的是卡车,载着燃料和给养,排在最后。温夏跟着厉泽川,坐在悍马的副驾驶座上,轻声道:“巡山队在野外的生存极限是多久?”

一望无际的高原,除了风和寒冷,什么都没有。核心区海拔超过5000米,含氧量不足平地的40%,气温可能会抖降到零下四十摄氏度,白天还好说,夜晚最是难熬,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们能坚持多久。

厉泽川平静道:“四十天。”

四十天,那是最后的底线,他们不能等到弹尽粮绝时背水一战,必须要在这之前,找到聂啸林的踪迹,抓住他,让他接受应有的审判。

厉泽川的手越过变速杆落在温夏的手背上,温夏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翻过手,与他十指相扣。她道:“以前在书上看见‘夫唱妇随’四个字,总觉得太平淡,今天才明白,能做到这一步才是真感情。这辈子,我哪儿都不去,只跟着你。”

“好。”

厉泽川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车窗外的夜,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交付了毕生温柔。

车队一路南下,视野开阔,风声炽烈,灰黄的地平线和宝石蓝的天空融在一起,仿佛没有边际,昆仑山露出巍峨轮廓,放眼望去,只觉肃穆。

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追凶,车辙是重要线索,不但要盯着车辙,还要严防陷车。下午天色微变,飘起了冻雨,连凯和方问情的车陷了一次,后轮窝进烂泥里,爬不上来。

厉泽川和柯冽一脚踩下去,烂泥直接没过了小腿。风很硬,气温接近零度,泥浆犹如冰块,裹在皮肤上,湿冷湿冷的。

程飞原本跟在二人身后,见此情景,脚下一顿,停在了干爽的地方。温夏一巴掌推开他,拎着工兵铲要过去帮忙。

“你别动,”厉泽川回头看了一眼,对诺布道,“去找点能垫车的东西。”

程飞讪笑着,对着半跪在车轮前的人端起相机:“拍出来准是一张好片子。”

温夏握了握拳,按下一巴掌抽死他的冲动。

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做体力活很容易气喘吁吁,连凯掌握方向盘,厉泽川、诺布、扎西、柯冽四个人轮流挥铲子,忙了一个半小时才把车挖出来,几个人都是一身脏污。下过冻雨,凹陷处积了几个小水坑,温夏汲了点清水,让他们洗了洗手。

水很凉,浇在皮肤上,近乎刺骨,温夏趁无人注意,将厉泽川的手指拢紧掌心,揉搓着,替他取暖回温。

厉泽川抬手抹掉沾在她鼻子上的一小块污渍,小声道:“姑娘家受不得凉,不要抢着往水坑里跳,我还指望着你生个大胖儿子给我玩呢。”

温夏红着脸踢了他一脚,我儿子又不是用来给你玩的!

厉泽川拿出指北针校正了一下方向,一天的时间,走了不到四十公里。109国道至卓乃湖保护站,总路程将近140公里,天气好的话,三天之内就可以抵达,若是遇上了风暴,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夜晚来得悄无声息,气温陡降,冻雨变成雪粒子,裹在风里,吹在脸上,刀割般疼。

众人沿着水源一路寻找,天色彻底黑透时,才找到一个相对平坦适合扎营的地方。这里海拔已经超过四千七百米,黄沙之下全是冻土层,地钉根本打不进去,只能把帐篷的绳子固定在车辆上。

帐篷有两顶,一大一小,黑色牦牛毛编织,保暖防风,温夏和方问情住小一些的。厉泽川围着小帐篷转了一圈,把边边角角都掖好,确保冷风无法钻进去,他还在棚顶吊了一盏矿灯,让光线辐射出去,无论狼还是熊,看见有光,都不敢靠近。

方问情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凉飕飕地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心细的人。”

厉泽川看都不看她,道:“我不是为你。”

晚饭是自热食品,在包装袋里倒点水,就可以自行加热,搭配热量很高的牛肉罐头,顶饿又抗寒。连凯筷子都不用,几口吃完,看了眼外包装,道:“高级产品啊,都是外国字。”

厉泽川咽下嘴里的食物,用筷子指了指温夏,道:“温夏的哥哥叫温尔,东西是他带来的,数量不多,珍惜吧。”

扎西嘿嘿一笑:“温尔可是个厉害角色,把大川堵在办公室里好一顿揍,那阵仗,精彩!”

一群人齐声哄笑,都把目光投向温夏。

温夏脸红得一塌糊涂,双手抱碗,把脸埋在碗里。

厉泽川咽下最后一粒米,站起来挨个踹了一脚,笑着道:“废话真多,进口的牛肉罐头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饭后每人分了个半青的果子补充维生素,又冲了点葡萄糖粉。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制订好近几日的行进计划,争取在三天之内赶到卓乃湖保护站,然后朝西金乌兰湖方向巡查。

夜色渐深,连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夜里温度低,车子必须每隔三小时发动一次,不然会被冻住。下半夜我守,上半夜谁来?”

下半夜最冷,也是人最疲乏的时候,守夜人很遭罪。

柯冽道:“我来守下半夜吧,我年轻,体力更好。”

连凯年纪最大,嘿笑一声:“年轻人,不要太嚣张啊!”

众人跟着笑起来。

“今晚我和柯冽守夜,柯冽守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厉泽川喝了口热水,“明天换老雷和扎西。诺布体力没有咱们好,先适应一下。”

连凯和扎西痛快点头:“成!”

3)

巡山其实是一件很枯燥的工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前行,有风沙有雪雨,有奔跑的羚羊和牦牛,唯独没有同类,天地之间一片沉寂。

白天还好,夜晚更是难熬,有时候找不到适合扎营的地方,只能睡在车里。为了节省燃料,不能整夜开空调,冷得狠了,就下去绕着车跑圈,从天黑跑到天亮。

连凯笑呵呵地同温夏说着这些巡山时发生的故事,温夏笑不出来,只觉心疼。

是啊,盛世之下,永远有人负重前行。

温夏抬起头,看见漫天星斗,星星很亮,明天的天气一定不错。

柯冽坐在星空下,伤在肩膀上,他有些费劲地将纱布绕上去,不等系好又掉了下来。

连凯进了帐篷,温夏走过去,站在柯冽身后,说:“我来吧。”

柯冽一贯鲜有表情,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温夏处理伤口时动作熟练,几乎感觉不到疼。柯冽的手机上插着耳机,音乐的声音飘出来,是一首英文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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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夏笑起来:“你喜欢这首歌?我哥哥也喜欢。”

柯冽垂着眼睛,半晌才道:“听大川说,你是北京人。”

“是啊,”温夏笑着,“有时间去北京,我让我哥请你吃烤鸭。”

柯冽的脾气和性格里都带着股硬气,嘴角平直。他很少说话,所以开口时声音总是很沉,他道:“那你一定见过天安门吧?它是不是很漂亮?”

温夏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的界面,其中有一张她和温尔在天安门前拍的合照。

那是傍晚,长安街车流如织,红色的城墙黄色的瓦,古老而庄重,气势恢宏。

温夏指着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我哥哥,温尔,大我六岁,很疼我。”

拍照时是夏天,温尔穿着无袖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脸被墨镜挡住,看不清五官,但清瘦修长的好身材已经足够惹人注目。

温夏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面向镜头弯起眼睛,傻乎乎地笑着。

柯冽想起在保护站前,两辆车会车时的匆匆一瞥,他只看见一个侧脸,从下巴到额头,线条完美。

温文尔雅,清风霁月。

这名字倒是挺衬他。

“等任务结束,找个时间,来北京,”温夏诚恳邀请,“我带你去看天安门,还有人民英雄纪念碑,还要吃便宜坊的烤鸭和最地道的铜锅涮肉,我哥请客,他有钱!”

柯冽脸上没什么表情,温夏等了好一会儿,才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点笑容的影子。他点点头,说:“有机会,一定去。”

温夏回到帐篷里,方问情已经钻进了睡袋,温夏脱掉外套,也钻了进去。夜风很吵,夹杂着野兽的呼号,无法入睡。

帐篷没有窗,月光透不进来,温夏的目光落在吊在棚顶的矿灯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方问情突然出声:“聊会儿吧,我也睡不着。”

温夏迅速闭上眼睛,不说话,也不回应。

方问情笑了笑,在睡袋里翻了个身,面朝着温夏,道:“你到底喜欢他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贡献青春。”

温夏依旧闭着眼睛,淡淡地道:“你不是也来了?”

“我跟你不一样。”方问情没化妆,眉毛的颜色很淡,“我是为他来的,但是我没打算为他留下,可你,能为他死在这儿,我看得出。”

“那你就接着‘看’吧。”温夏道,“总有一天你会‘看’明白,他有多值得喜欢。”

方问情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缥缈,她笑了一声,道:“好啊,我等着看。”

“看”字咬得极重,如同挑衅。

温夏翻过身,背对着方问情,摆明了不想再说话。方问情却来了兴致,自顾自地道:“两年前,我在西宁的酒吧遇见他时,他很落魄,整个人灰蒙蒙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请他喝酒,问他打哪儿来,喜欢什么,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

说到这里,方问情故意停下,满室的沉默如同留白。四下只剩低低的呼吸声,温夏却睁开眼睛,深且漂亮的眸里,映着水一般的光和鲸鱼游过的影子。

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

心跳因这一句彻底怦然。

不知过了多久,收在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这里连信号都没有,手机只能当闹钟用,温夏看了眼屏幕,凌晨一点,守夜人换班的时间。

她掀开帐篷上的小门走出去,看见厉泽川盘膝坐在车顶抽烟,数万年瑰丽不变的星辰成了背景,他挺拔的身形映在里面,如同落笔时的逆锋。

鞋跟踩过荒草,簌簌作响,温夏没有抬头,径自拉开车厢的后门坐了进去。厉泽川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他笑了一下,直到将烟抽完,才跳下车顶,拉开另一侧的车门,也坐了进去。

月色很好,映亮了车厢,温夏在厉泽川探身进来的瞬间,抓住他的衣领吻住了他。

嘴唇冰冷,但舌尖是热的,绕过齿列,探向深处。厉泽川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的人,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很快掌握了节奏。温夏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变化,她尝到了极淡的烟草味,还有薄荷糖的清凉。

很累,但是睡不着,温夏枕着厉泽川的肩膀,碰了碰他的喉结,小声道:“老实交代,对我动心是在什么时候?”

厉泽川闭目养神,嘴角弯出淡淡的笑:“两年前。”

在未分别之前,他就已经动了心,可惜母亲的死敲碎了他所有傲骨,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敢触碰爱情。

温夏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湿润:“在青海的两年里,你有没有想过回去找我?”

厉泽川侧过头,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一个湿润,一个纯黑。喉结缓慢滑动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低沉:“你来之前,我填了休假申请单,等巡山任务结束,就回去看看,看看我妈妈,看看我喜欢的姑娘,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来青海两年,我总梦见她,梦见我们初见的时候。”

温夏的睫毛上沾着泪,瞳仁湿得发亮,她泄愤似的咬住厉泽川的颈侧,含混不清地道:“只发了一条短息就消失不见,你知道急得快要发疯是什么滋味吗?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问过了所有能问的人,一有时间就往墓地跑,想着能不能在你妈妈的坟前看到你……”

厉泽川觉得像是挨了一刀,疼得厉害。他解开外套拉链,将温夏的手按进怀里,紧贴着心脏的地方,他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温夏把眼泪悉数蹭在厉泽川的衣服上,她咬着嘴唇,声音低沉且坚定:“别想甩掉我,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不论去哪儿,我都跟着。”

厉泽川品出了这句话里的另一番含义,我会跟着你,无论生死,都跟着。

他身上背着三条命,自己的,温夏的,还有不知性别,但已经定了名字的厉念西。

所以,无论多难,他都得活下去,好好活着。

星星亮了一晚上,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车队早早上了路,朝卓乃湖的方向前进,同时注意沿途的动向,尤其是车辙。

气温渐渐升高,冻结的烂泥开始融化,装载着给养的车陷了一次,用绞盘拽上来,行驶不到三百米,又陷了一次。连凯气得直骂,厉泽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省些力气吧。

将车拽离开泥沼,诺布跑到背风的地方小便,突然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连凯玩笑道:“前后不到两分钟,也太快了,尿裤子了吧?”

一群人跟着笑起来,诺布涨红了脸,径自跑到厉泽川面前:“桑吉哥,我看见印子了,车印子。”

有女同志在,诺布不好意思就近方便,跑得远了些,发现了那道印子。风很烈,沙尘席卷起来,将车辙覆盖了大半,再晚一些,可能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柯冽趴在地上细细观察,轮胎花纹呈块状,一般用于越野车,车胎之间距离很大,是泥地胎,适宜恶劣的地形环境。车辙三轻一重,有一个轮胎是新换的。当地人不会这么讲究,要么是游客,要么……

厉泽川当机立断,追!

路况太差,车速提不上来,越过一面较大的缓坡,车辙已经完全被风沙覆盖,消失不见,线索断了。

连凯停下车子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诺布气得眼睛泛红,厉泽川亦是面色沉郁。他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突然转头,朝某个方向看去,众人追着他的视线一同遥望。

目之所及,皆是迷眼的风沙,呼啸着吞没荒原。程飞嘲笑了一句:“厉警官这是魔怔了吧,一惊一乍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视野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光点,光点渐渐扩大,显露出形状—是一辆带背箱的小货车。

厉泽川看了程飞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眸光凛冽。程飞尴尬地移开视线,同时握紧了拳头。

巡山队群狼一般扑上去,将货车逼停。柯冽最先冲出去,枪口隔着挡风玻璃瞄住卡车司机的脑袋。司机吓坏了,从驾驶室里摔出来,倒在地上,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厉泽川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寒声道:“干什么的?”

那人一身藏民打扮,面相苍老,看上去已经年过天命,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像极了做贼心虚。

厉泽川早就没了耐性,抬手一挥,连凯迅速绕到货车的后面。

小货车极其破旧,仪表盘都是坏的,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背箱门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子卡着,连凯抽出棍子,打开摇摇欲坠的车厢门,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男孩,也是藏民打扮,见连凯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车厢里还摞着几个麻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连凯让孩子下车,交给诺布看着,他抽出短刀将麻袋划破,雪白的粉末瞬间飞散出来,用刀尖挑起一点送入嘴中,然后“呸”的一声吐掉。

连凯叹了口气,收起武器走到厉泽川身边,贴着他的耳根,小声道:“驮盐的。”

4)

青海地区有不少盐湖,一种盐度很高的咸水湖,气温升高水分蒸发,在地表留下厚厚的盐层。经常能看到蓝色的湖水外围镶嵌着白色的边,如同精心烧制的瓷器,那道白边就是盐。所以,采盐也是当地人的传统营生之一。

可没有哪一种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也一样,过分开采会对盐湖资源造成极大危险,所以当地政府颁发了采盐证,只有拿到采盐证的人才有资格采盐,其他的一律视为偷盐盗盐。

这片土地所面临的问题不止盗猎那么简单,草场退化、气候变暖、过度放牧,还有形形色色的污染,都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人类已经给这片土地,这颗蓝色的星球,留下太多创伤。

司机和孩子并肩站在一起,司机驼背驼得厉害,跟孩子差不多高,面上看像是祖孙。

柯冽收起武器,退了回去。厉泽川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道:“有证吗?例行检查,麻烦拿出来。”

司机怔了怔,满眼无助。诺布用藏语翻译了一遍,司机嗫嚅着,粗黑的大手垂在身侧,反复揪弄着衣角,看起来无比可怜。

厉泽川放轻了语气:“身份证总有吧?”

方问情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快门声分外刺耳,司机满脸惊恐,抬手将男孩拦在身后,慌乱地用藏语解释着什么。

温夏完全听不懂,诺布道:“他说老婆死了,牛也死了,孩子已经三年没上学,查出来脑袋里有个瘤子。他是第一次干这个,就想挣点钱给孩子治病。要枪毙的话,枪毙他就行,别碰孩子。”

男孩听见“枪毙”两个字,“咚”的一声跪了下去,作势要叩头。温夏离他最近,连忙把他扶起来。行动间,她注意到孩子的手,关节处裂了好几道口子,其中一道深得可怕。

用这样一双手去采盐,温夏想象不出,该有多疼。

温夏随身带着消炎软膏和纱布,她握住孩子的手给上了些药。诺布连忙用藏语交代了几句,意思是他们只是例行检查,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无证采盐是违法的,他们要到保护站去接受处理。

司机安静下来,无措地立在一边,看着温夏给孩子上药。温夏的手指很漂亮,白嫩纤长,绕着同样雪白的纱布,如同舞蹈,男孩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垂低了脑袋不肯抬头。

包好伤口,温夏将剩下的药膏和纱布一并塞进男孩口袋,让诺布告诉他,两天换一次纱布和药,尽量不要碰水。

司机拿出身份证,温夏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年过天命的男人其实刚过四十,他和那孩子也不是爷孙,而是父子。

温夏莫名觉得心里头堵得厉害。

巡山队需要派出一辆车,押着父子两人去五道梁保护站接受处理。扎西是本地人,听得懂藏语,经验也足,能应对突发情况,于是主动请缨。厉泽川点头应允,突然伸手将温夏拎出来,推过去,道:“你也跟去,路上有个照应。”

温夏怎么可能不明白厉泽川的意思。小货车轮胎上的花纹不是块状,他们先前看见的印子,并非来自这辆盗盐车,危险还在潜伏,随时可能爆发。

一旦她进了五道梁保护站,扎西会想尽办法把她留在那里。

温夏“啪”的一声甩开厉泽川的手,力道极大,抽红了厉泽川的手背。厉泽川抬起头,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一起,他看见温夏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和冷静。

温夏道:“我说过,我只跟着你,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厉泽川抿起嘴唇,眸光一时变得复杂。温夏转身往车上走,走到一半又停下,回身看着他,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无论你把我扔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然后给你一巴掌!”

说完,温夏坐进悍马的副驾驶,关门时异常用力,发出巨大的声响。

厉泽川摸摸鼻子,眼睛里却有笑意。

真不愧是他的女人。

温夏坐在悍马的副驾驶上,看见厉泽川将巡山队的成员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几个人都开始摸口袋。扎西押着父子俩上车,厉泽川往司机的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司机先是一愣,紧跟着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被连凯拦住。

风声送来几个人的话音,温夏隐约听见一句—拿去给孩子看病。

厉泽川上车时,温夏戴着护目镜在假寐。太阳升起来,温度有点高,她松开外套的拉链,露出一截细细的锁骨。厉泽川想摸她的脑袋,她头一偏,躲了过去。

厉泽川捏着她的下巴把人拉过来,冰凉的唇印上她的锁骨,低声道:“当着大家的面掉我的脸,我是不是应该罚你?”

温夏闭着眼睛,冷哼:“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厉泽川笑着捏了捏温夏的耳垂,他的脸上有阳光,还有淡淡的温柔。

温夏想起什么,抬手在厉泽川腰上戳了一下,道:“这个月津贴又没了吧?做好人的成本可真高!”

“回头我把工资卡给你。”厉泽川趴在方向盘上,笑着道,“爷们挣钱,女人管账,这才像个家。”

温夏气笑了:“谁要做你的管家婆!”

厉泽川把护目镜推上去,摸着温夏的脸,低声道:“不做管家婆,那就做老婆吧。”

他的目光很柔,温温地扑在温夏身上,胜过了世间所有情话。

温夏叹了口气,心下想着,有些人啊,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你输掉一生。

巡山队的车再一次上路,这次他们碰上的不是陷车,而是风暴。

下午三点,起了大风,乱沙碎石统统被吹卷起来,疯狂地砸在车窗玻璃上,哗啦作响,车身被吹得微微晃动,有翻车的危险。程飞吓坏了,在对讲器里狂呼救命,厉泽川扯过对讲器吼了一声,让他闭嘴。

连凯道:“不能再往前走了,万一风沙吹进发动机就麻烦了。”

柯冽的声音平静如水,他道:“能见度太低,贸然前进迷路的可能性很大,一旦风把痕迹抹掉,扎西回来会找不到我们。”

厉泽川拿出指北针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道:“跟我走,这附近有一户农家,先去暂避一下,等风停了再上路。”

所谓农家就是一个有些低矮的小房子,墙体用泥巴混着碎石块垒成,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显得异常渺小。屋子外是一圈土搭的院墙,院门口拴着一只牛犊般大小的大黑狗,狗听见引擎的轰鸣声,发了疯似的吠叫着,尖牙龇在嘴唇外,十分吓人。

纯正的藏狗多半都有熊的血统,个子很大,毛皮黑亮,凶狠又忠诚,忍饥耐寒,是看羊的一把好手。

屋子的主人是位头发斑白的老阿妈,穿着看不清原色的旧藏袍。她听见动静,开门张望,见一群高大健壮的汉子堵在门口,又戴着护目镜,吓了一跳,狗叫得更凶。厉泽川摘下护目镜跟老阿妈打了声招呼,阿妈认出他,笑起来,招呼众人进屋避风,顺便呵斥了大黑狗一句,不许它叫唤。

大狗十分听话,立即不叫了,转了几圈之后原地趴下。

一行人在门口抖干净身上的灰尘才迈步进去。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只有一个佛龛和几样老旧的藏式家具。老阿妈招呼着众人坐下,点起炉子烧水煮茶,一边忙活一边介绍:“去年我儿子放羊时遇见了暴风雪,要不是厉警官救他出来,怕是命都要没了,真是太感谢厉警官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他日子可怎么过!这不,儿子跟媳妇去镇子上卖羊皮了,留下孙子孙女和我一道看家。”

厉泽川蹲在炉子前帮老阿妈烧火,火光映在他脸上,暖意蔓延。他笑着道:“那都是我该做的,更何况每次打您家门口路过,我都过来蹭大饼吃,一口一个感谢,反倒生分。”

牧民多用干牛粪做燃料,易燃、无烟,还没有难闻的气味,方问情看了一眼便远远躲开,露出嫌恶的表情。

茶水烧好,老阿妈双手捧着,一杯一杯地递到众人面前,态度谦卑且和善。

屋里光线很暗,刚一进去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温夏才发现,角落里的羊皮垫子上蹲着一个小男孩和一只绒毛都没褪的小藏狗。

小男孩三四岁大,脸颊黑红,亲密地搂着小狗的脖子。他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瞪大了眼睛,神情惊恐。温夏从口袋里翻出两颗牛奶糖,剥了一颗放在孩子嘴里。奶糖很甜,甜的东西总是招人喜欢,孩子立即笑起来,握着温夏的手,带她去摸小狗的脑袋。

温夏这才发现小狗不太对劲,精神萎顿,气息虚弱,还有发热的迹象。

老阿妈道:“一窝八只狗崽子,个顶个的精神,只这一只,吸不动奶,总是吐,都快满月了,还没小鸡崽长得大。”说罢,摇头叹息。

程飞“啧”了一声:“养不活就扔了吧,窝吃窝拉,味道可真恶心!还把病狗跟孩子养一起,有没有点卫生意识啊。”

这话一出口,老阿妈立即变了脸色。

高原地区环境恶劣,藏狗这种忠诚与凶狠并存的动物,时常被牧民当作是家庭的一员,和自己的孩子一样。

厉泽川看了程飞一眼,道:“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茶不够烫?堵不上你的嘴?”

“怎么说话呢!”程飞眉毛倒竖,嚷嚷起来,“我说得不对吗?那是只病狗啊,跟孩子放一起养着,缺心……”

不等程飞把话说完,一道暗色流光自厉泽川手中飞出,紧贴着程飞的耳朵“嘭”的一声钉进墙面,扬起一小丛灰色的细土。待尘埃落下,温夏才看清,是一枚纯黑的菱形小刀。

连凯慢吞吞地走过去,握住刀柄将小刀拔下来,在程飞面前晃了晃,道:“看见没?开了刃的,稍稍偏一点,你的耳朵就保不住了。多干活,少说话,记住没?”

程飞吓白了脸,厉泽川不再理他,回身问温夏:“能救吗?”

温夏道:“新生犬败血症,还有轻微的酸碱平衡失调,问题不大,先打一针抗生素吧。”

说话的工夫,诺布已经把温夏的医药箱从车上搬了下来,递过去。厉泽川在诺布的圆脑袋上揉了一把,笑着道:“你倒机灵。”

静脉注射效果最好,温夏怕小狗乱动滚针,把小家伙包进羊毛垫子里,用麻绳松松捆着。

温夏突然停下动作,自言自语着:“好好的狗,怎么被我裹得像个巧克力甜筒?”

一群人挨个过来看了一眼,都笑了。老阿妈笑得尤其开心,握住温夏的手,眼睛里映着融融暖意,道:“谢谢你啊,姑娘。”

屋子里人多,炉子烧得又热,温夏脸上微红,眸子亮晶晶的,分外好看。厉泽川觉得心跳有点快,他正想帮温夏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木门“吱呀”一响,一道清脆的笑声递了进来:“奶奶,你看谁来了!”

挂在门上的布帘向上一挑,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藏族女孩,乌黑的头发用彩绳编成小辫,眉毛很浓,说话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姑娘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身材修长,大衣的帽子扣在头上,脸埋在层层阴影里,看不清楚。

温夏一眼认出那人是谁,脸色大变。不等她抽出藏在靴筒里的格斗刀,老阿妈的小孙子摇摇晃晃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那人的腿,含混不清地喊着:“哥,抱!哥哥,抱抱!”

那人弯腰将孩子抱起,行动间帽子掉回到背上,桃花似的眼睛先露出来,然后是眼尾处的泪痣,鼻翼上的鼻环换成了鼻钉,银色的,光芒熠熠,和浓烈的眸光混在一起,透出狷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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