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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川有知夏》第八章 他在那里 便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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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段比较坑洼的路段时,温夏看见国道边停着一辆深蓝色的汽车,汽车的引擎盖敞开着,估计是抛锚了。旁边站着一个穿冲锋衣的男人,背对着国道埋头鼓捣着。

厉泽川把车开过去,停在那人身后,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冲锋衣”闻声回头,五官平平,鹰钩鼻,面相有点刻薄。那人盯着厉泽川看了好一会儿,厉泽川在他的注视中下了车,慢条斯理地摘下鼻梁上的防风镜,伸出手,淡淡地道:“好久不见,程飞。”

温夏跟在厉泽川身后下了车,听到“程飞”两个字时,关车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程飞,好熟悉的名字,在哪儿听过呢?

程飞直起身子,脸色有些僵,他握住厉泽川递过来的手,强笑了一下,道:“是啊,好久不见。”

又是一声车门响,自程飞的车上走下来一个女人。个子很高,深咖色的波浪鬈发,白色的低领打底衫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好身材。

看清那人样貌的瞬间,温夏眯起了眼睛。这不是那个涂着阿玛尼唇釉的女人嘛,在小面馆门口用烟头烫小狗来着。

世界还真小。

那女人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撑着车顶,隔着深蓝的汽车朝厉泽川笑了一下,道:“magnus,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见你。”

温夏一愣,脱口而出:“你们认识?”

厉泽川没回答,也没多看那女人一眼,径直走到车头前,对程飞道:“哪儿出问题了?”

程飞道:“好像是油路的问题,供不上油。”

厉泽川挽起袖子,伸手摆弄了两下,然后打开悍马的后备厢拿工具。

程飞站在一旁讪讪地笑,道:“厉警官真是天生的热心肠,之前有不愉快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程飞这一句提醒了温夏,她终于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号。

连凯说过,一次进山巡逻,有个志愿者不听话胡乱跑,碰上了狼群。厉泽川为了救他,去引开狼群的注意力,结果那小子居然扔下厉泽川自己跑了,让厉泽川险些葬身狼腹。

那个志愿者就叫程飞。

温夏气不打一处来,替厉泽川刺了程飞一句,道:“厉警官不仅心善,还善得有些过了头,别说大活人了,他连白眼狼都救!”

程飞没说话,倒是那个高个子女人闻声转头,打量了温夏几眼,大大方方地伸出手,道:“方问情,记者,到索南保护站做跟踪报道,程飞是我的助理。你跟厉警官在一起,应该也是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吧,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打交道的机会,希望能合作愉快。”

温夏查看了一下二人的证件,厉泽川在此时出声:“扳手递给我。”

温夏果断走过去帮厉泽川的忙,把方问情晾在了那里。

车很快修好,厉泽川蹭了满手机油。温夏拧开一瓶矿泉水,让他洗手。程飞抽出烟盒递烟,厉泽川摆摆手,道:“如果你们也要去索南保护站,可以跟在我的车后面。你们车上的刹车片温度有点高,注意点。”

程飞连连点头。厉泽川从方问情面前走过,要去开悍马的车门,方问情突然抬手拦住了他,她刻意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小帅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在西宁的酒吧里,我们……”

“姐姐,你再凑近一点,口红就要蹭到小帅哥脸上了。”温夏靠着车门,抬手指着远处的天空,凉凉地道,“风暴就要来了,你们是想继续调情,然后做一对亡命鸳鸯,还是想抓紧时间上路呢?”

众人一并看过去,极远处的天幕上挂着一条诡异的黑线,阴云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像是运笔过重的国画。

悍马在前面,厉泽川先发动车子,温夏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道:“前女友吗?身材不错。”

厉泽川余光瞄见方问情朝悍马的车厢里张望,他抬手扣住温夏的后脑勺,将人拽到眼前,格外用力地亲在她的嘴唇上,低声道:“别乱吃醋,这里到处都可能有生命危险,经不得任性。”

温夏捧着厉泽川的脸,眼睛紧紧地看着他,道:“我不会任性,也不会乱发脾气,只是太喜欢你了,喜欢到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慌。我需要一个名分,或者说承诺。厉泽川,你告诉我,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是你的谁?”

阳光很浓,如同他眼睛里的颜色,他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也在狭窄的车厢里,看着温夏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是让我懂得害怕的那个人。怕死,怕意外,怕受伤,怕再也回不来。信仰让我无畏,你让我重新柔软。”

你让我懂得了害怕。

这是温夏第二次从厉泽川口中听到这句话,上一次听到时,他们还未分别,还是学生。

那是一个深夜,温夏接到闺蜜陶芊芊的电话,那个疯婆子在听筒里扯着嗓子吼着:“夏夏,快到赵家井来,你男神帅炸了!”

温夏只有一个男神,就是跟陶芊芊念同一所大学的高冷学霸。而能让陶芊芊兴奋得直跳脚,绝对不是什么有益健康的活动。温夏只觉脊背一凉,披上外套就往外跑。

赵家井在市郊,以前是城中村,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后来进行过一次整顿,拆的拆,搬的搬,修建工程进行到一半就停了,变成了一个荒村。

赵家井占地不小,环形路转角处聚着不少人和摩托车,车灯都开着,映出雪亮的光,炸街似的轰着油门,闹哄哄的声音几里外都听得到。

温夏指着最热闹的地方,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前面停车。”

司机看了她一眼,道:“小姑娘,看面相你也是老实孩子,别跟那帮小流氓混在一起,他们为了飙车连命都不要,疯着呢!”

温夏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来阻止他们玩命的。”

九月底,天气微凉,陶芊芊还穿着热裤和斜肩款的露脐上衣,她拽着温夏的手腕,带着温夏往人群的最前面挤,嘴里乱糟糟地介绍着:“我们本来在大排档吃烧烤,不知怎的就跟隔壁体校的几个黄毛吵了起来,他们嫌打架没劲,到这儿来玩‘火焰山’。”

温夏刚想问“火焰山”是什么,就看见辅路上亮起一丛艳丽的火苗。

环形路呈辐射状,以闭合式的圆环路线为基点,向外辐射出四条辅路,其中一条直通废工厂。就在那条通往工厂的辅路上,有人用汽油浇出一条横贯整条路面的线,划着火柴扔上去,半人高的火苗瞬间蹿了起来,热浪扑鼻。

陶芊芊道:“规则特别简单,就是拼速度,谁能第一个从火线上穿过去谁就赢了!”

辅路挺长,一共有三处转弯,最后一个弯道距汽油浇出来的火线不足一百米。这么近的距离,一旦加不上速,车子穿过火线时的速度不够快,很可能被烧炸油箱,连车带人瞬间变成一个火球。

这哪是火焰山,分明是生死线!

摩托车、火焰、汽油,会出人命的!

一群疯子!

温夏背上全是冷汗,她顾不得骂陶芊芊看热闹不怕事大,攥着她的手腕急急地道:“厉泽川呢?他有没有参与?”

“参与?”陶芊芊尖叫一声,“这主意就是你男神想出来的,他嫌打架太跌份,说不如玩点刺激的!”

温夏顺着陶芊芊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厉泽川倒提着头盔站在一辆黑色的机车旁。他身上没有任何护具,只戴了一双花纹斑斓的赛车手套,有人凑上来给他点烟,他没拒绝,顺风吐出一个烟圈。

温夏憋了一肚子火气,甩开陶芊芊的手,大踏步地走过去,站在厉泽川面前,眼神里带着愤怒:“你疯了吗?多大的仇恨啊,值得你拿命去赌!”

围在附近的车手看见温夏走过来,按了两下喇叭,调笑着:“今儿什么日子啊,头回见大川带女朋友来!”

厉泽川看都不看她,埋头整理手套,道:“我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我喜欢你,所以不会眼看着你伤害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温夏一脸严肃,拽着厉泽川的手臂,“跟我回家!”

有人吹了声口哨,笑着道:“不是女朋友,而是管家婆啊。小姑娘,要不要留下跟我一起玩,很有意思的!”

“谁要跟你们一起玩!”温夏气鼓鼓,“你们都是不学好的坏人,我要报警了!”

温夏这一嗓子喊出去,周围的人都笑了。有人站在起点线上招呼了一声,手臂高举着,示意比赛即将开始。

厉泽川和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同时跨上机车。

“黄毛”乜斜了厉泽川一眼,道:“现在害怕退出还来得及!”

厉泽川笑了一下,轰响油门,不屑道:“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眼看着厉泽川的车子要冲出去,温夏急了,直接抱着厉泽川的小腿坐在地上,嚷嚷着:“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厉泽川跨坐在机车上,温夏这一抱险些把他从车子上拽下来,他扶了下车把才稳住身形,声音里沾着点火气,道:“你这姑娘怎么没脸没皮的,你是我什么人啊,就来管我的闲事?”

2)

温夏被厉泽川凶了一顿,也不生气,一脸倔强地仰头看着他,道:“我是你的什么人?预备役女朋友啊!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转成现役部队,武装上岗。总之,我就是不许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黄毛”等得不耐烦,“啧”了一声,道:“厉泽川,要不干脆带着你的预备役女朋友一起冲过去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做一对炭烤鸳鸯,也挺感人的。”

厉泽川起脚踹在“黄毛”的机车上,斥了一句:“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黄毛”骂了句脏话,手一伸要来拽厉泽川的衣领。就在这时,环形路外响起警笛声,远远望去,能看见警灯闪烁出的红蓝光影。

来得可真是时候。

聚在周围的车手纷纷跨上机车各自逃命,一时间耳畔全是轰油门的声音。厉泽川抬手把温夏拎起来,让她爬上机车后座,淡淡地道:“抱紧!”

温夏依言紧紧抱住厉泽川的腰,机车冲出去的瞬间,风声猛烈,刀子般划在她脸上,痛感清晰。

温夏觉得很冷,她瑟缩着裹紧外套,身后突然传出另一道引擎声。温夏循声回头,看见“黄毛”和他那辆银灰的哈雷。

这家伙竟然没跑,还追了上来。

看来是没打算就此罢休。

哈雷的后座上带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提着一根不锈钢的棒球棍,“黄毛”疯了似的加速,后座上的同伴将棒球棍高高举起。

温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她没出声,也没尖叫,咬紧嘴唇抱着厉泽川的腰,整个人都黏在了他身上。厉泽川透过后视镜将情况看得分明,“黄毛”的车速拼不过他,两辆车差着半个车身的距离,同伴手里的棒球棍伤不到厉泽川,有些急了,瞄准温夏的后背,作势要砸。

电光石火间,厉泽川俯低上身,紧紧卡住后刹,将油门开到最大的同时松开了离合。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车身压得几乎与地面平行,鬼影般漂移出去。

车上载着两个人,平衡很快失控,摔出去前厉泽川在车头上狠踹了一脚,机车斜飞出去,轰鸣着跟“黄毛”的哈雷撞在了一起,“咣”的一声,两辆车一同翻下路面,栽进了荒草丛。

另一边,摔倒在地的同时,厉泽川抱住了温夏,手脚并用地护住了她的头和脊椎。慌乱间,温夏感觉到自己的后脑狠狠地撞上了什么东西,耳边滑过一声清晰的骨骼脆响。

翻滚终于停下,两个人倒在路边,温夏扑到厉泽川身旁,急道:“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厉泽川仰面躺在马路上,单手扯开头盔,指着左手手腕,轻喘着道:“被你一记铁头功给撞断了,你先去看看那两个死了没,然后帮忙叫个救护车吧。”

温夏咬住嘴唇,眼前有些红,低声道:“其实,你可以不管我的……”

厉泽川依旧躺在那里,笑得没心没肺,道:“是啊,我真是后悔,为什么要救你。”

温夏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扑过去,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道:“武侠小说看过吗?受过人家恩惠的姑娘都是要以身相许的,厉泽川,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休想甩掉我!”

厉泽川的眼睛里倒映着星空,他没去看温夏,也没给出任何回应,满脸的不置可否。

那时的温夏并不知道,这个英俊到近乎虚幻的男人究竟背负着多么凉薄的过去。

他的心里种满了冷,已经容不下爱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四个人一并被送进了医院,温夏只是轻微擦伤,另外三个就比较惨了,一个手腕骨折,两个伤在大腿,都要入院治疗。

通往手术室的路上,温夏一脸紧张,对厉泽川道:“你不要怕啊,不会很疼的,要是挨不住就哭出来,我绝对不会笑话你。做完了手术,我煲骨头汤给你喝,你要快点好起来。”

帮忙推移动病床的护士笑了起来,对厉泽川道:“现在懂得疼人的女朋友可不找好,小伙子,你得好好待人家,别再飙车啊什么的,让小姑娘跟着你担惊受怕。”

厉泽川刚想说这不是我女朋友,温夏抢先一步,道:“是啊,你不想想我怕,也得想想孩子吧,他还那么小。”

护士看了温夏一眼,惊讶道:“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小伙子你就更不能这样了,得学着心疼老婆养家糊口,可不能再胡闹!”

两句话的工夫温夏就完成了从“女朋友”到“老婆”的全面升级,她眼珠转啊转,开心满溢到藏不住,顺着眼角跑出来。

厉泽川一脸无奈,反驳的话就这么咽了下去,再也没能说出口。

厉泽川的手腕伤得不算太重,住了四天院,用石膏做好外固定,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住院期间,温夏每天都来,换着样地给厉泽川带好吃的,牛骨汤、乳鸽汤、鸡汤、鱼汤,她几乎把食物链上能用来炖汤的东西全煮了一遍。

病房是双人间,跟厉泽川同住一屋的,是个跳广场舞弄伤了跟腱的大爷,大爷笑眯眯地道:“小伙子,你这女朋友不错,模样长得好,心细还知道疼人,你是个有福气的。”

厉泽川刚想说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病房门“吱呀”一响,温夏顶着一头热汗跑进来,道:“病假已经帮你请好了,十五天,系主任让你好好休息,摄影师的手可精贵着呢。”

厉泽川愣了愣:“你专门跑出去帮我请病假?”

“是呀。”温夏夺过厉泽川手里的杯子灌下一大口凉白开,道,“随便旷课是要被扣学分的,你不想要毕业证了?”

厉泽川读了三年大学,旷过的课数不过来,有时候是为了接私活,有时候是喝酒喝伤了胃,爬不起来。从来没有人细心到帮他请个病假,也从没有人三餐不重样地炖汤给他喝。

时光在他身上烙下了冷漠的印,却忘了给他温暖和爱。

厉泽川闭上眼睛,遇见温夏真是他命定的劫。

出院那天,温夏来得很早,开了一大堆口服药,还向骨科医生咨询了一下注意事项,一条条地分类整理,记在手机备忘录中,比小学生做笔记还要认真。

医生对厉泽川道:“你女朋友可真疼你,记得好好待人家。”

厉泽川已经懒得解释了,吊着手臂站在那里,仰脸望天,佯装没听见。

两个人在医院门口拦出租车,厉泽川吊着手臂不方便,温夏帮他开车门,行动间露出微微红肿的手背。厉泽川眼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皱着眉毛,道:“怎么回事儿?被人打了?”

这一抓,连指腹上的两个创可贴也一并露了出来,厉泽川的眉毛皱得越发紧实。

温夏有些不好意思,道:“烫的,煮汤的时候。我技术不太好,总受伤。”

厉泽川看她一眼:“叫外卖不行吗,何必亲自动手。”

“外卖营养不够,”温夏小声解释着,“而且太油了。医生说你的饮食要清淡,否则,不利于伤口愈合。”

司机师傅不耐烦地催了一声,厉泽川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车。

以厉泽川平日的操行,温夏原以为会在他家看见满地的啤酒瓶和烂烟头,或是整整一墙的哥特涂鸦。防盗门打开的瞬间,她却有些愣怔,客厅的家具上罩着白色的防尘罩,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厉泽川抬手朝里面指了指:“左手边第二间是我的卧室,其他房间不要进。”

温夏顺着厉泽川指示的方向走过去,推开门,厉泽川摸索着找到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温夏觉得像是掉进了某个魔法时空。

墙壁和地板都是黑色的,没有床,靠墙的地方铺了张巨厚的羊绒毯子。圈椅、毯子、小沙发,包括墙壁上的画框,统统都是白色,一明一暗,撕扯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灯具和桌椅线条诡异,应该是自制的,桌面上支着alienware台式机。紧挨着电脑桌的地方摆着几个防潮箱,里面堆着各种摄影器材,乱糟糟地搅在一起。

“随便坐。”厉泽川拉开黑色的落地窗帘,露出一个带台阶的飘窗,阳光透进来,他失陷在一片灿金中,“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叫外卖吧,我一般都在学校住,很少回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飘窗的枕头堆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单手抽出一根,咬在嘴里,正要点着,手背一痛,“啪”的一声,打火机被人打了出去。

厉泽川半坐在飘窗的台阶上,目光向上挑起,瞳仁里压着沉沉的黑,手指停在唇边,还保持着点烟的动作。

温夏抿着嘴唇,神情倔强:“你知道自己在生病吗?”

“我有没有生病、吃什么干什么、‘作’什么死,跟你有关系吗?”厉泽川看着她,语调和眼神都是冷的,“我没有女朋友,也不需要女朋友。你在医院里照顾了我几天,就算还了所谓的救命之恩,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活各的。你少管点闲事吧,行不行?”

“不行!”温夏答得干脆利落,毫不退让地盯着厉泽川的眼睛,“我喜欢你,想跟你结婚,给你生儿子生女儿,你的事,对我来说都不是闲事。你穷困潦倒,我陪你敲碗讨饭,你飞黄腾达,也别想找其他女人。我就是要跟你一辈子,一辈子跟着你!”

“喜欢?”厉泽川像是被激怒了,他冷笑一声,逆锋似的单眼皮下敛着冷光,“我就让你看看,你究竟喜欢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3)

厉泽川一条手臂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拽着温夏的衣领,把她从屋子里拽了出去。午饭的点儿,不太好打车,两个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辆出租,司机见这一男一女面色不善,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温夏坐在车厢后座上,慢悠悠地道:“我们俩是夫妻,不是劫匪,正吵架呢,师傅您别怕。”

司机笑了笑,问了一句“二位去哪儿”。

厉泽川道:“国仁医院。”

国仁医院的全称是国仁精神病医院,在当地很有名。

工作日,来探病的家属不多,活动室里聚了不少病人,看书的、看电视的,还有下棋打扑克的,有说有笑,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

厉泽川径直走到角落里,深蓝色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两团毛线,正专心致志地打着毛衣。

护士对厉泽川道:“她最近情况比较稳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聊天时一定要注意她的眼神和表情,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马上按铃叫我。”

厉泽川点点头,看了温夏一眼,慢慢走过去,在女人面前蹲下,声音很轻地叫了声:“妈。”

厉妈妈闻声抬头,露出精致的五官和漂亮的眼尾线条。她很年轻,微笑时眼中流转着盈盈的光。

温夏站在厉泽川身后,将厉妈妈的模样看得分明,她终于知道,厉泽川的好相貌源自哪里了。

“小川,”厉妈妈搁下棒针,握住厉泽川的手,怕他冷似的搓了搓,笑着道,“你来看我了?真好,我昨天还梦见你了,梦见小时候的你追在我身后要糖吃,特别可爱。”

厉泽川吸了下鼻子,抬手将厉妈妈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小时候您怕我生虫牙,不让我吃糖,我就去抢隔壁小孩的。那小孩货一个,打不过我,跑到家里来告状。我爸不让我吃晚饭,您趁爸睡着了,偷偷给我煮饺子吃。”

“是啊,你那时候皮得很!”厉妈妈笑着摸了摸厉泽川的脸,目光落在他打着石膏的手上,“受伤了?怎么弄的?”

“打球,摔了一跤,”厉泽川看着厉妈妈的脸色,试探着道,“伤得不重,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

“我说过多少次了,”厉妈妈脸色一变,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近乎凶狠地瞪着厉泽川,眼睛睁得奇大,“不许你去打球,你怎么就是不听!你爸爸不要我,连你也不听我的话,我生你有什么用!浑蛋,跟你爸爸一样浑蛋!”

厉妈妈嗓音尖厉,一巴掌甩在厉泽川脸上。厉泽川被打得侧过脸去,险些摔倒,伸手在地面上撑了一下。厉妈妈抓起织毛衣的棒针,朝厉泽川的脑袋刺了过去。

温夏白了脸色,扑过去挡在厉泽川身前。

护士和护工闻声赶来,将厉妈妈拉住,带回病房。厉妈妈仍在尖叫着,混乱不清地喊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按我的要求做?浑蛋!逆子!我真后悔把你生下来!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变成今天这样!是你害我!你害了我一辈子!”

温夏把厉泽川扶起来,问:“手没事吧?”

厉泽川脸上印着清晰的指痕,他摇摇头,转身朝外走。

医院的花园里有个小凉亭,空着的,没人。厉泽川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摸出一根烟,他身上没有打火机,只有一盒火柴。他左手打着石膏吊在那里,单手划火不方便,连着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温夏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划着了火柴,帮他点上。

厉泽川深吸了两口,胸膛起伏得厉害。好一会儿,他才道:“都看见了吧,那是我妈,偏执型精神分裂,敏感、多疑、易怒、严重妄想。我爸失踪后,她就被强制送到了这里,那时我高中都还没毕业。”

温夏试探着将手掌搭在厉泽川的膝盖上,温声道:“可这并不是你的错。”

厉泽川看她一眼,笑得有点讽刺:“刚才我们聊的那些,吃糖、饺子、欺负邻居小孩什么的,都是假的,根本没发生过。她怀孕时才十九岁,没结婚,在旅馆里生下我。家人觉得丢脸,跟她断绝关系,她没有生活来源,为了养活孩子,只能跟着男朋友。可惜男朋友是个人渣,不务正业,不跟她领结婚证,还总动手打她。

“她性格懦弱又偏执,在男朋友那里受了委屈,不敢反抗,就拿我撒气。一碗饭分几口吃完都是有规矩的,一点都不能错。放学后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回家,耽搁一分钟都不行。我不能交任何朋友,还要每天都挨打,冬天,天气最冷的时候,被锁在外面不让进屋,理由是没有在十点整准时上床睡觉。”

烟抽得有点急,厉泽川呛住,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温夏慢慢靠过去,枕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你担心你也会变成妈妈那样?”

厉泽川突然伸出右手,递到温夏面前,手腕戴着一块黑色的机械表。他道:“把表摘下来,看看表盘盖住的地方有什么。”

温夏依言将腕表取下,表盘覆盖的地方藏着一个圆形的伤疤。

“有一次我胃不舒服,没有把饭菜全部吃完,她抄起筷子刺在我的手背上。”厉泽川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了很久,继续道,“当时流了很多血,很疼。我不肯认错,也不肯哭,她就一直打我,开始用拖鞋,后来是皮带。她抱怨我不够懂事,不能帮她留住我爸。”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告了一段落,厉泽川没再说话,沉默着吸完了一整根烟。

温夏突然站起来,立在他身前,挡住阳光。厉泽川逆着阴影抬起头,眉梢的断口和眼角的锋刃变得异常清晰。

“抱一下吧。”温夏对着他张开手臂,“据说爱情就是一场迁徙,出发,抵达,然后拥抱。抱过之后,所有委屈都会消失。厉泽川,以我为基点,开始遗忘吧,那些不好的东西,统统都忘掉。”

“忘?”厉泽川别过头,轻笑了一声,“怎么忘?我一直以为我妈是被我爸逼疯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外公和舅舅都得过这种病。家族遗传,懂吗?它写在我的基因里!一边是暴力,一边是偏执,这就是生下我的那两个人送给我的礼物!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厉泽川的声音陡然拔高,附近有人在散步,循声看过来。

那些探照灯似的目光刺在厉泽川背上,让他觉得分外难受,他推开温夏朝亭子外边走。没走出两步腿弯处猛地一疼,温夏一脚踹在那里,将他踹跪下去。

厉泽川的左手打着石膏,温夏抓住他的右臂,旋臂压肘,居高临下的角度,用力收紧,气势强劲地将他死死卡住,动弹不得。

厉泽川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右臂关节转筋似的疼,吼了一声:“你疯了?放开我!”

“我没疯!疯的是你!”温夏忍住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的冲动,咬牙道,“智商不够用就回家多看点书,少琢磨些有的没的。家族性疾病确实很可怕,但如果父母一方为精神分裂症,其子女发病率只有16%!你居然为了16%的概率而全盘否定自己?苦情电视剧看多了吧?玛雅人还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呢,你怎么没卡着时间点去灭亡自我呢!”

厉泽川想反驳,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夏放松手上的力道,蹲下身去抱住了他。她半枕着厉泽川的肩膀,侧脸紧贴着他的耳郭,轻声道:“我从没在你身上看到任何暴力的影子,恰恰相反,我只看到了善良。你在我被人跟踪时保护我,在我被欺负时替我解围,远光灯打过来时捂住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世界上危险很多。内裤外穿,那是外国人的英雄。我的英雄是黄皮肤的,单眼皮,眉梢微断,他救过我两次,我要爱他一辈子。”

厉泽川身形一晃,险些摔倒。温夏抱住他,软而轻地偎进他怀里,耳朵停在心跳最烈的地方,慢慢地道:“我不喜欢你自怜的样子,我喜欢看着你站在人群里,眼神很傲,表情是冷的,心却很暖,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有过很多梦想,可望而不可即,你是其中唯一自带光芒的,我喜欢那样的你,喜欢得发疯。”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英雄,高居王座。

我是你的臣,也是你的子民。

这个王国,有我和你并肩支撑。

厉泽川闭上眼睛,心头滚过岩浆般的炽热,沸腾了周身血液。

他突然开口:“温夏,抬头。”

温夏惘然抬头,薄薄的唇落下来,重重地吻住了她。

舌尖挑开牙齿,进入得浓烈而深。

据说,烫痛过的孩子最爱火,人活着,总该有一次奋不顾身。

他想,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我只沉溺这一次。

温夏,温夏,厉泽川反复念着她的名字,低声道:“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害怕,你让我渴望活着,长长久久。”

4)

傍晚,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进了索南保护站。柯冽留在曲玛镇上,站里只有扎西和连凯。厉泽川在他们之间互相引荐,这是记者方问情,这两位是常年驻站的森警—扎西、连凯。

连凯查看相关证件时,程飞没敢往前凑,缩头缩脑地藏在人群里。

连老雷出了名的眼尖,他用眼角瞄着程飞,皮笑肉不笑地道:“哟,程先生也来了,真是稀客!我劝程先生一句,这次可千万不能再乱跑,荒原上的狼记性好着呢,哪块肉没吃到嘴里,它们能惦记一辈子。”

程飞尴尬地赔笑,眼角瞄见一道黑色的影子,紧接着是一阵猎犬的狂吠。

元宝全身的硬毛都奓了起来,眼睛倒吊着,鼻子上怒纹横陈,号叫着要往程飞身上扑。

好狗护主,厉泽川被狼群围攻,鲜血淋漓的样子,它还记着呢。

厉泽川吹了声口哨,拉着大狗的项圈把它拽开。

程飞吓得不轻,嚷嚷着要向上级举报,保护站豢养疯犬,伤人性命。

扎西一拳砸在程飞的肩膀上,怒道:“睁大眉毛底下那俩窟窿眼好好看看,这是看羊用的藏狗,不凶不烈的还能看羊?你当是宠物吉娃娃呢!”

扎西那一拳下去力道可不小,程飞被砸得哀号不止。

连凯背过身去,权当没瞧见,他上上下下将温夏打量一圈,轻叹道:“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回来了。马站长惦记了一天,正等着你们俩汇报情况呢。”

推门进去时,马思明正在用医用氧气袋吸氧,眼皮低垂着,神情疲惫。

连凯叫了声“马站长”,轻声道:“人平安救回来了。”

马思明闭着眼睛,嘴巴略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冲出口的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厉泽川皱着眉毛挨着马思明坐下,探手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道:“马站长,您的身体真的不能再拖了,抓紧入院治疗吧。”

马思明摆了摆手,摘掉鼻导管,哑声道:“我心里有数呢,等你们巡完山,我再去住院。柯冽传回消息,他们在曲玛镇上截住了一辆车,抓住两个聂啸林团伙的成员。经审讯,嫌疑人交代,聂啸林接到一个来自境外的订单,对方指名要藏羚羊绒和羊角,聂啸林等人在曲玛镇停留是为了购置补给,准备前往以卓乃湖为主的藏羚产羔地。

“近几年保护区的巡查力度不断加大,整个三江源地区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野生动物盗猎事件了,聂啸林摸不到羊皮,早就饿红了眼,他一定不会放弃这笔生意。更何况,他已经不年轻了,还能组织几次盗猎?所以,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人赃俱获的机会。”

厉泽川在办公桌上摊开一张地图,勾画了一阵,抬起头,道:“现在正是产羔季,每年有3万到5万只来自于三江源、羌塘和可可西里本地的藏羚羊到卓乃湖产羔,一旦落在聂啸林手里,无论大羊还是小羊,一只都活不了。必须在他们抵达卓乃湖之前,拦住他们。”

“五道梁保护站的同志已经在卓乃湖附近驻扎下来,时时防卫,那是最后一道防线。”连凯指了指地图上的相关区域,“我们和不冻泉保护站要做的就是加强周边巡逻,绝不能让任何盗猎者摸到产羔地。这一次不止我们,新疆、西藏两省也会同时联动,无论聂啸林跑到哪儿,等着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厉泽川双手撑在桌面上,顿了半晌,道:“程飞和方问情也要跟我们一道进山?”

“他们是上头派来的。”连凯从文件夹里抽出两份材料,推到厉泽川面前,“老站长的死一直饱受外界关注,动物保护和环境问题又是现下的热门议题,公众需要了解真相。不过,我已经打好招呼,巡山任务非比寻常,只接受随行笔录采访,不接受运载大型设备,更不接受视频跟拍,毕竟我们没能力带着又大又沉的摄像机满山头跑,人和羊的安全都要顾不过来了。”

厉泽川跟连凯对碰了下拳头,道:“干得漂亮。”

马思明咳了一声,敲着桌面,道:“人员名单要怎么安排?”

“巡山队成员在精不在多,毕竟燃料和补给都是大问题。”厉泽川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他顾及马站长的身体,没有点,只是咬着烟嘴咂摸味道,“新来的几个志愿者全部留下,维持保护站的日常工作。我带队,老雷做副职,柯冽、诺布、扎西再加上那两个拖油瓶的记者,从昆仑山口到雁石坪以西为直径,以库赛湖、卓乃湖和可可西里湖几个重点水源地为核心,反复巡逻。”

连凯道:“直到产羔期结束吗?”

“不,”厉泽川看他一眼,掷地有声,“直到将聂啸林逮捕归案!”

“也加上我吧。”温夏适时开口,声音和眼神都很安静,“我是动物医生,现在正值藏羚产羔季,我可以帮上很多忙。再者,我见过宋祁渊,对他有一定的了解。我会照顾好自己,绝对不会成为你们的拖累。”

厉泽川脸上浮起一线笑意,近乎温柔,他静静地看着温夏,半晌,道:“好,带上你。”

温夏同样看着他,道:“什么时候出发?”

厉泽川的声音里带着刀剑出鞘般的烈度,他道:“从现在开始,时刻准备。让三爷备好补给,同时注意保密。”

商讨完相关事宜,马思明将温夏单独留下来。

马思明是个钢铁般坚硬的敦厚汉子,很少说笑,笑起来时又显得格外慈祥。他道:“我听诺布汇报过了。‘保护站成立的意义是惩戒盗猎,男人做错事,挨罚,是应该的。作为嫌疑人亲属,遇见麻烦,保护站一样不会袖手旁观’—这句话说得很好,是个识大体的姑娘。”

温夏脸色微红,马思明继续道:“听说你跟桑吉是老相识,桑吉对你,总是格外宽容。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

马思明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摊开,递到温夏面前。温夏不明所以,逐行逐句地读完纸张上的内容,顿时变了脸色。

马思明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哑声道:“你不用替他解释什么,老站长在世时,就已经知道了,这是我们两个私下查到的。那是个好孩子,老站长相信他,我也是。”

温夏咬紧嘴唇,紧到嘴里漫起血腥的味道。

马思明拍了拍温夏的肩膀,深深一叹,道:“至刚易折,桑吉品性太烈。我看得出,这次巡山,他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态。坏人要抓,好人也要活着,才是真正的胜利。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不用我说,你应该懂得。”

温夏似有所感,抬起头,迎着马思明的目光。

马思明深深地看进温夏的眼睛里,一字一顿,郑重而肃穆,如同交付,他道:“必要的时候,救他,拦住他,让他活着回来。”

温夏想起那天在库赛湖边,厉泽川从泥坑里找回掉落的拳刺,挂在指间,紧紧握住。

他说,如果必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么就在我的尸体上立起旗帜吧,永远震慑那些涂炭生灵之辈。

她终于知道他的磊落和坦然来自哪里,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逼迫她回家。

他踏破黑暗,他披荆斩棘,他孤身前行,他将赴死作为最后的体面。

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立,铮铮铁骨,宁可砸碎了,也不愿背上任何污点。

他从不向她允诺未来,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未来。

他啊,他啊。

从不把凄苦显露于人前,展现出来的,只有骄傲和永不妥协。

温夏眼睛里涌满了泪,她握紧手指,指尖自薄薄的纸张上滑过,留下深深的划痕。

马思明划亮火柴,火光近乎温柔地铺展开,将文件夹里的纸张舔舐成灰烬。<!--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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