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沈家庄，天机楼。

沈飞云闭眼扶额：“割鹿刀你已经拿到手了，现在可以告诉我璧君去哪里了吧。”她本以为他们让无霜替嫁已是极限，没想到璧君居然再次离家出走，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到底要折腾她到什么时候。

连城璧把玩着割鹿刀，寒光从他脸上闪过：“话可不能这么说，割鹿刀本就是我该得的，至于沈小姐，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您也不用过于担心，有人会保护她的。”

沈飞云睁开眼，满目凶狠，保护：“又是萧十一郎那个无耻之徒。”

“无耻吗？我瞧着他和沈小姐倒是般配极了。”连沉璧一句话让沈飞云的气血再次上涌，恨不得扎烂他的嘴：“哼，连夫人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连老爷若是知道你如今这模样怕是高兴得会从棺材里爬出来。”

连城璧眯了眯眼，用他那短命爹来刺激他吗，可惜他连人长什么样儿都忘了：“我倒觉得，他要是能在下面见到您，会更高兴。”

像被一条毒蛇缠住脖子，沈飞云涨红了脸，他怎么敢，怎么敢，明明不久前他还求着沈家庇护他，到底是哪里出来问题，瘫软在椅子上，周围的灯火化作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怒吼着，等待着将她撕成碎片。

无力的闭上眼，她可能真的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连城璧嗤笑了一声，向外走去，没有比欣赏催死挣扎的猎物更有趣的事情了。

“为什么是无霜。”踏出门的瞬间，沈飞云不甘地开口，既然是局，为什么不做得隐蔽一些，但凡让她察觉到一点不对，不久功亏一篑了吗？

夜风吹起火红的衣摆，将连城璧漫不经心的声音吹落在她的耳边：“当然也可以不是她，除了沈璧君谁都可以。”

既然这么讨厌沈家，为什么还要定下婚约，连城璧，你可真是能忍辱负重啊，比起你那只会给我下跪的爹，你确实要技高一筹啊，真不知道你那谁都可以的妻子若是知道这一切，还会不会对你死心塌地，沈飞云在无声地笑了，她不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无霜躺在床上望着喜庆的红帐，思绪万千，喜宴结束后，城璧就被夫人叫走了，只是传话来让她先就寝，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为难他的，不行，她得去看看。

刚掀开被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无霜眼睛一亮，是他回来了。

连城璧刚打开门，一个白色的身影就钻进了他怀里，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你终于回来了。”还挺有宠物样子，点了点头，回身将门关上。

无霜还拉着他的袖子：“没事吧，没受伤吧。”

连城璧看着像只小狗围着他转一样的无霜，有些想笑：“这么看哪儿看得出来啊，我脱了衣服给你看吧。”

无霜动作一顿，小脸通红：“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

连城璧玩心大起：“我也在跟你说正经的啊，今晚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该不会忘了吧。”说着，解开了喜服的结。

无霜一下跃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你说了让我好好休息的。”

“那是因为我以为今晚回不来了。”扯了一把被子，没扯动，还挺害羞，没成亲之前也没见她这样啊

“你不知道沈夫人有多生气，差点都拔剑了。”一个小脑袋从被子里拱了出来，手上的劲儿也松了不少：“那你到底受没受伤啊。”

连城璧乘机钻进被子，带着凉意将无霜抱了个满怀：“没有，好着呢。”

无霜贴着他的胸膛，呼吸都轻了不少，连城璧却再也没有动作，房间里一时只听得见他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好似只有一个人。

“我们这么做，是对的吧。”过了良久，无霜轻轻开口，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连城璧拍了拍她的头：“别胡思乱想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

无霜揪着他的衣摆，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我们会很幸福的对吧。”真奇怪，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可她总会莫名其妙感到不安，不安到一次又一次地问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连沉璧看着她雪白的脖颈，纤细又脆弱，他一只手就能轻易地拧断，她在不安，她当然应该不安，沈璧君不知所踪，沈夫人恨她入骨，沈家这座她从小到大的避风港已经将她驱逐，而他，她的夫君，将会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只有他了。

突然想起沈飞云的问题，为什么是她呢，对啊，为什么是她呢，如果不是她，在沈璧君和萧十一郎汇合的那一刻，他会带着所有人抓住这对亡命鸳鸯，看着他们互诉衷肠，互许来生，早已知情的沈盟主迫于众人的压力，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赔罪道歉，甚至气晕了他“爱子如命”的母亲，他愤怒，失控，从此摘下温文尔雅的面具，用最残忍的手段报复沈家，但没有人会反对，没有人会有异议，因为能发出声音的，都会被他拧断脖子，悄无声息的，整个武林就这么到了他手中。

到那时，他就可以彻底撕毁“君子”这个皮囊，因为，这是他不够强大，忍辱偷生的唯一证明。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他都兴奋难耐，恍惚间，那个满手是血的小男孩就站在他面前，他笑着，用手指着他怀里的无霜：“为什么是她呢？”

因为她，他又在所有人面前披上了“君子”的皮，他的计划一推再推，他什么时候才能解放，他还要忍耐多久。

无霜皱眉，不是错觉，连城璧在发抖，难道他受伤了，从他怀里抬头，看着他额角的青筋：“你真的没有受伤吗？”

没有在纠结刚才的问题，连城璧松了一口气，眼睛有些发红：“当然没有。”他们会幸福吗？当然不会，他骗了她这么久，可在这个问题上，他突然不想骗她了，她的价值，在她嫁给他，完全受他掌控的那一刻，就都没有了。

他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哄着她入睡：“时候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无霜闭上眼，闻着他的气息安心入睡，错过了他与温柔口吻完全不相符的阴郁神情，真可怜啊，等回到无垢山庄，他甚至都不想浪费精力找理由不和她同房，对她的打算，偏离一次就够了，他不会碰她，从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宠物到连家有名无实少夫人，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踏破了沈家庄还没消散的喜庆，无霜轻轻掀开马车的窗帘，回头看着沈府一点点消失不见，从今以后，这个地方连带着那些或痛苦或美好的记忆都将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扭过头，连城璧骑着马的背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自觉地笑容满面，那是她的夫君，也许再过不久，他们会迎来自己的孩子，红着脸将车帘放下，眼中满是光彩，那个问题，她已经得到想要答案了。

“跪下！”连夫人手里拿着鞭子，指着连城璧的鼻子：“你居然娶了沈家的女人，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连城璧冷眼扫过面前的一排排灵位，他最熟悉的连家祠堂啊

“啪！”鞭子狠狠地落在他的身上：“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你长大了，娘管不了你了吗，我告诉你，不管你长成什么样，武功有多高，在外面有多风光，你永远是我儿子，是连家的子孙，你现在做的这些事，让我跟你爹交代，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恨沈家，你还要娶那个女人来恶心他。”

连夫人愤怒到扭曲的脸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连城璧突然有些反胃：“恶心他的人到底是谁啊。”

“什么？”连夫人没想到一向任打任骂的儿子不仅突然夺下了她手中的鞭子，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他怎么能这么看她，她可是他的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他怎么能恨她!

连城璧绕着鞭子：“明知道他好面子，可你呢，在他重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重复他向沈飞云下跪的“光荣事迹”，你以为这样就能刺激他好起来，提着刀一雪前耻吗？”

“没想到，他这么没用，连活下去都不敢，居然自杀了，你失望愤怒不甘，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儿子，你和他唯一的儿子。”

连城璧嘴角的弧度都太过讽刺，连夫人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在您精心的“教导”下，儿子对父亲再也生不起任何的崇拜和敬仰之情，你要我为陌生又无能的父亲报仇，赔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可是，既然这么恨，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么多年呢？”

连夫人全身发抖，看他的眼神就像一个在看怪物：“连城璧，我是你母亲！”

连城璧阴翳地看着她：“没错，您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活该为了你的嫉妒送命吗？那你恐怕失望了，没有人能把我当成任人摆布的工具，沈飞云不能，你也不可能。”

连夫人死死盯着连城璧的脸，眼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这只她亲手养出来的野兽吗？

连城璧顿时觉得无趣，无趣极了，为什么要害怕，他现在的样子不正是她期望的吗，不然，她为什么要从小就逼着他学超出能力范围的东西，动辄打骂，整夜在祠堂罚跪也是家常便饭，没有人看见浑身是伤的男孩在疼痛中醒来又睡去，直到天亮，又一次迎来他满脸慈爱却拎着鞭子的母亲。

不过也不难理解，他的母亲，一直都是这样矛盾的人，就像她年轻时明明嫉妒沈飞云嫉妒得发疯，却还是要笑容满面地夸奖她；她深爱着温和儒雅，书生气十足的连庄主，所以即使明知道连庄主技不如人，还是鼓励他和沈飞云一较高下；她怨恨埋葬了她青春与活力的无垢山庄，却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它，还要求唯一的儿子同样如此。

是她逼着稚嫩的男孩杀掉了最喜爱的宠物，是她握着少年的手将匕首捅进护卫的胸膛，她教会他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于是他充分发掘自己成为强者的潜质，越来越享受强大的武力。

他如她期盼的，用鲜血和白骨铺就宝座，可她却变了，竟然生出了无用的怜悯和同情，她不再以他的杀戮为荣，而是躲在一旁里，吃斋念佛；她不再寻求他的保护，因为慈悲的佛祖自会保护他虔诚的信徒。

无垢山庄的怨气愈来愈重，血腥味也愈来愈浓，她怕扰了佛祖的清净，于是走进了深山，她找到了脱身之法，却由着他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她离开后，他命人毁了她的佛堂，她已经有了新的佛，自然不会在意眼前这个又破又旧的次品，即使因为它，她曾有过片刻的心安。

亲眼看着慈眉善目的佛像因为化成碎片，而变得狰狞，他想，或许正因为清楚地知道最终的结局，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吧，那他的结局呢，佛祖是否已经告诉她答案。

他抬起脚，将碎片碾成粉末，不管是什么样的答案，他会让她知道，佛祖是错的，而她，错得更加离谱。

后来，武林六君子之一的连城璧横空出世，武功，品性，相貌样样出类拔萃，武林盟主沈飞云对他青眼有加，甚至有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许配给他，一段佳话，就此展开。

连夫人的流露出的害怕与警惕让连城璧意识到，他已经伪装得太久了，以至于，连这个亲手打造他的人都忘了他本来的样子，不然，她也不会特意下山，自讨没趣。

不过还好，他刚刚撕破一点伪装，她那些刻意丢弃的记忆便回笼：“您是我的母亲，我知道，所以该给您的孝敬一点都不会少，前提是，您管好自己，不要再对我的事指手画脚了，喜堂上的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明白吗？”

一滴冷汗从连夫人的额角滑落，是她冲动了，连城璧早就不是那个哭哭啼啼，随她安排的小男孩了，他已经被磨砺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杀伤力十足却也冰冷至极，一不留神，甚至会伤到她。

“你若是真喜欢她，我不为难她便是，只是，她毕竟是沈家的人，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心底无法遏制的恐慌，让连夫人做出了让步，是她想岔了，不过一个丫鬟而已，就算占着正妻的名头又如何，男人嘛，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

连城璧背着手，背对着她：“不管她知不知道，会想些什么，还是会做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日暮西沉，月亮开始爬上天空，无霜倚着门框，朝着空荡荡的院子，似在发呆，小莲默默地布着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她，几次想开口，一想到嬷嬷对自己的叮嘱，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少夫人不喜人伺候，一回来便遣散了满屋的丫鬟，要不是嬷嬷告诉她，自己年纪小，只能送去厨房做烧火丫头，做些又脏又累的活计，少夫人觉得可怜，这才把她留下，她可万万不敢惹恼了少夫人。

眼看着桌上的饭菜渐渐冰凉，小莲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是让少夫人吃凉了的饭菜，她会不会死得更难看，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开了口：“少夫人，您先用膳吧，别饿坏了身子，少爷特意吩咐了，他和老夫人商量完事情就回来，您就别等了。”

无霜揉了揉胳膊，他们一进无垢山庄，连夫人就把城璧叫走了，不知道是怎样一番责骂，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连夫人不喜她，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也不能再去她面前惹她生气，只可怜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吃不下，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小莲诚惶诚恐：“少夫人，奴婢不敢，奴婢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您这是折煞奴婢了。”

无霜回头，发现小莲被吓得满头大汗，走过去，捏了捏她软软的婴儿肥，心情好了不少：“小莲，你多大了？”

小莲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虚岁十五了。”

无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才十三啊，还是个孩子。”

小莲以为少夫人后悔留下她，嫌她年纪小，眼巴巴地望着她：“我不小了，能干好多活呢……”边说还边向无霜展示她的小细胳膊。

无霜被她的天真逗得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小莲只觉得被她眼角的泪痣晃得心都花了，呆呆地脱口而出：“少夫人，您真好看。”

少夫人进府时，她跟着凑热闹远远看了一眼，气质确实出众，就是跟少爷站在一起也没被人忽视了去，瞧着甚是相配。

少爷娶妻，山庄里的这些大丫鬟本来就难受，再一听说少爷娶的这位以前也是个丫鬟，又酸又气的同时，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没想到，少夫人身边不留人，她们指不定怎么记恨少夫人呢。

原本她也好奇，少夫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可现在看来，少夫人的魅力大着呢，这一笑吧，这屋里都亮堂了不少，连带着她也没啥想法了，就想看她笑。

无霜没忍住，又上手捏了捏小莲的婴儿肥，一只手不过瘾，两只手一起吧：“这小嘴儿甜得哟，让我看看是不是抹了蜜啊。”

小莲任她揉玩自己的脸蛋，心里暖烘烘的，从来没有人跟她这么亲近过，嬷嬷是她唯一的亲人，可她忙着打理后院，顾不上她，其他丫鬟既惧怕嬷嬷，又看不上她这个没前途的小豆丁，也很少搭理她，偌大一个后院，她连个说话的人，不过现在好了，她有少夫人。

无霜看着小莲亮晶晶的双眼，心中升起无限的亲近之意，这就是缘分吧，当年她第一次见小姐，也是喜欢得不得了：“真是个乖孩子。”

小莲咬了咬嘴唇，握住无霜的手：“少夫人，你去陪陪少爷吧，他现在，应该在祠堂。”

小莲的嬷嬷是连家的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踏出无垢山庄一步，小莲依然记得，寂静的夜晚，嬷嬷那双抱着自己却在颤抖的双手，她追着她的目光，只看到祠堂里那跪得笔直的背影，嬷嬷很难过，即便她还小，能敏锐地感知到，她将脸贴上嬷嬷的脸，却只感受到一片湿热，既然这么心疼，为什么不去陪在他身边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连城璧抬眼看向正准备跪在他身旁的无霜，眼神骤然冰冷，满是警告的意味：“你来做什么？”

无霜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和他对视了半晌，还是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冲灵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连城璧笑了笑：“我已经跟各位先辈解释过了”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截然相反的温度来势汹汹，让他迫切想要抽离：“不是你的错，他们要是不高兴，冲我来就好了，我怎样都可以，但，我请求他们一定要保佑你。”

连城璧抽回手，不再看她，未散的温度一路蔓延到他的心里：“别犯傻了。”

无霜竖起食指：“嘘，你就不要说我傻啦，你得让他们知道，你心疼我，这样他们才会对我手下留情啊。”

接着双手合十：“各位老祖宗，相公是开玩笑的，他其实还是很心疼我的……”

连城璧复杂地看着她一脸认真地絮叨：“你该回去了。”

无霜摇头：“不要，我一个人害怕，我要和你在一起。”

夜已深，连城璧的余光被一个一点一点的脑袋占满，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抱起迷迷糊糊的无霜，忍着她在颈边蹭出的痒意，向外走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真的太傻了，傻到他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任何成就感，月光将他们身后的影子拉长扭曲，显得异常亲密，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