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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心鉴之十王夺嫡》第一章:清风明月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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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亭云埋头沉默半晌,忽然道:“嗯,成了!这龙钩毒的可怕,除了毒性猛烈之外,还在于余毒难清。天幸吕兄只是被蹭破了一丁点儿皮肉,您又及时封闭穴道妥善处置,方令此毒尚未来得及浸入臂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若是毒性再深一分,别说小弟这点道行,便是家师在此坐镇,让您壮士断腕,只怕最终也是个回天乏术的局面。如今呢,只要十二个时辰内不再反复,待新血换过旧血,吕兄这条命应该算是保住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内取出一瓶粉末状的药剂抖落在吕元忠的伤口上。

吕元忠笑道:“还得庆幸遇上了兄弟你这半个神医。”

晏亭云道了声“见笑了,”话锋一转,又道:“令尊晚村先生以诗文气节名动天下,小弟原本佩服的是他‘华夷之辨大于君臣之义’的高论和‘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一身硬骨铁胆。这些年小弟僻处乡里熟读吕诗,自问与晚村先生神交日久,不免有一厢情愿推为知己的想法,乃至恨不能早生三十年投生门下以供驱策。可万万估摸不到,他的公子竟是以剑扬名的侠客;连带他自己,也是驰骋江湖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想是咸阳殿上刺秦王的剑术,终于找到传人了?”

吕元忠神色肃然,道:“刺秦之术若果有神效,家严自然当仁不让,又何须旁求传人呢?他老人家一心求剑三十年,临终坐化,也算是‘利器有神人有术,两者无形炼成一’了。可即便如此,却仍免不了一辈子都在无力回天的唏嘘中打转转,末了也只留下个抱憾饮恨之叹。”

晏亭云叹了口气:“无双剑术,社稷文章、国士英魂,三者俱归尘土,也是共我汉人一悲了。”

吕元忠摆摆手道:“家严晚年常道,他老人家年轻时走了弯路,眼见着满清江山渐固,大明余恩淡去,仿佛复国宏图已事不可为,遂想着退而著书立说,苟全性命于世,延续大明香火,传承汉家文章。直到四十岁后,才发现其实这一切,都错了。”

晏亭云心中不解,口中“哦”了一声,手中不停,已开始卸除银针,给吕元忠包扎伤口了。

吕元忠又道:“今儒之义,多言以身载文,以文载道。冀图道之不变,则汉家传承亦不能变;假以时日,以夏变夷,则满汉俱为一体,如匈奴内迁故事。千载之下,满汉之华夷大防,自然便消弭于无形,终是同源合流了。”

晏亭云应道:“这也是当今康熙老儿明令推崇之道。”

吕元忠道:“是么?那只是当世愚夫愚妇中了康熙的障眼法迷魂道儿,只见雾罩不见云山罢了。那八旗子弟一不读书二不种地三不做工四不行贾,成日里手执钢刀,跑马圈地,垂手受哺又算什么呢?难道他们手中的钢刀砍的不是咱们汉民的脑袋,马腿儿下圈的不是咱们汉民的田地,,嘴里吃喝的不是咱们汉民的血肉,牙齿缝里塞的不是咱们汉民那被嚼碎了的骨头么?”

晏亭云道:“不错。若是有心以夷入夏,则四民之设理应不分满汉,方能取信于人,又岂能变我服饰毁我衣冠,进而血食汉民,以供养八旗之蠹!”

吕元忠点了点头,道:“家严常道:今之汉儒讲究的以身载文,以文载道,那都是远求万世不朽之宏业,不顾近世累卵之危的骛远好高之举,是远远及不上满人以剑戟载文,以弓矢载道的。佛家强调所谓护法金刚,执剑弘法的道理,概知徒法不足以自行,无剑之护,则法为魔所坏,道为邪所侵。咱们汉人没能参透这层要旨,以致长此以来,汉为鱼肉而满为刀俎,而世上又岂有以鱼肉而胜刀俎的道理呢?以身斗剑,则剑过身灭,以致文无可载,与身俱灭,道亦失其传承;未若以剑斗剑,则胜者之剑可以为千载不朽之文,传万世不灭之道!今儒所谓舍剑戟而就文章,冀之载道而兴华夏之学,犹如弃盾牌而以天灵盖就敌之狼牙棒,谬之至极也!”

晏亭云拊掌赞道:“善哉斯言,真真的拨云见日,醍醐灌顶呐!”

吕元忠见晏亭云连连称是,不由得大起知音之感,正要详细分说,忽听得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几人脚步沉重,似乎在负重前行。凝神细听,已知原来是四双脚五个人。

一个声音道:“诶,这里有间药铺。”

第二个声音道:“哦!想是祖宗佑护。”

第三个声音道:“唉,到底进是不进?”

第四人声音听起来甚是虚弱,却道:“没数……”

第五个声音道:“这都要命的时候了,不进去等着看老五送命吗,敲门!”

随后便是咚咚咚的敲门声有如擂鼓,震得药铺内房梁上的积灰扑扑簌簌直往下掉。

吕元忠一惊,心头大叫不妙,脸色刷地变了。

晏亭云忙道:“是敌非友?”

吕元忠一脸苦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不到他们也找上这里来了,这便是伤我那五个对头,其中一个小肚子上还让我扎了一剑。”

晏亭云笑道:“谁叫云梦城里就这一家药铺呢。嘿嘿,这不是缘,就是孽了。”

吕元忠道:“这几个怪人身手虽然不错,若搁在以前没中毒时倒也不怕他们,可如今哥哥这副身板儿却也不敢托大,只能避避了;否则他们闯进来瞧见了我这半个废人,非把兄弟你这药铺子跟身子骨连皮带骨一股脑儿拆了不可。我往哪儿避好呢?”

晏亭云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交到吕元忠手里:“后堂不便,藏不了人。还是上梁吧。小弟这把赤火匕削铁如泥,哥哥带上防身。事急时你便手执赤火匕飞身而下给他们来个出奇不意,兄弟我在一旁策应,总要先挂掉他们一两个罢。”

吕元忠闻言点了点头,用匕首一划梁柱,忍住疼,脚上一个叠步上梯式,翻身就上了房梁,躲在背光处喘了口气。

晏亭云匆匆将方才给吕元忠治伤时留下的残迹收拾了一下,不想外面敲门的节奏越来越急,眼见着那门板就要撑不住了。晏亭云忙喊了一嗓子:“别敲了,大夫不在,看病明天请早!”

只听外面一人道:“嗬,里边有人你不开门!”

又一人道:“啧,定是小娘儿偷男人。”

再一人道:“嘿,何不进去看真切?”

那虚弱的人说道:“踹、踹门!”

只听“吱嘎”一声,晏亭云早已一脚踢落门闩,拉开大门,恰逢迎面一个披头散发的怪人朝着自己下盘猛踹了一脚过来,唬得他急忙往后一纵,险险避过那要命的一脚,却又怕被来人识破他会功夫,于是假装害怕噌噌噌倒退了十来步,最终一屁股瘫坐在那张桌子前。所幸那怪人也被突然出现开门的晏亭云吓了一跳,以致没能识破晏亭云后面的假摔。

晏亭云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却见四个怪人抬着一副担架涌进屋内。那四个怪人似乎个个带伤,衣服上花一块紫一块的,不知是他们自己呕的还是溅的别人的血;那担架上躺着一个巨汉,手脚粗壮有如水桶,一身的肥膘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五六百斤的分量,尤其那肚子胀得如同吞了一面大鼓,上面歪七扭八缠上了好几圈脏不溜丢的布条,鲜血从布条下面渗了出来,浸湿了一大圈。

晏亭云拱手道:“几位好汉,咱们素不相识,话还没说一句,怎么就动起拳脚来了。若是小的哪里开罪了您几位,这里先给您们几位好汉陪个不是,您们高高手,小的也就过去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他瞧见担架上那巨汉受了伤,心道他们必是来寻医求药的,是以将话锋带过一边。这事是吕元忠结下的梁子,本就与他无涉,只要不露了底儿,似乎并没有动手的可能,只盼能尽快打发走这帮瘟神便阿弥陀佛了。毕竟对方人多,真的动起手来己方终究是吃亏的,所谓的出奇不意,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能否成功还两说呢;且以他一向谨慎的性格非到万不得已,终是不愿冒险犯难的。

四个怪人将担架放在地上,其中一个矮子贼头贼脑地四处乱瞧,大约是心不在焉,一时舌头没捋直,问道:“谁、谁说屋里有小娘儿?”

另一个竹竿儿样的瘦子也跟着舌头有些打结,道:“容、容我再去瞧后堂。”说着便往内堂摸过去。

后边那个当门而站的精瘦排骨样的家伙叉着手,突然口条也不利索了,道:“如、如若还是寻不见?”

那担架上的巨汉咳嗽了一声,道:“拆、拆房。”

晏亭云一听这帮怪人要拆房,真是哭笑不得,忙道:“列位好汉高高手,这药铺子庙小水浅,藏不了闲人,更无内眷。且留着救死扶伤,还堪一用,便放它一马吧。要找姑娘您得上城北倚翠楼去,这药铺里只有‘七姊妹’,可没有白牡丹呐。”

那矮子道:“七姊妹?我看你这屋里,四面漏风,一个小娘也藏不住,如何藏得了七个?她们是七仙女儿住在房梁上呢,还是田螺姑娘窝在水缸里呢,啊?”

吕元忠听那矮子说道‘房梁上’三个字,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幸而那矮子只是说说,并不曾向上张望。

晏亭云忙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抓出一把‘七姊妹’摊在手心,笑道:“药铺虽小,藏它一斤半斤还是有的。几位若是内火上燥痞积难消,那便用得着她们了。”

那矮子还想抬杠,忽听得后面一人声如洪钟,喝道:“住口,现在是扯这些闲篇儿的时候么?老五如今只剩半条命在,再胡闹下去,他就得下去给阎王爷当捉刀的小鬼儿了。”晏亭云循声瞧去,原来说话人却是站在最后的一个穿着灰白短褂的光头汉子。

那排骨精道:“老五那块头儿,便是下去了,怎能当小鬼儿?怎么着也得混个森罗殿的镇殿金刚吧,如此一来咱们兄弟跟阎王爷可算是牵上线儿喽。以后咱们跟人打架,阎王爷能不卖咱们兄弟点面子么?到时候要谁死谁就得死,咱们兄弟也能过过天下无敌的瘾了,所以说老五这死,是死得好死得妙死的呱呱叫啊。”

那瘦竹竿儿也道:“是啊,老五活着我是老四,老五要是死了,我还是老四,老五死不死,于我有什么干系呢?若是老大死了,我便成了老三,虽说免不了要伤心一阵,但到头来恐怕还是欢喜多一些的。”

那排骨精道:“老五要是死了,你就是老幺了,以后咱们兄弟出门,拴马挑担倒夜壶的差使,就该你这个老幺一肩扛了!”

那瘦竹竿儿连连点头称是,忙道:“快给他治快给他治,老五你可得给哥哥挺住了,千万不能死啊。”

那光头汉子出手攘开两个胡搅蛮缠的弟弟,走上前去,指着晏亭云道:“你是不是大夫?”

晏亭云应道:“在药铺子里事事门儿清的,不是大夫,还能是谁呢?”

那矮子凑过来,从旁道:“既是大夫,方才为何却又说大夫不在?你是有几个脑袋,敢把咱兄弟耍着玩呐?”

晏亭云道:“小的虽是大夫,却不是门外旗号上的大夫。旗号上打招牌的神医,此刻正在河南巡抚衙门给抚台大人诊治腰疾,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的。至于小的嘛,手上救活的人命数来数去也总有几个,治死的冤魂呢不少不多也有几条,总之庸医是说不上,但跟神医二字却也是绝对不沾边儿的。”

那瘦竹竿儿忙道:“那就是五五开,治好了未必是你的功劳,治死了你却必定脱不了干系。让这小子治,岂不是把老五的命拿来跟阎罗王推牌九,是嫌他命长,还是嫌他命硬呢?这买卖做不得,做不得呀!”

那光头汉子盯着晏亭云冷冷道:“我只问你能救人不能?”

晏亭云不卑不亢地陪笑道:“能开方子能下刀,药石针砭都来得,但救不救得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得看缘分。”

那排骨精问道:“若是缘深呢?”

晏亭云道:“缘深何须问,阎王不收人。”

那瘦竹竿儿甚是关切,也问道:“若是缘浅呢?”

晏亭云瞄了他一眼:“缘浅也何须问,问了也是白问。”

那担架上的巨汉忽然“唉哟”地呻吟了一声,那瘦竹竿儿忙跑过去安慰道:“老五你别怕,缘深,缘深着呐,若是缘浅,咱哥儿几个大夜里也不能鬼使神差地把你抬到这药铺子里来呀。你且把心望宽里放,有四哥在一旁守着你给你护持,保管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都勾不了你的魂儿去。”

那光头汉子一指那担架上的巨汉,对晏亭云道:“那你尽力施展治治看,若是治得了,则你与我这柄钢刀便是缘浅;若是治不了,你的脖子与我的钢刀便是缘深了。”

晏亭云道:“行医多年,倒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求医问诊的,说不得,小的只好放胆勉力一试了。但愿佛菩萨保佑,你的兄弟与我缘深,而我的脑袋,自然就与阁下的钢刀沾不上边儿了。”说罢便上前把了把那巨汉的脉相,细细查看起其伤势来。

那矮子在一旁凑趣道:“嘿嘿,这便是我大哥的脾气。他这叫楚霸王请客,不去便是无胆,去了便是无命。叫你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乖乖儿地吊在中间儿,听凭摆布。你或许觉着他在咱们五兄弟里脑子最是清醒,可是我告诉你,他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呢!我们几个兄弟,平日里也没少遭这个活罪,你呀留神着点儿吧。与其求佛菩萨保佑,不如把灵台照亮点,拿出手段来。医好了我兄弟,自然留你的命在,否则的话,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嘿嘿,这就叫‘庸医莫道能治病’。”

排骨精道:“且看大爷信不信。”

瘦竹竿儿道:“倘若实在治不了。”

那巨汉接口道:“填、填命。”

晏亭云闻言忙唯唯称是,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脱身。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那四个怪人正好分别站在他的四周,其中排骨精还堵着大门,这当口便是想脚底抹油也是不能了。他走到担架边上,蹲下来查探那巨汉的伤势,口中呼喝道:“去个人,把桌上的油灯和我的药箱拿过来,关门关门,灯吹灭了这伤便不用瞧了。”这话一出,他心中登时闪过一个念头:不错,若能想个法子把灯吹灭,然后或上梁或钻桌子都不在话下——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这药铺内的周围环境自己早已是熟悉得不得了,就算闭着眼也能知晓各种物件摆设的方位和位置,到时候想法子溜了,这五个怪人还只能在黑暗里当睁眼瞎呢。即便不走,说不定也能仗着地利扎伤他几个,自己堂堂一地头蛇,难道还对付不了眼前这四条半瞎眼的过江泥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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