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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香》第62章 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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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之中的风波刚平,前朝的风浪又起。

因着龙骁叛军被灭,京畿军扩权,魏靖从京畿军中分出一队精锐人马专门护卫宫廷,称为禁卫军。嬴玹的亲信祁钺已死,这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便暂时空了出来,惹得各方势力垂涎三尺。

月麟受了传召进入睿思殿的时候,嬴玹正闭目仰面靠在椅背上,身前的书案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奏折。

月麟见嬴玹无精打采的样子,轻手轻脚地走至他身旁,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揉捏起来。

嬴玹舒服地哼了一声,没有睁开眼,只道:“若有你天天为寡人这般揉肩,寡人便做了这世间最幸福之人。”

月麟推了他一把,啐道:“大王尽取笑我!若不是看着大王心有烦恼,我才懒献这殷勤呢!”

嬴玹听言睁开眼,他的眼底有晶莹的笑意:“你倒知道寡人有烦恼?”

月麟伸出手指按了按嬴玹的眉间,“大王的眉头都拧成麻花了,可不是有烦恼么?”

冰凉的指尖落在眉心,令嬴玹的眼睫一颤,那指尖一触即走,徒留一丝凉意,慢慢地融入他的肌肤之中。他愣了半晌,才道:“寡人召你过来便是想问问你,禁卫军统领一职,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除了当初和我们一同走来的几位将军,其他军中之人月麟接触得少,倒是想不起有谁能入大王的眼。”月麟微微一笑,并没有要推举谁的意思,“想必其他的大臣们已经给了大王许多选项吧?”

嬴玹拿起一本奏折,叹了口气,道:“选了十余人,寡人看能堪大用的,也就郑侯董仑推举的曹定、司马嬴魁并上将军嬴永年推举的姚均和京畿军统领魏靖推举的卢鸿儒。”

月麟心中一动,嬴玹口中丝毫不提被推举人的条件,却将推举人的名字官爵咬得一清二楚,显然相比个人能力,他更在意禁卫军将会落入哪方势力手中。月麟淡淡一笑:“董仑是贵族大臣一方,嬴魁本是偃党,现在却和嬴氏宗族一派的嬴永年站到了一边,魏靖倒是出身微末,又是大王的心腹……我现在终于知道大王为何如此烦恼了。”

嬴玹嘴角噙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说说。”

“大王推行新政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将宗族和贵族的势力压下去一点儿,若交给他们,岂不是白费了之前的一番心思?且贵族势力与嬴氏宗族多年相争,用了一方的,另一方肯定不愿了。”月麟窥着嬴玹的神色,细细说道。

嬴玹的笑意从嘴角漾出来一点,“那么你的意思,是用魏靖推举的人了?”

月麟轻轻叹了口气,道:“魏靖推举的人本应当是最佳的,可偏偏魏靖是嬴永年的副将,嬴永年又长时被魏靖掣肘,此次如果用了魏靖推举的人而没有用他的,恐怕嬴永年会觉得面上无光,心存怨怼。”

嬴玹嘴角的弧度落了下去,如同月牙隐入黑夜,他沉吟道:“如此说来,倒是三个都不合适了。”

月麟看了看嬴玹,欲言又止。

嬴玹温然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月麟小心翼翼地瞥着嬴玹,斟酌着说道:“其实自始以来,雍国护卫宫廷的皆是君王的亲信,本该只效忠于君王一人,如今却被这些人作为党派倾轧的筹码你争我夺,实在已失了禁卫军设立的初衷。”

嬴玹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如乌云翻涌的天空,隐隐藏着雷电交加的愠怒。月麟忙道了句:“微臣失言。”

“你的话才是真正入耳的良言。”嬴玹将手中的奏折啪地一声合上,扔在案上,不再理睬。他揉着眉头沉思良久,喃喃自语道:“只是寡人真心能够信任,又不归属任何势力的人,实在不多。”

月麟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骏马图,笑道:“其实画儿画得再好,都不如一张白纸,大王何必在功勋卓著的人才里挑选?我看雍国有许多像魏靖一样的地方守将,虽然官职不高,却忠肝义胆。关键是出身于微末,才会对大王的拔擢感激涕零,大王才能真正将他培植为亲信。”

月麟一言点醒了嬴玹,地方守将?除了北境的孟平西和黾塞的陆恩臣之外,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了嬴玹的脑海之中,那人的面庞虽然模糊,身影却极其清晰,那是他在延年宫的门口,高举着长剑口中呼喊着“永不反叛”的身影。

“是了!”嬴玹兴奋起来,“姒远之!寡人记得他是平民出身,从小兵一步一步熬成将军的,他应当没有攀附任何势力。”

“姒远之?大王瞧我,倒是浑忘了这个人了。”月麟拍了拍自己的头道:“姒远之原本护驾有功,又未受大王的封爵,若是用他,亦可堵了其他人的闲话。”

嬴玹总算放下了心中一桩大事,即刻传人来拟诏书了。

月麟出了睿思殿,没走多远,便看见远处有个人影朝她冲了过来。

来者是姬双。她走得急了,鬓边的珠钗晃荡得厉害,冬青瞧着不好,下意识地拦在了月麟身前。

姬双的脸上因急怒而洇出了一缕红晕,她冲到月麟跟前,推开冬青,轻喘着气质问道:“是你怂恿大王将君钦软禁起来的?”

月麟淡淡地看着她,哂笑道:“你知便知了,如何还是这般沉不住气,非要到人前毫无意义地喧哗一番,好叫别人都看你的笑话?”

姬双听了月麟此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到底是改不了横冲直撞的性子,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恩怨都可以靠打架解决,而口蜜腹剑是种艰涩难懂的深奥学问。姬双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想怎样?!”

月麟的嘴角含着一丝微冷的笑意:“我不过是希望你别再和我作对而已。你不满也得忍,你愤怒也得忍,韩君钦过得好与不好,可全在你的一言一行上了。”

“你卑鄙!下作!”姬双只觉怒气直往上涌,她忍不住挥起手来,一掌便要往月麟脸上扇去。

月麟一动不动,她甚至没有眨一眨眼。

姬双的手掌在距离月麟脸颊一尺之外停了下来,她的手臂因极力的忍耐而不断地发抖。

月麟视若无睹地朝身后的睿思殿望了一眼,冷声道:“我现在在这儿叫一声,睿思殿那边准能听到。你考量考量,这一巴掌是值还是不值。”

姬双的眼底泛起了晶莹,她却没有让那晶莹冲出堤岸。

月麟看着她,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微微叹了叹:“你也经历了这么多,怎么总也长不大?”

姬双倔强地抿着嘴,“如果‘长大’要经历这么多痛苦的事,我情愿永远不要长大。”

月麟的呼吸微微一窒,曾几何时,她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活在温暖的花房里,做一朵鲜妍娇嫩的玫瑰花儿多好?以她和姬双的身份,本应如此,不是么?但这样的花儿,终究是耐不得寒的。

她终要去经历春雷夏旱秋凉冬霜雪,终要去经历那些痛苦的对抗——理性的她对抗感性的她,狠毒的她对抗善良的她,顽强的她对抗软弱的她——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和对抗中将自己杀死,最后浴火重生、破茧成蝶。

只不过,重生之后的人早已面目全非,而破茧飞出的,不一定是美丽的蝴蝶,也可能是丑陋的蛾子。

但她别无选择。

月麟这样苍凉地想着,狠下心向姬双道:“难怪你没有办法替你母妃报仇。你这样的性子,永远只能被别人利用,若你仍不求改变,即使现在放你回了江国,你也照样什么仇都报不了。”

姬双一愣,像被什么重物击中心头,她眼底的晶莹终于夺眶而出。姬双急忙狠狠地将眼泪擦去,她只擦了这一回,就没有再擦了,“月麟,你等着。”姬双丢下这句话,转身愤愤而去,但她的每一步踏得稳稳当当,背影如笔直的杉树枝子,消失在了宫苑的一角。

冬青陪着月麟缓缓往回走,垂眉低语道:“阁主何必这样逼她?明明如果没有你的谏言,韩君钦或许会被处死的……公主毕竟是雍国名义上的妃子,大王断不会容这些丑闻传出去。”

“朋友之间……三言两语的挑拨就能翻脸。”月麟的牙齿在自己的唇上咬出泛白的印子,牙齿松开之后,那抹苍白仍然久久未消,“我防不住一个朋友……倒不如索性将她当敌人,好好地钳制着。”

冬青沉默不语。自从熙太后和嬴珝死后,月麟的性情大变,若是放在从前,她是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

但这样……或许更好吧?

如果不曾投入感情,那么受到的伤害……是不是也会更小?

可月麟和冬青都没有料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栖霞宫的大火是在当天夜里烧起来的。

月麟正在睡梦里,忽然被一双手猛烈地摇醒,她的意识从轻浅的睡眠中跳出,马上进入了警备状态。将她叫醒的人是冬青,不用她解释,月麟已经闻到了浓烟的味道,她急忙跃下床,抓起一件外衣便往屋外冲去。

大火已经蔓延到了月麟的寝殿之中,纱幔最易燃烧,连着烧断的木梁一起塌下来,很快便将月麟和冬青的去路堵死。

月麟用衣袂捂着口鼻,热浪里无处不在的浓烟和飞灰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想拉着冬青往外冲,却几次都被火舌逼退了回来。

“阁主!阁主!”浓烟的对面,有人在焦急地呼喊,随后一个裹着薄毯的身影从张牙舞爪的火焰中闯了进来,见到月麟和冬青,开心地叫了出来。

“棠梨?你不要命了?”月麟惊呼,未等她反应过来,棠梨已将身上浸透了水的薄毯披在了她的身上,催促她道:“阁主赶紧冲出去吧!火势再大就来不及了!”

湿答答的薄毯盖在身上,被热浪烤出了暖意,丝毫不觉得冰凉。月麟拉住冬青的手没有松开,她情急道:“你们俩怎么办?”

冬青挣开了她的手,“阁主的命比我们的命要紧……我们所有人的期望都在你身上。”她一咬牙,将月麟推了出去,自己和棠梨往身后火势较小的地方躲去。

冬青的话沉甸甸的,直压得月麟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她一咬牙,看了二人最后一眼,终于扭头往火场外冲去。

栖霞宫的大火很快引起了禁卫军的注意,月麟冲出宫殿之后,便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新任禁卫军统领姒远之。

月麟来不及说别的话,只拉住姒远之指着寝殿惊慌失措地道:“冬青和棠梨还在里面!你快叫人救救她们!”

姒远之二话不说,提过部下手中的水桶兜头浇下,指了一队人马道:“跟我进去救人!”说罢,便带头冲进了火场。

宫殿外的禁卫军一波接一波地提来了水桶,但大火如同一只贪食的饕餮,泼出去的水尚不够它润喉。月麟焦急地走来走去,浑没在意自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姒远之终于从大火中冲了出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月麟立马跳上前去,出来的人是棠梨,她微微咳嗽着,怯怯地从姒远之的怀里梭了下来。“咳咳……谢将军相救。”也许是因为被浓烟呛住了,棠梨的脸咳得红红的,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月麟并没有注意到棠梨的神情,她着急地看着火场,连连问道:“冬青呢?冬青怎么没有出来?”

姒远之忙安抚她道:“大人放心,我的属下会护她出来的。”

过了没多久,冬青果然被禁卫军护送着冲出来了,月麟见二人都安然无恙,才终于安下了心。心一安下来,才发觉半干半湿的衣服在夜风的吹拂下透出瑟瑟凉意,月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姒远之见状,便将自己进火场前扔在一旁的披风递给了她。

“谢谢。”月麟吸了吸鼻子,连忙用披风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总算取得了一丝暖意。

火势几乎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待大火将可燃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才逐渐地小了下来。姒远之走到火场前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回来问月麟道:“不像是灯烛走水,大人可是得罪了谁?”

月麟苦笑一声,姒远之的意思,这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她得罪的人不少,一时竟也想不起谁有这个能耐和胆量跑到后宫里来放火,倒是冬青在一旁恨恨地道:“还会是谁?肯定是暨阳公主怀恨在心,要把我们阁主烧死!”

月麟面色一沉,若真是姬双所为,那她就实在太令她失望了——她并不失望于姬双对她的仇恨,只是失望于她的冲动鲁莽。

但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姬双难道不怕杀她不成,反丢了韩君钦的性命?

不不不,姬双不会拿韩君钦来冒险。

月麟将疑问埋在了心里,她伸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短暂的安全让她的心沉着了下来,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姒远之道:“为了我这一事端,倒是连累了姒将军。新官上任的头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王免不了要数落你护卫不力之过。”

姒远之笑得澹然,“尚且不好说是大人连累了我,还是我连累了大人。”

月麟听言一凛,姒远之言下之意,便是有人看不得他风光得意,要从中使绊。至于为什么选择了她,大概她也同样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其实……这样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月麟灵光突现,决定将计就计。

姒远之有些疑惑,未等他问出话来,嬴玹的銮驾已经到了栖霞宫。

嬴玹在睡梦中听到外头喧哗,醒来一问,才知是栖霞宫走了水。他大惊之下心中惶惶,胡乱披了件家常的衣服,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栖霞宫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嬴玹一眼看见站在风中的月麟,他急忙大步走到她身边,仔细打量:“你可有伤着?”

“我没事。”月麟方才受了一些惊吓,但现在已经恢复了镇定,她有意帮姒远之说些好话:“多亏姒将军带人冲入火场,及时将我们救出。”

嬴玹点了点头,他并没有看姒远之,只是伸手替月麟将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又将她脸上花猫儿似的污迹细细地擦了干净。他的目光落到月麟身上裹着的披风上头,然后他手上的动作滞了滞,眉头缓缓地蹙了起来。

紧接着嬴玹不由分说地将月麟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月麟正愕然时,他又将自己身上的玄色银龙暗纹披风解下,重新将月麟裹入其中。

披风上属于嬴玹的气息包围着她,月麟瞪大眼看着嬴玹,他的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纵是月麟的反应再迟钝,上一次与嬴玹闹矛盾之后她也该明白了——嬴玹不喜欢她与别的男人过于亲近,而方才她身上披着的,是一个男人的衣服。

不知为何,月麟忽然想起春猎时候,嬴玹拿剑架在枷楠脖子上的场景。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自己是不是不该为姒远之说话?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单膝跪于一旁的姒远之说道:“是微臣疏忽,以致让贼人有机可乘,放火烧了栖霞宫。请大王降罪。”

嬴玹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是有人故意放火?”

姒远之于是引着嬴玹等人走近去看,他先指向最靠近宫门的一间小屋子,然后又指了指稍远一点的月麟的寝殿,道:“大王请看,这间小屋子和月麟大人的寝殿过火之后有何不同?”

嬴玹皱眉看了看那间小屋子,它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簇火苗盘桓在梁架之上,而月麟的寝殿仍然火势熊熊,数十桶水泼洒出去,火焰的势头被压下去一点儿,很快又蹿了上来。嬴玹并没有看出太大的端倪,向姒远之道:“你且说罢。”

姒远之毕恭毕敬地道:“寻常灯烛走水,火在扩散开后便会往上烧,而贴近地面的部分往往只是轻微烧损,所以前头这间小屋子房顶都烧没了,但几根木头柱子的下半截却几乎没有被火烧到。”

嬴玹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讲。

“月麟大人的寝殿却不同,它是从靠近地面的位置开始往上烧的,并且靠近地面的地方比其他地方燃烧得更加猛烈。一般这种烧法……是因为有人在地上泼洒了助燃的油或者酒。”姒远之解释完毕,不再说任何分外之话,安静地垂首立于一旁。

嬴玹的眉心隐隐有怒意将要迸发,月麟适时地挽住了他的手,轻声道:“大王,此事暂且不宜声张。”

“为何?”嬴玹诧然,“竟敢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放火伤你,寡人必要将这人揪出来!”

“大王可叫姒将军暗中调查,不过我猜多半也是徒劳。放火之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必是算准了我们没有证据能查到他头上的。”月麟眯眼看着宫殿上跳跃的火焰,沉声道,“放火之人这次失手,必定还会找机会向月麟下手,若大王追查得太紧,那人反而不敢出来了。倒不如让他以为这次蒙混过关,暂且乐上一乐。”

嬴玹明白了月麟的意图,她是想让对方轻敌,再度出手,然后自己露出马脚。他舒了口气,吩咐姒远之道:“你对外便只称是灯烛走水,暗中调查,不要露了痕迹。”

月麟忽然垂首道:“大王,月麟还有个不情之请。”

嬴玹点点头,“你说。”

“请大王允许我暂时搬到宫外去住。”月麟言简意赅地道。

嬴玹眉头大皱,摇头就要否决:“既然知道有人要对付你,你在宫外岂不更加危险?”

月麟笃定地笑了笑,道:“若是宫里头的敌人,月麟出了宫自然安全;若是外面的敌人,这把火都烧到栖霞宫来了,我在宫里宫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嬴玹眸中一冷,“你怀疑主使者是宫里的人?”

月麟摇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

“既然要出宫去住……”嬴玹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不如就做得更彻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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