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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香》第61章 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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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玹终于上朝了。

重返朝堂议的第一件事,便是对乱军的处置。

嬴禄、偃丘和南将皆在嬴玹入城后被捕,自然判了极刑,宫中投降的龙骁叛军已经在当日就地处死,嬴玹撤了龙骁军的幡号,将原龙骁军的权责划给了京畿军。雍国高手云集的帝王亲军自此消失,世上再无龙骁。

第二件事,嬴玹为熙太后定了谥号,隆重厚葬,嬴珝因被废为庶人,死后不得入葬王陵,亦不得以公侯之礼下葬,只能薄葬于王陵之外。另外,嬴永年因除逆有功,封了卫侯,祁钺追封阳侯,嬴玹亲自为他撰了悼文,以追念其忠心护主。京畿军副统领瞿信亦有追封,其他细枝末节之事且略去不提。

若说前两件事还合乎情理,这第三件事却让许多老臣的心里急躁起来——嬴玹欲拔擢月麟为郎中令。与谏议大夫的闲职相比,郎中令的实权就大得多了,不仅仅是劝谏得失,还包括举荐贤良,乃至宫廷警卫,征讨屯戍,也在郎中令的职权之内。一直声讨反对女子议政的大臣们简直要跳起脚来,有官吏鼓起胆子直言劝谏,不料隔了没两日便被嬴玹以谎报私田数目为由贬了官。

明明是有意敲打,偏生他挑出的刺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这个登基以来广施仁政的帝王手段忽然凌厉了起来,大臣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知道是因为太后薨逝之故,谁也不敢再触嬴玹的霉头。

雍襄王三年,北燕灭于襄王玹之手。同年,平丘公珝谋逆,玹平定叛乱,斩叛军共计两千余人。

陈留郊外的刑场,围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最当先的刑台上,绑着偃丘、嬴禄和南将三名叛军首领,百姓们好不容易过了三年太平富足的日子,恨极这些挑起战争的亡命徒,有些人认出偃丘和嬴禄的身份,在人群里传递着有关二人的新仇旧恨,引来一片骂声。

与他们在一处的南将却没有人认识。监斩台的刑官通报了他是杀害瞿信,逼反京畿军的罪魁祸首,有些士兵便好奇起来。这个南将一直蒙着面,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不由都探着头想看看他是什么模样。但南将一直佝偻着背,不知是不是昏迷了过去,他一身黑衣又脏又破,低垂的凌乱长发下只能隐约看出这是个胡子拉渣、身材魁梧、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人声杂乱的刑场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缕幽幽的笛声,原本孤愤激越的曲调,竟吹出凄凉的意味来:

“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笛声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

偃丘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着,最后定格在一个遥远的方向,微微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时辰到,行刑——”响亮的声音宣告了犯人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几十柄明晃晃的寒刀在烈日下高举,偃丘的眼色如一块深色的墨玉,没有悔恨,也没有害怕,他望着笛声的方向,缓缓地闭上了眼。

刑台之下,隐在人群中的一名蒙面男子听罢刀刃破空的声音,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枷楠看完热闹回来,立马跑到月麟面前与她说起新鲜事来:“真是奇了怪了,刑场上居然有人吹笛子给他们送行呢。”

月麟并不关心那三个死刑犯的事情,却听枷楠老在耳边颠来倒去地哼那首曲子,哼得她耳朵快要起茧,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别哼了,这是首《候人》,‘彼其之子,不称其服’,吹笛人是在讽刺这帮达官不配其职。”

“咦?是这个意思吗?”枷楠挠了挠下巴,似乎十分怀疑月麟的解释,“可是吹笛子的醉花楼头牌琴笙,在偃丘人头落地之后就抹脖子殉情了呀——她为什么要吹笛子骂他?”

季兴听枷楠说到离奇处,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插嘴道:“这首曲子,似乎是偃丘自己写的吧?我想想——应该是很多年前了,对,至少得有十年,那时教书的周先生喜欢哼,说这曲子极有风骨。”

月麟挑了挑眉,琴笙是想提醒世人记得年轻时的偃丘么?但没有人知道偃丘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偃丘在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最后又是什么使他变成了自己曲中嘲讽痛恨的人。

枷楠撇嘴道:“好好的一个才子,偏要去走世人不耻之路,偃丘有什么值得人同情的?”

“偃丘确实不值得人同情……但世道如此,人心焉能不变?”月麟淡淡地说道。这句话似乎是谁曾经和她说过,她曾经据理力争地反驳,但现在想起这话,竟觉得再有道理不过了。

月麟没有时间去推测一个佞臣的过往,她转眼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问冬青道:“大王现在应该在睿思殿吧?我们该去做些事情了。”

良姝接到嬴玹的传召后,心里慌张了起来。嬴玹从来不会无故召她,今次是福是祸?她忐忑着进了睿思殿,看见月麟在嬴玹身侧,地上跪着两个人,待她看清楚那两人的相貌,双腿不禁微微有些发软。

那两个人,一个是掌管玉府的蔡文,另一个是天牢里替她审讯月麟的狱卒。

嬴玹的脸色暗沉得似将要下雨的天空,他见良姝来了,将手中一样物什抛在了她跟前,语气里含着隐忍的怒火:“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长长的鹅黄穗子摔在良姝跟前的地上,龇牙咧嘴地嘲笑着她。良姝缓缓俯下身去,将它拾了起来,努力保持着面容的镇定,说道:“这不就是只穗子么?各个宫里都有的物什,流华宫自然也有许多,妾身实在分辨不出它是自己宫里的还是别处的。”

嬴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蔡文,蔡文忙回道:“这只穗子与别的穗子不同,它的用料是极其昂贵的冰蚕丝,宫里总共只制作了十几只这样的穗子,大王登基之后提倡节俭,就都改用普通蚕丝制作了。那十几只穗子因色彩搭配和用处不同,染色和配珠也就不一样,这只鹅黄色配紫色碧玺珠子的,是用在了一枚玉佩上,且宫中仅此一只。”

嬴玹听罢,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手上的那本簿籍,一字一句地向良姝质问道:“簿籍上记录的这只玉佩,是赏赐到了你宫里。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死去的芊儿手中?”

良姝慌忙下了跪:“那枚玉佩老早就不见了,一定是被哪个下人给偷走了,大王是在怀疑妾身与连环杀人案有关吗?妾身是冤枉的!是有人在栽赃我!”

月麟忽然冷冷地道:“大王并没有告诉你这枚玉佩是何时赏赐给你的,你也不止受赏了一枚玉佩。你既说不认识这只穗子,怎么会知道大王说的就是你丢失的‘那枚玉佩’?”

只有知道鹅黄穗子的来历且一早想好了辩解之词的人才会这么说。嬴玹将手中簿籍往案上一掷,厉声喝道:“你还不如实说!”

冷汗涔涔地沾湿了良姝的额发,顺着一缕发丝溜下来,汇聚在她眼睫前,将落未落。良姝明白,嬴珝谋反一事是嬴玹心头的大忌,自己绝对不能和它扯上任何关系。不能承认,一个字也不能。“妾身是说了谎!那只穗子我认识,确实是大王赏赐给我的,但它的的确确被人偷了!妾身害怕大王质疑,所以刚才不敢承认!妾身真的是被冤枉的!”良姝抬起头望向嬴玹,眼底的晶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妾身对大王的情意天地可表,怎么可能做出伤害大王的事情来?”

嬴玹沉沉地看着良姝的脸,似乎在审度事情是否真如她所说。他是知道良姝对他的感情的,虽然他无法回应,但他不太相信良姝会与嬴珝勾搭在一起来对付他。

月麟见嬴玹面有疑色,知道他在顾念良姝对他的感情,于是说道:“良夫人,你要对付的当然不是大王,而是我。”

良姝目眦欲裂地瞪向月麟,她真恨自己没有在牢中亲手将她掐死,竟然让她从阎王面前偷回了一条命。月麟冷冷地回视着她,眼色如二月霜花:“芊儿死的那天我到夫人宫里询问了几句关于鹅黄穗子的事,紧接着第二天你宫里的颖儿就死了,你带着祁将军在我宫里搜出了放有‘见手青’的包袱——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自保还是原本就有此计划,总之你托人将包袱放在了我宫里,然后你在你自己的汤碗里下了毒,随手赏赐给了一个丫鬟,又找来宛城的玉函来当你所谓的‘证人’,将罪责推到我身上——我说的是也不是?”

嬴玹细细听着,他的脸色如向暮的天空,逐渐转向暗沉。

良姝呸了一声,骂道:“你血口喷人!这些都是你的凭空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若芊儿的死与你无关,你为何急着要在祁将军查到鹅黄穗子的来历之时将我毒死?”月麟步步紧逼,丝毫不肯放过她,她向底下的狱卒道:“你来同大王说说,良夫人在狱中都做了些什么!”

那狱卒受过熙太后的好处,知道月麟是太后嘱意保护的人,因此月麟叫他说,他便照实全说了:“回大王,良夫人本是命小的不许给月麟大人吃喝,想造成大人绝食自尽的假象,但就是祁将军遇害的那天,她本已经从天牢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匆匆折返,不知为何缘故,叫小的立马去取鸩酒。小的因受了太后嘱咐,不能伤月麟大人的性命,才将毒酒偷换成了不能致死的药酒。”

月麟的眼中有深切的痛惜,“我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候,祁将军查到了鹅黄穗子与良夫人有关,准备去向太后禀报……可他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被人下毒害死了。若祁将军调查的方向是错的,良夫人不会急着想我死,祁将军他也……不会死。”

嬴玹想起当年祁钺护他逃出陈留的恩义,想起他一路追随不曾放弃的忠心,他的心里起了一场倏忽而至的暴风雪,而他的愤怒是暴风雪里的一棵大树,将要被狂风折断:“良姝!寡人念在你跟了我多年,几度包容于你,可你实在太令寡人失望!”

良姝瘫软在地上,她努力支撑起身子,跪着爬到嬴玹面前,拉住他的衣摆恳求道:“不是这样的,大王你听我解释!妾身真的不是有意要害月麟!”

任良姝有千般种理由,也逃不过她想要杀害月麟的事实,光是这一条,已足以令嬴玹无法容忍,更何况嬴珝造反的事情她也涉嫌其中。嬴玹不再理会良姝的哭求,嫌恶地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开:“拟诏!将罪妇良姝降为御女,迁居寒婵宫偏殿,没有传召,永不得出现在寡人面前!”

寒婵宫在距离嬴玹寝宫最远的一处宫巷里,那里常年照射不到阳光,阴暗湿冷,先王时候便是弃妃的居所,可嬴玹连这样一间正殿都不肯给她,只令她居于偏殿……良姝不敢相信嬴玹仅听月麟一面之词便要如此狠心对她,她害怕自己真的要这般老死在寒婵宫,拼命想要挣脱侍卫上来拉她的手,哭喊道:“大王!你罚我也好,打我也好,求求你别让妾身见不到你!”

嬴玹正在气头,听到良姝的声音只觉聒噪厌烦,令侍卫速速将她拉了出去。想起自己不在宫里时月麟受的诸多委屈,嬴玹牵起月麟的手,内疚地向她道:“都怪寡人没有带你出去。”

月麟将手缩进嬴玹的大掌里,用指腹轻轻抚摸着他手心薄薄一层粗糙的茧子,温言道:“大王莫要生气,也莫要自责,月麟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嬴玹凝视着月麟的双眼,那无暇的黑珍珠中流动着晶莹清澈的光华,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孔,嬴玹微微出神,见月麟眼角弯弯地笑起来,他方眨了眨眼,道:“经过这次事情之后,你与寡人倒是更亲近了。”

月麟心有所思地笑着,当然,她不仅要与他亲近,且要获取他的全部信任,她不会再选择被动地防守,而是要主动进攻,将阻碍她的一切敌人一一击垮。

“对了,暨阳公主和韩君钦的事,大王想必还没来得及处置。”月麟提道,“大王是何想法?”

嬴玹听叔河提过太后寿宴上的事情,对姬双私会韩君钦的事也略微知晓,只是先前诸事繁杂,嬴玹也没有心情理会,这件事就被抛在了一边。嬴玹听月麟提起,思及她与姬双素来关系要好,便玩笑似的试探道:“你莫不是想向寡人求情,放他俩双宿双飞?”

月麟仔细地看着嬴玹的眼,他的话里有两分调侃,三分宠溺,五分否定。月麟知道,如果她真的求他,他很有可能也会答应,但这并不是他的真正意愿,也不是她的。

“大王不必顾虑我与暨阳公主的关系,她在雍国的角色,不止是月麟曾经的朋友,也不止是大王尚未纳娶的妃子。”月麟顿了一顿,她的眼底有一瞬的犹豫,却很快就被抹去,“大王若想用公主牵制江国,不如用韩君钦牵制公主。”

嬴玹似乎没有想到月麟会这样说,微扬的眉角透出一丝惊讶来。他至今记得月麟在江国寿宴之上看着姬双的那种眼神,落寞而又悲悯,仿佛她当初欺骗的不是一个朋友,而是她为之生死的信仰。

嬴玹认为月麟是为了他而牺牲了自己与姬双的友情,他感谢她的体谅,轻轻抚了抚月麟的长发,半晌才道:“如何牵制?”

“大王也不用将韩君钦关在牢里,这样暨阳公主反倒对大王生恨。就将他软禁在一处别苑里,好吃好喝招待着。”月麟道。她的声音里不起一丝波澜。

嬴玹认可了她的方案,又问道:“只是要这样软禁韩君钦到什么时候?”

直到她不用再防备姬双的那天。月麟想着,说道:“直到江国不再具备任何威胁。”

嬴玹的语气中凉意更甚:“再小的蝼蚁有时也能坏掉大堤。除非它不复存在。”

月麟知道嬴玹言下之意,但让雍国和江国开战绝不是她的目的。“恕月麟直言,雍国还不到抛弃江国的时候。我们下一步的目标,是联合江国对付许国。”

“瞧,灭掉区区一个北燕,寡人就得意忘形了。该罚该罚。”嬴玹自嘲地笑道,将掌心摊开在月麟面前。

月麟也笑起来,将手往嬴珝掌上轻轻一拍,不像是惩罚,倒像是调情。两手相击的酥麻飞快地泛开来,月麟暗自将手藏进衣袂里,用力地攥住,让掌心的涟漪缓缓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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