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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风雷》第一百七十九章 撒手人寰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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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再一次证明,在残酷的病魔面前,人类的任何努力都是渺小而又无力的,面对大自然强大而冰冷的法则,其实我们人类能做的,极其有限!大多数时候,我们除了被动的接受,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进入六月,随着暑热渐起,白练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伴随着越来越频繁的咳嗽,他已经很难有一个完整的睡眠了。甚至随着气力的衰弱,那原本一声声撕心裂胆的咳嗽,渐渐的,也只能在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咆哮,而不再像以前那般响亮。

卢医师越发忙碌了,在李鹤的强烈要求下,他已经由开始时隔天过府诊治一次,变成每天必到。其实,以白练的状况,卢医师的每日一至,与其说是诊治,倒不如说是一种安慰,一种对白练和娥娘心灵上的抚慰。

这种心理上的安慰很神奇,每每卢医师到来,即便没有增加任何治疗手段,或者说只是静静地坐上一会,白练的咳嗽便会神奇地减轻了许多,很快便能安静地睡上一会,整个人似乎也精神了许多。

每每送卢医师离开,他都会看着李鹤,颠来倒去的说上一句。

“医师是用来治病的啊,哪里能救命呢?”

李鹤知道卢医师心中所虑,每当他说完这句话,李鹤总是轻轻地拍拍卢医师的肩膀,温言温语地说道:“卢医师,没让你救命,为了夫人心里好受一点,为了大人能安静地睡一觉,我们这些人就不能轻言放弃啊。”

卢医师便也无奈地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郡守大人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卢某也确实不忍心放弃?”

白练的求生欲望确实异乎寻常的强烈,每每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白练会咬着牙继续吃,再吐,再吃!直至最后,几乎耗尽浑身的力气。

甚至喝药也是如此。

李鹤看着,心中着实不忍。他能理解白练心中的不舍,娇妻正值芳华,爱子尚且年幼,他还没来得及尽享人生的天伦之乐;更能理解白练的不甘,新皇初立,霸业甫成,未来,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怎么舍得离开?

但世间之事,由来都是心强不如命强,心强固然可喜,但惟有命强,才是人生的根基,没有这份根基作为支撑,一味心强,不过徒惹烦恼耳!

进入七月,白练愈发地虚弱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悚和不甘之后,随着身体的每况愈下,白练的精神却反而好了起来,不再沉闷,也不再哀叹,泛着青灰色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不咳嗽的时候,总是看着榻侧不眠不休的娥娘,淡淡地微笑。

两个人的手,也总是紧紧地握着,虽然白练知道自己这个病,传染性极强,总是拒绝和娥娘肢体接触,但架不住娥娘态度极度坚决,无奈之下,白练只有随着娥娘抓住自己一双瘦骨嶙峋的双手,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没事的时候,娥娘会让丫鬟抱着白黔过来,站在书房的门口,白练就远远地看着爱子稚嫩的脸颊,听着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父亲”,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眼神里装满了浓浓的不舍,看着听着,白练的眼圈就会慢慢地泛红,眼睛里,间或会有晶莹的泪花闪烁。

人间至情,莫过于此!人生至哀,无出于斯!

每到此时,李鹤便会强抑住心中的哀痛,悄然离开,他实在看不下去,此情此景,即便铁石心肠,也是不忍卒睹。

午后,阳光很好。

室外的温度,已然让人初步领略到了即将到来的暑热,而室内,白练依然身着夹袄,盖着薄薄的毛毡,身体半倚着,微笑地看向书房门口,丫鬟正与怀里抱着的白黔逗弄着。

李鹤站起身,正待像往常一样,告辞离去,却见白练摇了摇手,示意他别走。

李鹤复又坐下,看着白练,白练仰面躺着,可以明显看到,那隐藏在薄毡之下的瘦骨嶙峋的胸膛,上下不停地起伏着,待喘匀了气息,白练才缓缓说道:“李鹤,先别急着走,咱俩聊会。”

李鹤将锦墩往卧榻前移了移,榻侧的娥娘见状,也往旁边挪了挪,白练摆摆手,示意不用。

“李鹤,咱俩认识有七八年了吧?”

“八年,大人。”李鹤轻轻说道。

白练微微点了点头道:“八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已经不算短了。八度春秋啊,人生有几个八年?更何况是白练一生中最好的八年。”

“咱俩因为娥娘而相识,但却因为信任而相知。白练自幼读书,而后出仕,周围接触的,大多是一些端方之人,因为端方,所以难免酸腐,说话行事大多拘泥陈规陋矩,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喜爱你身上的豪气和干练。”

白练喘了口气,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八年来,你丢弃家族的经营,跟着我做事,我很清楚你是受了委屈的,那点可怜的薪俸,根本不足以支撑你庞大的开销。加之白某平素里又过份注重清誉,所以一直也没有机会给予你适当的补偿,这点,我心里是有愧的。”

“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

李鹤刚想说话,却被白练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一阵撕心裂胆的咳嗽之后,白练的气管里“呼哧呼哧”一阵急喘,脸色涨得通红。

娥娘慌忙起身,拍打着白练的后背,低声嗔道:“你就少说两句嘛。”

白练摆了摆手,慢慢调匀了呼吸,低哑的声音说道:“趁着我精神尚好,你就让我跟李鹤交代几句,我怕再耽误下去,就没有机会说了。”

一句话,立时让娥娘的眼眶里,又泛出了晶莹的泪花。

李鹤心内怅然,默不作声。

“特别是这两年,娥娘担心我的安危,力劝你随我来楚郡赴任,让你抛妻别子不说,更因为秦人的短视,对你多有排斥,使得你受尽委屈,这一点上,白练心里是有数的。”

“李鹤啊,纵观白练这一生,虽然无趣,但却绝不是个寡恩之人,对你的前程,我本来是有安排的,可现在看来,是不成了,来不及了啊。”

白练的语调越来越低,眼神直直地盯着屋顶,满脸的落寞。

李鹤低低的声音劝慰道:“大人无需为李鹤伤神,好好将养身体要紧。李鹤做事,原也只是为了大人的知遇,些许身外虚名,李鹤还不在乎。”

“将养身子?”

白练嘴角一咧,脸色似哭似笑,轻轻一叹道:“我这身子,不过是残灯枯油,就等着哪一天,油熬干了,灯~~也就熄了。”

娥娘伏在榻侧,小声地饮泣,李鹤刚想劝慰两句,白练却软绵绵地摇了摇手。

“娥娘,别哭了,今天,趁着李鹤在,有两句身后话,需要跟你交代,你且听好了”

“其一,我走以后,尸骨无需运回咸阳,就地下葬即可。但如果能将尸骨火焚,将骨灰带回黔中掩埋,则更好。黔中青山绿水,更是我与娥娘结识之地,青山埋忠骨,甚合吾意。

“其二,可将黔儿送去咸阳白府,交给父亲大人抚养成人,至于娥娘,或居咸阳,或返回黔中,则随汝之意。我这样说,不是有意要让你们母子分离,更非嫌弃娥娘,实是因为我白氏一族人口众多,规矩浩繁,我担心时间久了,娥娘难以适应,终至情怀困顿,反为不美,白练一番苦心,娥娘多加体谅!”

“我在黔中城内,有几处产业,规模都不大,就交给娥娘了。我知道梅氏家大业大,这几处小小产业,娥娘原就看不上。但白练一生清贫,也只积下了这些东西,娥娘不要嫌弃,权当做个念想吧。”

听着白练娓娓交代后事,娥娘只顾哀哀地哭泣,李鹤心知劝说无益,只能默不作声。

话说的多了一些,白练的气力便有些不足,胸脯起伏的更加剧烈,但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白练居然一声未咳。

白练闭着眼睛躺了一会,调匀了呼吸,又睁开眼睛,看着李鹤,轻声说道:“李鹤,我走之后,你把守卫郡府的这些侍卫都撤了吧,新任的郡守恐怕不会需要这些了。”

李鹤点点头,其实白练即便不说,李鹤也不会再将自己有限的力量投放到这里。

“代我跟这些侍卫们道一声辛苦,多谢这两年来他们尽心尽力地日夜守卫。”

说到这,白练看着李鹤,脸上泛起一抹笑意,继续说道:“白某原想着,郡府财力日见起色,今年可以多给他们一些赏钱了,现在看来,只有委托你去办了。”

“另外,朝堂已有上谕下来,始皇有意取消全国私人武装。白练知道,这些人是你多年积攒的心血,为避免你损失过大,我已嘱托张继将军,将你的这些人马编入府军,日常管理和调遣仍然在你的名下,这样也能让你节省少许钱粮。白练此生,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往后的路,只有靠你自己了。”

李鹤心内恻然,虎目微红,抱着双拳说道:“大人,我代我的这些弟兄,谢谢大人的深情厚谊。”

白练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你这长史一职,虽然已有王庭告身,但我知道你做得并不愉快。我走之后,继任郡守如果待你不错,你便继续勉为其难,如果不愿意做,尽可挂冠而去,不必多虑,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李鹤点头允诺。

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已经耗尽了白练浑身的体力,白练的脸色苍白,两只手不住地颤抖。

娥娘慌忙握住白练的手,附耳低语:“夫君,今天累了,就暂且歇着吧,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李鹤一看白练闭上了眼睛,起身想走,谁知此时,白练又霍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李鹤,轻声说道:“李鹤,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李鹤躬身而立,抱拳说道:“大人尽管问,李鹤绝无欺瞒!”

“桓彝是不是死于你手?”

李鹤没想到,到了此时,白练心中,念兹在兹的,居然是这桩事情。

略作沉吟,李鹤点点头,说道:“不敢欺瞒大人,此事确实是李鹤所为。”

白练两眼圆睁,眼神里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精光,继续问道:“那岑杞呢?”

李鹤没有一丝的犹豫,朗声答道:“岑杞一事,非李鹤所为!至于他去了哪里,或死或亡,李鹤确实不知。”

这世间,有些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但有些秘密,却注定要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历史。

白练凝视李鹤片刻,眼神里光逐渐黯淡下去,仿佛真的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一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十日之后,九江郡郡守白练,在跟病魔顽强抗争半年之后,溘然长逝。

半月之后,始皇上谕到达寿春,追封白练为黔中侯,由其子白黔袭任。

一月之后,娥娘携黔中侯白练的骨灰,踏上了返回黔中的漫漫长路,她将在安葬白练之后,从黔中北赴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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