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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虎方法与反捕方法论》第3章 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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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平平已经想的非常明白:成年礼上,安东特意让牙牙在比武前喝下烈酒,就是为了使她变得易怒狂躁,使她将自己最凶残的一面暴露在了众人面前。这既是安东和伯父对自家媳妇是否合格的测试,也是为家族除去败血的绝佳方法。这之后,登上战神神座的牙牙却没能使自己名声保持纯洁。很快,有关战神残暴无情杀害比武中的对手的流言传遍了术式学院和京城大学,大家开始对她敬而远之,就连夏宫天和夏宫云都对她有些戒备。毕竟,战神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一直就是极端强大与极端暴虐并存。但是时间慢慢流逝,与过去并无不同的牙牙就让宫天和宫云明白她并没有那种残暴的秉性,兄妹俩很爽快地放下了心结。同时,至始至终对这件事绝口不提的人也有,那就是姜贺敷。平平猜测老姜才是他们之中最神秘的人,牙牙表示同意。那天站在平平和皇帝身前两次挡下流矢的老姜事后毫发无伤,只凭“姜贺敷”这个名号就吓退了林、李两家家神,平平不禁对老姜感到十分好奇,尤其是他手中那把来去无踪的刀。但是老姜似乎并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平平也只好作罢。

那时候,牙牙受到了全校人的孤立,连买本书都会被店主请出门外,走在路上也会被来往行人远远避开。她抱着平平哭诉了好几次之后,事情有了转机。那就是烈安东。作为学院中最有发言权的学生领袖,他劝说大家不要轻信流言,善意对待战神殿下,并且不断向大家保证牙牙不会无故欺凌弱者。除此之外,他还常常专门到公寓看望牙牙,成了老姜最喜欢的椅子的常客。老姜虽然极其厌恶别人占用他的专用椅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烈安东的请求老姜就能同意。平平指责他重色轻友,老姜丝毫不理会,依旧对着安东的美丽脸庞出神。安东还时不时单独约牙牙出去,平时在学校里,只要能和牙牙走在一起就绝不离开牙牙。他这种充满关爱的行为在平平看来无非是伪饰和讨好,是专门做给抱着怀疑之心对待他的年轻宗主看的爱情喜剧。平平十分厌恶他这种前后不一的行径,但是他除了在心里贬低安东以外,也没有任何发泄的方法。

那时候,平平一直想法设法地试探烈安生,希望他能暴露一点安东的打算。为此他和安生走的很近,安生这个人也的确没有安东那么城府深重,很快就和他交心了。两人夜里一起出去喝酒时,安生对平平说他哥哥是个很有打算的人。

“就是说,如果他要娶宗主的双胞胎姐妹的话,他会用两年时间去慢慢了解宗主和他的家人,这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在结婚的那一天给所有人留下最好的印象。当然,对待未婚妻他会更用心。”

平平觉得安生的“用心”一词别有用意,就追问他。安生皱着眉头想了想:“的确……这个用心很特别。我也觉得哥哥最近不太正常。他对战神殿下的确很好,但是那种好并不像未婚夫妻之中的好,倒像是充满了干劲要开发她的兴趣爱好一样。”

安东在□□牙牙!平平突然就明白了。安东的别有用心是一种准备,他打算用这两年的时间把牙牙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领悟到这一点的平平醉酒回到公寓,客厅里空无一人,大家各自的房间里或多或少的漏出一点光,只有他和牙牙的房间是一片黑暗。他推开牙牙的房门,在里面躺下来。

他等着牙牙回来,牙牙却一直没有回来。他一边强忍着不睡着一边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直折腾到天明。房门突然传来轻微的扰动,他倏地坐起身。牙牙回来了,一手抓着散在脑后的长发一手把背包扔到床上,然后四顾茫然,一脸倦意,好像在努力思考自己应当做什么。

“你去哪儿了?”平平问她。她不回答,盯着窗户发了一会儿呆,随即默默进了洗漱间。她的反应使平平越加害怕,他尽可能提高声音问:“是不是安东?”

“嗯。”牙牙含混不清地答应了一声,又不理他了。平平心中一阵恼火,从床上跳下来,站在洗漱间门前说:“你怎么能跟他出去到这么晚呢?”

牙牙挺不耐烦地回答他:“怎么,不能吗?”

平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说:“这么晚才回来,多不安全啊。”可是转念一想,她可是战神啊!不禁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安东和我在一起啊,怎么会不安全呢?”

“就是因为和安东在一起所以不安全啊!万一他对你做点什么事,那不就——”

“会有什么事?反正我也要嫁给他,不是得听他的?”牙牙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委屈。平平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牙牙的心情。他抬手敲敲门,很认真地问:“我能进来吗?”

牙牙开了门。她依旧散着头发,刚刚洗过脸,脸上全是水珠。她甩甩头,说:“父亲说的,以后我要听安东的,不能听你的。他还说,上次比武的事情没有闹大,还不是因为安东替我求情,陛下才没有像处死烈铜生那样处死我。”

平平目瞪口呆,但是想来也在预料之中。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背后窜上脖颈,问:“也就是说……安东他认为你是……”

牙牙突然变得非常沮丧。她重重叹一口气:“我觉得……是。他虽然对外说什么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是他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从来不卸下佩刀。有一次我们碰见一个京城大学的家伙,非常讨厌,我跟他吵起来了……我稍微一回头,就看见安东手按在刀鞘上,一脸紧张地看着我。可是我不好意思跟他提这件事,因为他真的对我很好。可是……平平,我真的是……你看,家神都来过好几次了,我不会真的……”

平平连忙打断她:“你哪里有问题了?你不是好好活着吗?了解你的人,就像宫云、宫天还有老姜,他们都非常喜欢你啊!再说了,如果你真的是败血的话,家神不早就把你……”

“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平平,而不是家神没有制裁我!这一点我是明白的,”牙牙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连安东都在对我说,不要害怕,要是家神再来,他会保护我!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家神想要制裁我而你们一直保护我的意思吗?我是败血吧,平平,你可是宗主,你肯定是知道的!”说着,她眼泪夺眶而出。

平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给牙牙擦眼泪。等牙牙平静下来了,他说:“你要相信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即便你真的是败血,那么无论是家神还是皇帝要杀你,我也会坚决地站在你这一边的。我是谁啊,我可是你的同胞啊。安东可能会对你存有疑心,父亲可能并不喜欢你,但是我……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怀疑我。”

牙牙擦着眼泪,吞吞噎噎地说:“可是他说,你是宗主,将来会因为我是败血而代表家神制裁我的。所以他会保护我,他叫我小心你。”

平平又被噎住了,片刻才想出合适的答复:“那时候,挡在你面前的人为什么不是安东?”

牙牙沉默了,半低着头,却卯足了劲儿抬着眼睛看平平。平平看那眼泪依旧汩汩流着,好像有什么委屈说不出来,心里一阵难受,接着说:“安东是没有勇气吗?不是。只是因为他在宗族里的地位比较低,根本无法反抗家神罢了,所以纵然他想要保护你,他也做不到。但是,牙牙,我是宗主啊!有我在你还害怕什么?”

牙牙破涕为笑,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亮:“对,平平你是宗主!对了,我是战神啊,我在害怕什么呢!而且,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次,还会害怕家神的下一次到来吗?对吧!”

平平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是啊,不用害怕。我们俩一起的话,就算是家神也没有办法。”

虽然口上这么说着,但是平平还是心里没底。毕竟,如果要彻底打消家神对牙牙的渴欲,必须采取更根本的方法才行。现在他已经知道,败血不是一种病,而是家神对太过强大的子孙虎视眈眈,想把那纯粹的返祖血脉化作自身的养分罢了。虽然已经成为宗主,但是家族里的许多事情还是在父亲手中操办,他并不清楚家里还有什么瞒着他的事情。但是,自从成年礼后,他就一直试图从父亲那里了解一些关于家神的情报,可是到目前为止,父亲告诉他的那些不过是他十五岁就自己猜测领悟到的。不过,他注意到了一点现象,就是父亲从来没有提及家神审判系统的运行根据——即家族律法的内容。

他在烈氏虎族宗室里生长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家中有律法。如果有家神审判系统,那么理应有一部律法,至少,应当有几条基本原则。那么,既然律法和原则存在,那么制定律法、规定原则的人又是谁呢?召回家神这件事发生在烈铜生去世以后,而且召回家神的原本目的就是控制家族中败血的出现。家神审判系统的出现是在召回家神之后,从目前可以查阅的史料来看,家神审判系统的建立是家神和当时的宗主两人协商讨论的结果,那么宗主应该参与了律法制定。家神是有私心的,那时候的宗主一定了解这一点,所以在把全族人的性命交由家神审判之前,他必须掌握律法内容,这样他才能防止家神滥用其执行律法的权力为自己谋利,肆意捕杀家族中优秀子弟,回收他们的血脉,保持自己的强大。为了持续有效地制约家神的行为,保证家族的繁荣兴盛,他必将律法内容告知后代,至少,告知于下一任宗主,并命令其将律法内容世代相传。

平平是宗主,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未听到父亲提起“律法”二字。是父亲有意隐瞒,要等到他正式接手家族事务后才告诉他吗?平平想不明白,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毕业回家之后聆听父亲教诲。但是,这件事拖不得,他和牙牙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家神的阴影之下,随时都可能陷入恶战,为了保护牙牙,这些年来夜里他尽可能和牙牙睡在一起,至少,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很害怕,但是他知道牙牙更害怕!他不可能让牙牙一个人睡在梦魇中,他宁愿和她一起噩梦连连。

10、

温泉的热气让平平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一时间,他坐在天然岩池里发着呆,怔怔地望着水面,不知道该想什么。水面突然传来一阵涟漪,他才回过神来,看见牙牙正从岩池另一边向他游过来。这一瞬间他想起无数烦心事,从十五岁开始的噩梦到今天仍旧没有结束,而且他已经不只是噩梦的受害者,还成为了噩梦的制造者。

牙牙凑近他,很自然地抱着他的肩头,把头靠在他胸前。他知道牙牙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什么,但他不愿意想。这是一种变态的情感,是他无奈之下在牙牙心中栽培的。或许他和牙牙本来就都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只是境况逼人,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将这住在心里的野兽亲手解放。但是,无论如何,从他们计划实施开始,平平就不能简单地把牙牙看做一个同胞对待了。

“那么,我们算是结婚了吗?”牙牙问他。平平点头,抚摸她光滑□□的脊背。平平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比一般女孩子要结实一些,但是那层只属于女性的柔软皮肤还是在她身上表现出了极大的魅力。平平非常喜欢这样柔软但不松弛的触感,也喜欢牙牙赤身裸体靠在自己胸前的感觉。应该说,他一直都渴望牙牙能堂堂正正地依靠他,几乎是有些变态地喜欢牙牙无能为力、特别女孩气的样子。他从小就形成了这种扭曲的心态,导致他特别乐意看到牙牙受委屈,因为他心里明白,白天受了委屈的牙牙会在夜里,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悄悄向他寻求安慰。平平是个厚道人,从来不对外讲起看似倔强霸道的牙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向自己撒娇的事情,这样的信赖关系一旦建立,很快两人就构筑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外人不可攻破的堡垒,在这个安全闭塞的堡垒里,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如今平平和牙牙两人远远离开旧日世界,隔绝往昔故人,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温泉里尽情地相互抚慰,再也不用担心家人的斥责和友人善意的劝阻,就像是成功建筑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只属于两人的堡垒一样。一直以来平平都觉得,家是堡垒,从外面不可攻破,从里面脱身也是困难重重。曾经他厌恶那个家,那里的人都是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人,他们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意见都颠倒天地的本领,既可以在孩子逃进家门的一瞬间竖起厚厚的防护壁,也可以一瞬间击破一个孩子费尽心思构筑的小心思。家里人都是按照家神律法在行动,他们的谆谆劝导看似大公无私,只不过是为了在自己的私心被无情否决之后,使其他人也无法获得满足而费尽口舌、用尽解数。现在他远远离开了家,却再次构筑堡垒。

家确实是堡垒,但爱是更坚固的堡垒。因为这种无所谓被他人理解、自顾自的感情,平平和牙牙将自己与外人隔开。一周前,因为牙牙与安东的婚礼即将举行,家里的气氛变得非常浮躁。首先,在一个月前平平和牙牙就不得不分床睡了,这是安东的母亲在听说了儿媳和兄弟之间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之后歇斯底里喊出的要求,从那以后平平就不得不睡在他俩房间的地铺上,用屏风隔开了自己和牙牙的床。虽说堂堂宗主不得不睡在地铺上确实有伤威严,但是为了尽可能地靠近牙牙,平平并不觉得委屈。厨子每天都端上不同花样的婚礼预制菜品,等家人尝过再确定是否要在婚礼上正式使用;保姆每天都在疯狂地收拾家里,把每一个角落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储藏室里百年不动的大花瓶都被她洗了个底朝天;父亲基本上就不露面了,每天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不知在发什么呆;母亲每天都处于恍惚状态中,有时候会特别神经质,拉着平平一遍又一遍地说“要保护牙牙”之类的话。平平知道,在这些人中至少母亲是真的把牙牙放在心上,其他人无非是被“婚礼”这个概念绑架了,拼命推动最好的自己去奔赴这场轰轰烈烈的事业罢了。平平不会忘记十五岁那个晚上,母亲看着高烧不醒的牙牙的表情。他从那天起就确定地知道,母亲了解整件事的发展,但是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家神制裁。

所以,平平特别留意母亲疯疯癫癫的话语。通过母亲充满暗示的绝望话语,他大概知道牙牙会在婚礼之后遭受某种暗算,以及安东这个丈夫不可靠。平平当然知道安东不可靠,这可不是出于嫉妒做出的判断。只是,就在婚礼前一周,他大概感觉到了这么一个事情:这场婚礼,很可能成为打破他和家神之间胶着状态的重要契机。

不过,他一点都不慌张。因为,就在不久前,父亲将律法内容告诉了他。律法既是家神对烈氏虎族人强有力的束缚,也是族人抵抗、乃至利用家神的有力武器。律法没有专门的载体,向来是宗主父子口耳相传。平平一把律法记住,就回到自己和牙牙的房间里把内容写了下来,细细品读。就在这律法寥寥数行的文本之中,他找到了对抗家神和家人的可靠武器。

律法内容大概如下:

1、维护家族荣誉。忤逆长辈教诲,由宗主酌情惩罚;小辈状告长辈、小辈揭发长辈罪状,由家神处以极刑;轻视或放弃阵式学习、阵式水平在伏龙道三式或擒雀道两式或玄武破灭道四镖之下者及其教导者,由宗主酌情惩罚;轻视比武对手、比武心态不端、比武不战而败者,由家神处以极刑。

2、维护家族繁荣。同族人不得相互伤害或残杀,家神和宗主按照本律法执行的制裁除外;选择能造就最优秀后代血统的婚配方式,一切婚姻以提高虎族血统纯度为最优先考虑事项,违背这一原则者,按照其违背意志强烈程度处以制裁:心存违背意志者取其右眼,默示违背意志者废视听,明示违背意志者处极刑。

3、败血一律清除。败血的特征有:1、擒雀道自行领悟双刀流者;2、玄武破灭道的水平达到一千镖及以上者;3、经过认定,被授予战神之称号者。拥有以上三条中两条及以上的族人,即可认定为败血。

4、以上处罚和制裁必须建立在保证家族繁衍的基础上。

这些都是非常理所应当的要求,并没有苛刻严厉的成分。但是只要细细品读第二条,就可以找到一个莫大的漏洞。“选择能造就最优秀后代血统的婚配方式”,如果是为了使后代血统最优秀,那么牙牙和安东的婚姻明显不合理。宗室历史上不乏与外族人通婚的历史,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但是为什么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受到了惩罚?平平刚开始很困惑,后来突然明朗。因为没有人想要乱伦的婚配方式啊!可是,族人否认的婚配方式在家神看来是否合理呢?虽然家神从来没有否定过族人的婚姻,但是也没有表达过自己的看法。家神知道在族人那里有一条不成文的“禁止乱/伦”的规定,而且主导婚姻的力量常常是连家神都无法介入的强大的族人统一意志。家神不得已放弃了对这一现象的管理,并作为律法的最高解释者,默默把这一条的解释改正为“在现成可能的婚配方式中选择能造就最优秀后代血统的婚配方式”。

事情已经非常简单,平平掌握了强大的筹码。他计划好之后,就趁着婚礼仪式三天前家中老小前往夫家小住的机会和牙牙讨论计划的可行性。那天本来他也要前往伯父家,因为传统上是只留新娘和保姆两人在家,其他人都要前往夫家,但是上天似乎有意让平平计划顺遂。那天,他必须留在家。

“为什么?”母亲一脸苍白,虚弱地问他。那时候,随着婚礼的临近,母亲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稳定了。平平说:“因为明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必须留在家里。”

父亲犹豫了一下,说:“并不是非得在那天上香。”

平平坚决地反驳:“不,父亲,你忘了,明天不仅仅是曾祖忌日,还是另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明天我必须在牌位前举行血祭,否则神女庙里的遗物大概会察觉我们只忙于庆祝,而忘记了历史上悲伤的时刻吧。”

父亲一拍脑门,说:“幸好平平想起来这件事!真不愧是宗主。那明天就麻烦你了,我们后天一早就往回赶。”

于是,第二天一早,父母和保姆、厨子一起匆匆上路,前往烈安东家。原本要留下的保姆也因为这件事代替平平去了。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是平平和牙牙的独处时光。

当然,血祭是不能怠慢的。神女庙里供奉的遗物是烈铜生留下的东西,据说具有强大的力量,连家神惧怕它。家神之所以要求宗主和神女庙僧人供奉它,是因为供奉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封印”和“不再使用”的意味。虽然有这样的意味,平平却丝毫不以为然。他从父亲和爷爷口中隐隐约约听说过,那是一件拥有“神话之力”的宝物,它的力量甚至凌驾于家神之上,也就是说,有可能决胜家神。平平盘算好了,自己迟早会去庙里把遗物抢出来,然后跟家神狠狠算一笔旧账。

至于血祭,是宗主在祖先牌位前献上血液的仪式,说是为了安抚嗜血的战神烈铜生的亡灵,现在由平平看来不过是定时为家神奉献族中质量较高的血液的一种办法,以免家神长久得不到力量补充变得理智全无。可是,就平平的个人经历而言,家神并没有因此知足,而是不断地寻找血脉极其优秀的后代子孙,心情好的时候就把他们叫做“返祖”,想吃了他们的时候就把他们定义为“败血”。这么厌恶地想着跪在牌位前,平平还是乖乖用刀割开手臂,让鲜血流入面前的浅底木盆。

他在这么做的时候,牙牙就在他后面安静地看着。等仪式完成,他还没回过头,就听见牙牙用难得的温柔平和口吻问他:“特意留下来,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吗?”

平平包扎好手臂,把木盆端起来,放到牌位旁边:“是啊。不过现在还很早,晚点我再和你说这件事。现在的话,机会难得,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牙牙朝他伸出自己的左手,他用右手拉住她,两人手牵手走进庭院。沿着小径和围墙慢慢走着,各自思索着各自的事情,最后他们在温泉水流过的小溪边驻足,觉得有些累了,便坐下来。那时候差不多是早上十点,深秋阳光明媚,烈氏祖宅里的草地依旧绿茵茵的。平平把手浸入明澈的水中感受泉水明显的温度,牙牙扯下一株小草,百无聊赖地扔到水里。两人注视着小草顺着水流渐渐远去。

平平开口道:“你要结婚了。”

牙牙说:“嗯。”

平平接着说:“感觉怎么样?喜欢安东吗?”

牙牙叹一口气:“怎么,还问我这个问题?我们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就算是安东要在洞房里拔刀杀我,我也只能先硬着头皮把婚礼仪式走完。”

平平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溪水流走的方向:“所以我就是确认一下啊,又不是觉得你会背叛我。不过,安东要顺从家神制裁你这个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我是家神,我会在你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再杀你。那时候你已经留下了一个很可能和你一样优秀的后代,家神可以毫无顾忌地吃掉你,然后等那孩子长大。对吧?”他定定地看向牙牙。

牙牙并没有显得很害怕,她看向平平的眼神传达了这样的意思:“你不害怕,我也不害怕。”

平平看到她清亮冷静的眼睛,就知道他俩之间那种神奇的意识交换能力还在起作用。阳光下牙牙的乌发反射着清亮的光,那头上扎着很久以前他送给牙牙的生日礼物。他不禁一阵感动,伸手抱住牙牙,牙牙也抱住他。他在牙牙耳边轻声细语:“我不害怕。我有办法,能让那些人无法伤你一分一毫,连家神也无处下手。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彻底和家神做一个了结,之后永远在一起。”

牙牙稍微抬起手,从他背后摸住他的肩膀:“真的?怎么做?”她这个可爱动作激的平平心旌摇曳,但是他不能太明显地表现自己的爱意,他要维持自己伟大的兄长形象,根据夏宫天的兄长之道,这样做才有利于妹妹逐渐习惯于依靠哥哥的决定。

于是平平笑笑,稍微离开她一点,然后弯下身子去吻她。牙牙的呼吸急促起来,稍微张开嘴唇,似乎是想要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那一瞬间,平平感觉到了她嘴唇内侧的湿柔。他心里的烛火不安的摇摆起来,焦躁的像是要脱离灯芯……火焰窜了起来,一跳一跳的,他的手心冒着汗。没时间考虑了!被这个想法武断地左右了之后,他伸出舌头,撬开了牙牙的嘴。

怀中牙牙的小身躯似乎狠狠地打了一颤,但是很快那柔软的肌体就舒展开了,彻底融化在平平的袖边和衣襟之间。随即,牙牙的舌头主动向他靠来,她喉咙里响起兴奋的喘息声……平平不禁想到了那个因为心中的杀戮欲望暴走而终究灭亡的战神烈铜生……杀戮为什么会成为一种欲望?杀戮给她带来了什么?这时,他脑中浮现的却是牙牙在用玄武破灭道将对手千刀万剐之后,冷漠地站在一旁俯视残尸的样子。那时,牙牙稍微撇过头,一脸漠然,仿佛在说:这就结束了吗?

这就结束了吗?这个问题振聋发聩,使得平平向前倒去,让自己和牙牙倒在草坪上。牙牙就在他身体下面,既毫无反抗,也毫无反抗的意思。她希望这么做吗?慌乱之中,平平想到要是这时能和她交换意识就好了。他睁开眼睛,松开牙牙的嘴唇和舌头,稍稍远离她的脸,想要好好地端详她,弄明白她到底怎么想。牙牙却半睁着眼睛,两手摸上自己的衣襟,腰带也没解开就硬是扯开了领口。她的脖子周围泛着红晕,是因为热吗?平平马上就意识到这不是温度问题。因为,他自己身上也开始莫名燥热,他现在明白了,这是不可抗力。

不用害怕啊,现在家里除了他俩什么人都没有。毫无监视的环境解放了他内心深处的欲望。有一瞬间,他盯着牙牙袒露的胸前,想着自己在过去和她同床睡觉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这种事做了。反正牙牙也是一样的想法吧?晚上房间里只有他们俩独处,就算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人会听见那么偏僻的房间里的动静吧?他想到这里,不禁对自己的自我约束力感到由衷的不可思议。

牙牙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把他朝自己拉过来。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解开腰带,墨蓝色袍子像幕帐一样洒下来,将牙牙赤□□出的大腿挡住。他触碰到牙牙柔滑的大腿内侧,牙牙的这个部位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摸到,他欣喜的快要哭出来了。牙牙却有点不满的样子,嘴里含糊地催促他“快一点快一点”,把腿分的更开了。

深秋阳光和温泉的热度把深秋里的庭院营造的和暖温热。平平和牙牙并肩躺在溪边的草地上,陷入似睡非睡的美好状态中。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多年在梦中苦苦追求的事情突然成真,像烟花一样绚烂绽放,闪花了眼睛。这时,牙牙转过头对平平说:

“小时候我们长得非常像,乃至于想要和对方从内到外都一模一样,所以后来开始发育的时候,或多或少地心理上都不能接受‘我们不一样’的现实。可是,现在看来,上天之所以要让我们不一样,就是为了赐予我们这份快乐。”

平平虽说摆出自己在认真听讲的样子,但是他耳边只剩下牙牙海涛一样温柔声音的久久回荡……他睁着眼睛,紧紧地看着牙牙的脸,紧紧地看着她的眼睛。后来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一个人能够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的时候,那就说明对方也同样紧盯着你的眼睛。牙牙瞳孔的金色融化了,变成了一块琥珀,或者一潭映照着满山秋色的轻澜柔波,将他和暖地包住,把她的一切温柔都献给他。

后来?平平已经记不清那天余下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了。总之,就是些平常母亲和保姆操持的家务,他和牙牙慢慢做了一些活儿,然后就准备晚餐。吃过晚餐,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一起坐在院子里看着天黑。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平平就把自己凭印象写下来的家神律法拿给牙牙看,给他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以律法制裁试图制裁牙牙之人。

牙牙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很高兴的问了一句:“那么,如果家里人都明示反对我和平平的婚姻,那么他们都会被处以极刑,对吧?”

平平微微一笑:“正是这样。如果他们识相,同意了我们的婚姻,那么这场婚礼的新郎就换成我,将来我们永远不分开,就算家神再次前来他也拿我没辙;不过,要是他们真的反对的话,安东什么的死就死了吧,我带着你走,我们去神女庙,把供奉着的遗物抢出来,然后和家神决一死战。”

那时候,无论是牙牙的兴奋还是平平的笑容,都完全没有把杀害家人以及除自己以外所有族人当一回事。他们已经在庭院的温泉溪水边建筑了只属于自己的堡垒,就在平平散开的袍裾之间,所以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所谓了。那天晚上他们重新睡在一起,脱光了衣服,压抑于心底太久的欲望倾泻而出。

“这样就坐实了夫妻名分呢。”澄澈夜空的星光洒在窗边大床上,牙牙玉石一样泛着冷光的身体半遮半掩地陷在床被之间,平平注视着这样的景象,心里如此想到。他们拥有这样旺盛的精力和几乎不会倦怠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最多不过是一句“□□”的指责罢了。平平的心智完全沉醉在这种亦真亦幻、如梦如露的体验中,他甚至本能地放纵自己□□,好像是过去被亏欠了什么,现在要立马讨回来一样。事后想起来,这样疯狂的心态令他不禁毛骨悚然,仿佛那时候主宰自己身体与牙牙不断□□的是另一个人格。

相对的,牙牙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她也是这种感受吗?平平唯独对这一点感到不安,因为那时候他被自己过剩的欲望搅的神志不清、理智全无,根本无暇顾及牙牙的感受,只是一味地满足自己。万一自己太过猛烈了呢?牙牙虽说是有着战神称号的悍然战士,但是她毕竟是女性,自己任意在她柔软纯洁、不经世事的地方胡闹,她说不定很难受,只是没有说出来吧?这时候他就惶惶地回忆起牙牙偶尔有些痛苦的表情,她每一个紧锁眉头的表情都像是给他心头重重一击。然后,铺天盖地的自我谴责和羞耻感就会反复折磨他:嘴上说是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做不了合格的丈夫?这样折磨她,不如就让她嫁给安东好了!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悔恨的情绪就会超出可控范围。她还能嫁给别人吗?自己已经和她有了那样的经历,再叫她另嫁他人等同于侮辱。

平平深知胡思乱想等同于谋杀理智。于是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在虎族宗族全部人员在婚礼前一天聚齐宗室大宅,共同会见年轻宗主的时候宣布了自己的看法。那天就连家里原本空旷的会让人感到寒冷的正堂都显得有点小,七十二根立柱之间全是前来见证战神婚礼的族人。他们是严格意义上的烈氏虎族成员,拥有这个身份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仅限于宗室及旁系三代。这么重大的场面平平当然要披上八千墨蓝流云与黄金暴瞳的家纹礼服,在他心里,今天不仅仅是面见族人的重要仪式,也是迈出与牙牙一起脱离家神掌控的第一步的关键一刻,意义非凡,当然要严阵以待。

他身披礼服出现在正堂门口的时候,所有人自动朝两侧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穿过人群,礼服猎猎生风,那是他第一次明显感受到有无数敬畏的眼神贴在自己身上。成年仪式结束之后,他很少有身为烈氏虎族宗主的实感:学校里他不过是一介普通学生,在很多方面敌不过安东,成绩只是中上游,从来没有引起过老师的注意;回到家里他只是一个对老父亲言听计从的儿子,一刻不停地学习,向父亲讨教,有时候还会因为一些生活琐事被母亲责备几句,说实在的,就连厨子都会用不屑的语气吆喝他“小宗主,菜刀不是那么拿的”,一边笑话他只会握战刀一边教他如何优雅漂亮地完成全羊的分解,这也是烈氏虎族的宴会礼仪之一。今天,他无疑感到了自己的威仪,他看见站在一旁人群中的安东低下了头,安生低下了头,伯父低下了头,连父亲也低下了头。那一瞬间他就像混沌初开,醍醐灌顶,稍微摸到佩带在腰间的礼器“长月”,眼睛看到了牙牙。他恨不得马上就对牙牙大喊:“我是宗主你是战神,我们把这群家神的走狗砍了然后一起逃走吧!”

牙牙的眼神带着暧昧的笑意,那是恋爱中的两人互相懂得的暗语,他心中一动,不禁悄悄地扯动嘴角。有自己挚爱之人的目光作为支持,他觉得自己根本不用考虑什么安东,连父亲都不用考虑。他要自己做决定,然后分毫不差地付诸实行。他要烈牙疆。他要摧毁家神和家神审判系统。

他在正堂尽头的高台上坐下,抬袖让礼服自然垂落。一百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他并不觉得紧张,因为他就像刚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场猎杀的幼狮,觉醒了自己天生的王者意识。他知道,在这里,他只需要抬一下那精美礼服的长袖,就可以让这些人统统消失。

他开口道:“明日就是我族宗室长女、战神烈牙疆与旁氏长子烈安东的婚礼。今天,我族族人能够齐聚于此,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这是我成为宗主以来首次出席族内重大仪式,如有疏漏,还请各位长辈多多指教。”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这是绝对高位者才敢流露的谦虚之情,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宗主怎么会有疏漏呢?就算真有什么不妥,那也是仪式规范的问题,绝不是宗主的问题。平平的眼睛不自觉地寻找起牙牙来……找到了。

“今天,按照惯例,我要代表家神表达对这桩婚姻的祝福。但是,在表达祝福之前,我还需要向诸位证实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桩婚姻符合家神律法吗?是家神能够发自内心祝福的吗?”

此问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眼里或是疑惑或是肯定。但是平平看到父亲明显是吃了一惊,直直的看向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他并不理睬,继续说道:“烈牙疆身为钦定战神,血统优秀是众人目睹的。按照我族婚姻一向以血脉传承为重的惯例,烈牙疆理应拥有一个血统上毫无挑剔的丈夫。那么,认为烈安东符合这一条标准的,请举手示意。”

一百个人,除了牙牙和少数几个犹豫不决的,都举起了手。平平说:“我感谢诸位对这场神圣婚姻的支持。广受支持的确能说明其合理性,但是并不能说明其绝对正确性。我认为,家族中,还有比烈安东更优秀、更贴合标准的人存在。认为我烈平疆,作为宗主,在血统上更适合与战神烈牙疆缔结婚姻的人,请举手。不举手将被视为明确的否定。”

整个正堂寂静了,好像那一百人根本没有来到这里,这个拥有七十二根大柱的恢弘正堂还是幼时夜里的试胆圣地。牙牙举手了。看到她坚定不移的动作,有些人仿佛是犹豫着要不要追随战神的决定,但最终还是沦落在沉默的多数之中。“不举手将被视为明确的否定”,这句话的分量只有平平、牙牙和父亲知晓。平平看见父亲绝望的眼神,看见他犹疑不决、好像打算支持但又无力打破沉默的样子,明知道自己只要举起手就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但是就是做不到的痛苦。平平知道,站在父亲的立场上,他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己性命而公然背叛亲弟弟对兄长的信任,这时,面对儿子作为宗主的绝对威压,或许父亲已经想通了:那不如就去死吧!

“……我知道了。婚礼将如期举行。我深深祝福烈安东和烈牙疆,祝愿他们在家神的庇护下传递家族的血脉。一切两厢情愿的婚姻都值得祝福,无关血缘,只关乎双方的独立意志。我的堂兄,希望你能够代替我成为烈牙疆的依靠,无论她陷入什么样的危险,你都能舍命相救。我的同胞,我同取饮水、□□课业的姐妹,希望你的生命没有黑暗,没有阴影,除了战神所天然担负的责任,没有其他需要你劳神警惕的事情。”

结束了。众人响起热烈的掌声,刚才的问题就像一个轻松的小插曲,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烈平疆不是这么想的。他高踞在众人之上,他身披华服,腰挎宝刀,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自如恍若神明,他从台上走下来,正堂外吹来的风使他的长发在身后洋洋洒洒,他走在这样的风中,知道自己才是最大的胜者。他头也不回,直接返回自己的房间,把“长月”卸下,脱下礼服,默默地跪在床边。那是象征着他和烈牙疆两厢情愿的婚姻的床,他充满感情地看着那被褥和软枕,看见自己和牙牙的头发掉在上面。

11、

姜贺敷经常用一种非常浪漫主义的语气向朋友们谈起自己的家族:“我们家族本来就是用钢铁和烈火铸造的,将来也会在钢铁和烈火中永生。”

他第一次对朋友说出这样的话,是在一个凉爽的夏夜里。那天他和公寓同屋的烈平疆、夏宫天一起在深夜里悄悄离开房间,到公寓屋顶楼顶吹风、喝酒,顺便尝了尝夏宫天父亲最推崇的烟叶。夏宫天是以具象布阵法出名的禁卫军将领世家的年轻宗主,身材高大,少言寡语,恪守古老的男子汉准则,却对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宠溺的无法无天;烈平疆是有名的烈氏虎族的宗主,这个家族的成员拥有野兽一样的作战力和战场直觉,世世代代都是禁卫军中备受信赖的尖兵。但是,烈平疆说起自己家族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副微微鄙夷的神色,手不知不觉地摸着腰间佩刀的刀鞘,好像是在思量着要不要把一切都斩杀尽净。

“所谓烈氏虎族族人野兽一般的单兵作战力,全是靠血统。但是,当某个族人的血统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后,他的存在便没有意义了,因为烈氏虎族不需要可能会暴走的战士。但是,讽刺的是,对于这种优秀的暴徒,他们却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他的血脉,即便他恶贯满盈,族人也会以确保他的下一代为前提再对他处以制裁。这就是我们……虽然已经走出山林,远离兽类,但是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做真正的人类。这一点,恰恰成为了我们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之源。”

姜贺敷乍一听到他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烈平疆的同胞姐妹烈牙疆。他们都见识过烈牙疆惊人的战斗力:实践课上,大家都是两两分成一组互相攻击,而唯独烈牙疆能和教师直接对战。一开始,教师意识到了她的素质非凡,有意加重出手想要激励她更快提高。烈牙疆却见招拆招,教师也只好不断加重攻击力度,直到最后反被烈牙疆反守为攻,狠狠击倒在地。从那时起姜贺敷就对烈牙疆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好奇心。他看着烈牙疆一步一步踏平每一个想要做她对手的人,最终,亲临了烈平疆血肉飞溅的成年礼。在他看来,那场比武并不是友好的交流,而是一场华丽的厮杀。厮杀的美感,他是第一次体会到。宏观来看,她的战斗节奏行云流水,好像这场包括了她的意外受伤的厮杀全部是事先写好的台本;落实到每一个细节,她也是无可挑剔。场上飞舞的刀刃和血花都是她绝佳的饰物,血光点点的刀锋像“牙”一样肆意扑咬敌人,她的身姿就像一匹猛兽,那些简洁硬朗的线条全部是纯粹的力量画成。亲历了许许多多血肉横飞的时刻之后,姜贺敷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能打败烈牙疆的,就只有烈平疆了。

当然,这里的“打败”并不是平常意义上的打败。若是论起拳脚,且不谈力气,光是敏捷度和术式、阵式运用熟练程度烈牙疆都甩开烈平疆一大截,另外听烈平疆的意思,好像是说只有在伏龙道上,烈牙疆不得不受他压制。姜贺敷自己是术式武器方向的学生,并不以进入禁卫军为就业目标,因此从来没有很认真地练习过术式战斗。但是烈牙疆也喜欢术式武器,选修了很多相关课程,所以他们经常一起上理论课。因为住在一个公寓房间,碰上第一节是两人都要上的理论课时,他俩自然而然会一路走,上课也就自然而然坐在一起,下了课也就自然而然地一起吃饭。他俩毫无心思的长时间出双入对终于被同学们成功误认为情侣,流言传播好似野火,没过多久烈平疆就知道了所有细节。一件青涩的校园恋爱事件就活生生变得暴力了起来。烈平疆火冒三丈,强忍怒气在公寓里等烈牙疆下课回来。不明真相的烈牙疆和姜贺敷关系纯洁地肩并肩回来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个人情绪的烈平疆大吵大闹,硬是要向烈牙疆逼问事情真相的场景如今还是历历在目。烈牙疆向来害羞,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校园恋爱话题,如今竟被被自己的兄弟毫不忌惮德撕破窗户纸,就更是害羞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闹别扭。最终这件事不断发酵,两人再也不想用言语交谈,直接大打出手。

反正观战的姜贺敷、夏宫天和夏宫云都觉得,这与其是一场哥哥害怕失去妹妹、妹妹不想服从哥哥的战斗,从战斗的激烈性、残酷性来看,反倒更像是同胞兄妹争夺姜贺敷而打响的战斗。那时候整个公寓里能打碎的东西都被打碎了,同胞俩不断发动玄武破灭道互相攻击,时不时短兵相接,最后连陈氏术式的时间禁锢经文都出现了,这可是最难的术式,就这样被烈平疆若无其事地发动,然后被烈牙疆若无其事地破解。一阵打闹之后,烈牙疆突然松懈了下来,眼看着烈平疆就抓住漏洞要攻过来了,她却不躲不藏地直接朝烈平疆怀里扑了过去。还好烈平疆反应快,总之这场打斗结局圆满,同胞俩躺在满地碎瓷片中间紧紧拥抱在一起,烈牙疆哭哭啼啼地说:“平平,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对。我不喜欢老姜,我也不会喜欢别人的,我只喜欢你,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感动的倚靠在一起的夏宫天、夏宫云兄妹同情地看着姜贺敷,好像大家都有了归宿,却只有他还是单身。这时候,烈平疆满怀柔情地回答道:“牙牙,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无论何时都不会抛下你的。你不用喜欢别人,结婚什么的去死吧。”

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俩不同寻常的关系的呢?现在回想起来,大概那就是个开头吧。同住的五个人中有两对龙凤胎,姜贺敷难免会拿他们相互对比。夏宫天对夏宫云可谓是无限娇宠,夏宫云不让他喝酒他就不当着她的面喝,背地里还要恳求各位兄弟帮忙隐瞒。但是,无论宫云换多少个男友,宫天都不会过问,反而是那些分手之后惹得宫云泪水涟涟的男生,会获赠来自前女友兄长的愤怒一击。这看起来可谓是健康正常、堪称典范的兄妹关系了,但是,这些事情要是放在烈氏同胞身上,就会有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姜贺敷非常清楚,有多少个晚上烈牙疆都不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和烈平疆睡在一起;若是他在清晨无意间推开了烈平疆的房门,他一定会看见烈平疆亲自为烈牙疆梳头的场景,若是时机恰当,还可能看见他们的深情拥吻。说实在的,深情拥吻这档子事完全就和血缘关系无关,要是换成夏宫天和夏宫云,让他俩稍微亲一下都是不可能成功的事。

有一段时间,姜贺敷深深怀疑烈氏同胞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直到烈平疆在成年礼上宣布了烈牙疆与同族的烈安东的婚约,姜贺敷才总算是松了口气。话说他松口气是为了啥?他自己也没明白……他在为烈氏虎族的未来暗暗担忧吗?看着烈牙疆浴血厮杀的身影,他不知不觉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幸好现在对手是烈安东了,要是烈平疆那家伙还是不肯放开烈牙疆的话,他连接近烈牙疆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的想法是有原因的。他看着烈牙疆,就知道她一定是战神。如果她是战神,姜贺敷就必须爱上她,为她打制一把掺有匠户宗师姜氏刀匠血液的宝刀,然后尽力把她娶进家门……也就是说,自打姜贺敷意识到她不同寻常的战斗力,联想到自己获得这个名字的意义,他就在为这些事做打算了。面对突然来袭的家神,烈平疆情绪失控最终暴走的状况他冷静地从头看到尾,心里的账目算的一清二楚。那时候他意识到了,烈平疆没有保护烈牙疆的能力,而他姜贺敷就有。所以他追了上去,挡下那一箭。

他当然可以挡下那一箭!谁都做不到,天底下只有名叫姜贺敷的人才能做到!

他是姜贺敷,和那位为烈铜生打制神话之刀“贺敷”的姜氏刀匠同名,也和那把刀同名。他就是贺敷……那把名叫贺敷的刀,就是他。

12、

毕业季的深秋,姜贺敷听闻噩耗,匆匆忙忙从京城赶到烈氏祖宅。他来到现场的那一刻就彻底绝望了,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只是一片受上天抛弃的荒地。

听附近的住家讲,说是在战神的婚礼当夜,天气大变,暴风雨突然袭击了这片地区。毫无征兆地,一道闪电击中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宅,木架构的建筑起火了,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等到大雨终于把火浇灭,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有温泉水依旧汩汩流淌。难道天意注定战神必须永保童贞?

姜贺敷看见前来救援的禁卫军正在往废墟外搬运烧焦的尸体,这时候他突然有了毫无根据的希望,跑上去问,果然,得到了“并未发现宗主和战神的尸体”的答复。是啊,战神当然不会死在这种火灾中,姜贺敷还有重要的使命要和她一起完成呢!那把化作铁末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的“贺敷”在鼓动他,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寻找烈平疆和烈牙疆。至于他们正在前往的目的地,他心中已经有了约数。

他当然记得,那个名叫姜贺敷的年轻刀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大学,却偏偏在冶金学院一心向学的时候遇见了烈铜生。烈铜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用姜贺敷的话来说,就是“完美”。完美的填补了姜贺敷对未来妻子的所有设想,完美的让他一见钟情。烈铜生明明是术式学院的学生,却偏偏要跑来冶金学院旁听。听说,她的佩刀是她自己亲手打制的……

烈铜生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烈氏虎族族人,似乎是血缘稀薄的旁系,瞳孔里的黄色比烈铜生少很多。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特别受烈铜生喜爱。姜贺敷鼓起勇气同烈铜生搭话的那一天,那个男生就给了他一个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姜贺敷觉得那个名叫烈满尊的男生有些恃宠而骄,但是他自己也没有办法将烈铜生的目光从烈满尊身上移开。身为刀匠,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请求父亲和家中门徒为他选取最好的钢材,父亲在回信里的语气有些惊讶,但是那些用于打造千年宝刀的顶级钢材还是一刻不缓地从家乡寄来了。他住在冶炼工坊里,每天恪行着钢铁与烈火的家族之道。每次淬火他都要割开手臂,让烈火之中老练刀匠的冷血浇在滚烫发红的刀刃上。最终,这把专为烈铜生打造的宝刀完成,它生来就拥有不同凡响的光泽和色彩,姜贺敷颤抖着双手把它暗红色的刀刃按在胸前,仿佛能听见它的心跳。

他带着这把刀走进术式学院,在专门测验佩刀优劣的工坊里,他,一个毫无武学功底的匠人,随手就用这暗红的宝刀斩断了最结实的靶子。他随意挥舞着刀刃,那刃在砍断每一个靶子的时候都会像他一样微微颤抖。这把刀是他的第二生命,他浇灌于上的心血就是它之所以强大的原因。听闻宝刀的出现,烈铜生也来了,她惊奇地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暗红飞舞的刀刃,好像想要知道其中的锻造秘诀。

姜贺敷便转头对她说:“知道它为什么这么锋利吗?”

烈铜生摇头。于是他走上前,把刀放回鞘中,递给她:“送给你。”

烈铜生慢慢伸出手接过刀来,凝眸看着它修长的身形,久久没有抬头。姜贺敷穿着匠人最粗朴的服装,手臂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满面尘灰,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突然,她抬起头,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摩挲着那绷带上凝血的痕迹,直视他的双眼:“告诉我吧。”

姜贺敷攒足了所有勇气,也只能低声细语地说一句:“我爱你。”

她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她的手慢慢从他的手臂上滑落,触碰到他生着老茧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缩了回来。她用喃喃一样的声音说道:“你把生命分给我一部分,我却无以报答。”

然后,她就将这把刀命名为“贺敷”,有些脸红地离开了。旁人若是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这是姜贺敷的胜利。姜贺敷也这么觉得。于是,顺理成章地,两人开始正式交往,一切美满。快要毕业的时候,他们第一次接吻,烈铜生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姜贺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结婚吧?”

他清楚地看见烈铜生狠狠打了一颤,并且久久没有抬起头用眼神回答他。她用温柔的声音岔开了话题:“我啊,想要去战场上,用你给我的刀试敌。可以吗?”

姜贺敷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预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连忙紧紧按住她的肩膀,说:“何必呢?你有哥哥,他去不就好了?”

烈铜生非常坦诚,冲他灿烂一笑:“我只是想用‘贺敷’杀人罢了,没办法,这就是烈氏虎族人永远无法抵挡的欲望。我想战斗,杀人,哪怕自己被杀也毫无遗憾。可以吗?如果在那之后,我好好地回来了,再谈结婚,好吗?”

然后她就远去,在边疆纵马杀入敌阵,立功,升迁。有一天,消息传来说烈氏虎族有人阵亡,他心中一紧,赶紧去查证,结果阵亡的不是烈铜生,而是烈满尊。他大大地松一口气。令人惊讶的是,烈氏虎族为烈满尊举行了规格宏大的葬礼,所用的礼仪法器远远高于他本人在族人的地位。他试探性地向人问起,别人却告诉他,这种做法是皇恩寺里贯一和尚主张的,外人也不清楚其中缘由。至于贯一和尚是谁,又不得而知了。

姜贺敷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去拜访这位贯一和尚。他来到皇恩寺,报上姓名,贯一和尚就让他进到禅房,显然是早就对他有所耳闻。感觉自己已经落到某种阴谋的边缘,姜贺敷惴惴不安。

藏于京城浩瀚烟海之中的皇恩寺,藏于皇恩寺重殿悬檐之中的花木锦簇之地,藏于繁花密叶之中的幽深禅房,藏于幽深禅房一角的和尚与清茶。每个人小小的心思都被宇宙无限的蕴藏,若是没有一点一点拨开的耐心,哪能寻得真心呢?

贯一和尚说:“我原是神女峰山下神女庙的和尚,生来不幸,一出生就遭到父母遗弃。还好,老和尚将我抚养,收为弟子,或许是出于怜悯,我从小就很少受到师父和佛法的约束。我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遇见了山下烈氏虎族原住地的虎族人烈满尊。他比我年长一岁,我们很容易就交心结友了。我们一起长大,他说要去京城读书,我便求师父,师父便让我同他一道进京,又写了信件,把我介绍给皇恩寺住持。到了京城之后,我投靠皇恩寺,他进入京城大学。我们平时不怎么见面,若是思念的紧,便见上一面。”

“满尊和我说起宗室的烈铜生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不同寻常。果然,没过多久,他就专门前来告诉我,说是烈铜生的哥哥在成年典礼在把烈铜生许配给他了。”

姜贺敷现在明白了,烈铜生带给他的一切都是那把刀折射出来的幻影。自己用一把渗透了生命的刀束缚了烈铜生,以血相逼,让她不得不暂时委身于己,等到最后,她踏上沙场就一去不回了。是他欺骗了烈铜生呢,还是烈铜生欺骗了他?那时候,他之所以拿着那把刀要送给她,就是因为他根据自己已有的了解知道她绝对不会拒绝如此美丽而又如此锋利的礼物。其实,那把刀本身就是她啊,好战、凌厉、一往无前,以暗红的血色为基调,擅长战斗、热衷战斗、沉迷战斗,纵然这刀冠以“贺敷”之名,也不会成为她一个女人的沉重束缚,只是她征战的助力啊。

贯一和尚接着说:“既然是宗主妹妹的未婚夫,葬礼规格就和宗室兄弟一样了,烈铜生父亲早逝,长兄如父,对她格外宠爱,这份宠爱连带着就蔓延到了她为自己选定的未婚夫身上。不过,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因素……我和满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如今他年华正茂猝然离世,我纵然寄生佛门,也是放不下这颗悲伤的凡俗之心啊。满尊向烈铜生介绍过我,偶尔她也会和满尊一起来见我。这次她给我写信来,笔墨寸断,好似厉鬼嘶吼,而信中语气凄婉悲伤之极,更是摧人心肝。书信的最后,她请求我为他战死远疆的孤魂举行法事,我当仁不让。然后她提到了你,姜贺敷,说你是有名的刀匠,一定能够修复这把刀。她还说,您若是需要什么报酬,直接去禁卫军烈将军处索取便是……当然,您若是不方便,我代替您去也行。”说到这里,贯一和尚稍微观察了一下姜贺敷的表情,众人皆知,刀匠比女人更好面子,名刀匠尤是,连皇室的赏赐都得稍微隐晦一点才能被接受。

见他脸色灰暗,默默的没有抬头,贯一和尚便自行取出一个布包,在腿上打开来。姜贺敷稍微抬起头,心中原本以为那会是“贺敷”,苦涩地想着大概刀会随着人心的变化而变化吧,烈铜生和自己都心碎如此,就算是“贺敷”也难免会断裂。有些自嘲地笑笑,就把布包拿过来,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贺敷”。这把刀虽然已经断成两截,但是光泽依旧很好,一看就是饱尝腥风血雨的老刀。只要刀的主人愿意花费心思让爱刀在新鲜血肉之中不断磨练浸润,即便最初是一柄普普通通、粗制滥造的刀,经历了岁月和战斗的洗礼之后也能出落成传奇之刃。这把刀就是这样的典范,姜贺敷凭借专业的眼力一眼就能辨认。他拿起其中一个断片,仔细查看,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这把刀不是别的,正是烈铜生的常用佩刀“炼银”。原来碎裂的不是姜贺敷自己……而是她的心。

烈铜生一直对冶金工艺十分着迷,他初次遇见烈铜生时,出于职业习惯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佩刀,第二眼才看了她的脸。当时的佩刀就是这把由烈铜生亲手打制的“炼银”,她曾经说过,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杀人,就是和“炼银”搭档完成的。这样一把极具意义的刀,想必也是主战刀了,战士通常是很迷信的,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惯用刀,这一点上的执拗和刀匠莫名相像。这样一把备受考验、饱受信赖的老刀,怎么无缘无故就断了呢?姜贺敷转过刀片,查看断面。

他看见那个断面,就好像看见了一个暴怒的烈铜生,一个绝望的烈铜生,一个不顾一切、狠狠挥刀斩向杀害了她挚爱的未婚夫的敌人的烈铜生。他越是准确地判断刀断裂的原因就越是心寒。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弃了,只能站在那个被烟沙包裹的战场外围,远远听见里面传来刀剑叮当碰撞、相互撕咬的杀人的声音,听见烈铜生用她美丽的嗓音为那个夺走了他的地位的男人像一头野兽一样愤怒地嘶吼咆哮。他手上捧着断片,心脏抽搐着,惶惶,找不回呼吸的韵律,什么也说不出来。

带着断刀回到家中,他迅速把自己扔进工作之中,就像当初为烈铜生打制“贺敷”一样终日不离工坊。他把炼银修补好了,又砸断,再次修补,然后砸断……直到烈铜生载誉归来。他在工坊里听说她被圣上封为战神,从此被供奉在新修建的武殿上,成为帝国统一与强大的象征。漫长的迟疑和斟酌最终使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在围裙上擦擦满是老茧和水泡的脏手,洗澡更衣。镜中的自己已经隐约有了白发,面容也像是老去了十岁。他修剪头发,按匠户的方式把头发盘好,就拿着用上好绸面布料包裹着的“炼银”前往禁卫军谒见战神。

战神坐在高高的殿堂上,身上披着深蓝与黄金的礼服。她看见姜贺敷,便从神座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神座前的台阶。从武殿正门吹进来的风把那长袍扬在空中,墨蓝八千流云好像就是他头顶的滚滚乌云,而那些拨开流云向外怒视着暴睁着觊觎着的黄金兽瞳一眨不眨地向外望着,既呆滞无情,又具有远古诅咒一般神秘的威慑力。烈铜生面无表情地睁着一模一样的黄金暴瞳朝他走来,他望着面容阴冷、神情大变的她,竟然毛骨悚然。这时,出于职业习惯,他看到了她腰间佩带的刀……是“贺敷”无疑。

这一确认竟使他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这时烈铜生还在一步步接近他,气息近乎全无,好像幽灵无轻无重、无情无欲地飘来。那时候姜贺敷就意识到了,战神的铁面是普天臣民齐心协力为她戴好的面具,他们监视的目光无孔不入,他们给了她无上荣耀,也就被天理赋予了看守、监管、杀死这头沉默狮子的权利。烈铜生已经不存在了,那个立在武殿上的形象是战神的风姿,想要将人类所用的旧物原样奉上的姜贺敷,才是最可笑的刀匠。

于是姜贺敷只是向战神深深一拜,就转身离开。虽然家在京城,却感觉自己在京城街道上流浪,他手捧“炼银”却是无处可去。最终,他登上皇恩寺的前门,请求与贯一和尚见面。

贯一和尚见到他和他手上重获新生的刀,问他:“修好了?”

他点头。

贯一和尚有点害怕似的稍稍塌下腰部,缩着肩膀,喃喃似的回答了自己心中冒出的问题:“虽然专程去了她那里,但是她已经不需要了。”

姜贺敷抱着刀,低着头,热泪落在包裹刀身的绸布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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