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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黑玫瑰》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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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飘着若有若无的雪花,雪融化成水,渐渐变成下雨。雨划过车窗,像一道一道的泪痕,外面的世界渐渐模糊了,我在出租车里眼睛微闭,呼吸急促,只盼着这条路开得没有尽头。

“小姐,第一看守所就在对面了,前面修路我调不了头。你下来走两步吧。”司机自作主张地把车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我没有选择,付了车资,再不情愿也只好下车。我把手里的包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可以阻止我在下一秒就落荒而逃——事实上,逃跑的念头,每一秒都在我脑子里呼来喝去,我每迈一步都战战兢兢。就算到了看守所门口,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样的鬼地方来看方志坚,父亲刚说起这个建议的时候,我根本就以为这绝对不会发生。

方志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噩梦——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他的私生女,可他还是我的情人,我被他“包养”了整整三年多。我所有的不幸都拜他所赐,包括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而他和我已经逝去的母亲,是当之无愧的始作俑者。

我有一万个理由这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我应该用最狠毒的语言咒骂他,祷告上帝让他判死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最轻松的惩罚,也应该是个无期,下半辈子都关在牢笼里。我只想这辈子都逃得离他远远的,把“方志坚”这三个字从我的世界里,我的脑子里彻底抹去——这也许是最理性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很不幸,我尝试了一个多月后,败下阵来,我!做!不!到!

生命的连环悲剧也许让我痛苦到麻木,让我濒临疯狂,让我像具行尸走肉,每天都徘徊在地狱边缘。可我还没有死,我还是个人,我还是具血肉之躯。他是我的生父,是我血脉里流着同样血的人,我做不到彻底忘掉他,我身不由己地想知道所有有关他和我母亲的过去。是的,我恨他,可我仍然无法控制地想“了解”他,也许仅仅是出于“好奇”,也许仅仅是因为天然的血缘,不要问我为什么,一个多月来,我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父亲说:“和他谈谈,对你以后的路有好处,不要给自己留遗憾。”我不懂,但是直觉告诉我他是对的。对于我生世的秘密,对于我出生的背景,对于我的生母,对于所有我对这个世界的疑问——他应该都有答案。

每一个人都有权知道关于自己出生的故事,无论是悲剧、喜剧还是一场闹剧,难道不是这样吗?否则你从一出生就在黑暗中自己摸索,像我这样,摔得鼻青脸肿,踩在自己的脚上,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被带到一间只有一桌两椅的房间等候。房间很小,散发着年久失修潮湿发霉的味道。没有窗户,只有几个排气孔,屋顶上吊着一盏白炽灯,大白天也开着。我背对着门,战战兢兢地坐下。听到人的脚步声时,心中一阵狂跳,把包抓得更紧了。我转过身去看着来人,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他:

那个大腹便便,头发溜光得连苍蝇都能滑倒,总是红光满面的方志坚仿佛已是上辈子的幻象。此刻的他,脸色发青,下巴溜尖,胡子拉碴,刮光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些白毛来,再也没有了所谓的“官相”。他穿着灰色的囚服,并不合身,显得空空荡荡,胸口上赫然印着编号no.1116,像个耻辱的记号打在脑门星上那么显眼。他看到我,眼睛惊愕得溜圆,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春夏秋冬。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互相打量,像街上的两只流浪狗,虎视眈眈,但谁也不敢先行动。

“你怎么来了?”他冷冷地问,防卫的语气,火药味弥漫。

“来看看你。”我小声说,一股悲凉堵在了嗓子眼,我说不出话来。

他盯着我,戏谑地抬了抬眉毛,只是一瞬间,但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他没有接话,仍然站在门口。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而一秒与一秒之间,似乎隔着永恒。空气变得沉闷,冰冷,甚至凝固,我呼吸艰难。他继续盯着我,丝毫没有要坐下来谈的意思。

我尴尬地指了指椅子,没话找话地问:“你不坐下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不耐烦地皱皱眉,暴躁地拉过椅子,叉着双腿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发出痛苦地“吱呀”一声。他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是一团怒火:“你来干什么?看笑话是吗?连我的至亲都众叛亲离,你反而主动来看我?!哈,太阳真是打从西边出来了。”他夸张地耸了耸肩,接着往下发泄:“你有什么话要说?是来给我送婚礼请帖的么?我可没想到背叛我的女人还这么有心?对了,你那外交官男朋友早把你甩了吧?是不是早就已经音信全无了,哈哈,愚蠢的女人……”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变得血红,眼神里全是挑衅,口气里全是幸灾乐祸。奇怪的是,我的心反而不那么紧张了,也没有被他激怒。我怜悯地看着他发泄,一动不动等他安静下来,我的心在痛苦地抽搐:这个无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吗?这就是我母亲深爱的男人吗?上帝啊,这就是我的原罪吗?

方志坚像个泼妇似地足足羞辱了我一分钟,见我没反应,自己也无趣。他突然停下来,身子向后仰过去,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木然地看着天花板。

“我来是想看看你,顺便告诉你我的母亲去世了,谢谢你曾经帮助过她。”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像在说某个邻居家的事,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动,仍然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可死灰的眼神忽闪了一下,柔和了些。他把头抬起来,看着前方,听我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我也记得你警告过我,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相信我,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想把这些年的耻辱一笔勾销!可我母亲……她,她,她的自杀把我带进了人生的深渊,每一天我都在……在挣扎。我不得不再来见你,不得不想再问你一些事,关于我的母亲……”我低下头,声音哽咽起来。

“你的母亲?自杀?她的事?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方志坚的声音满是惊讶,惊讶得忘了敌意。他坐直了身子,眼睛睁得溜圆,直直地看着我。

“我的母亲,嗯,嗯,张金秋。你,你知道这个名字吧?”我抬起头,双眼平视他。

“什么?张——金——秋!”方志坚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

“是的。很遗憾我们从来没有谈过彼此的家庭,但你曾经说过,我和她长得很像,原来并不是巧合。”我苦涩地说,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只有方志坚粗重的呼吸声和我的呜咽声。

“她,她,她自杀了?为,为,为什么?是,是因为我们吗?”方志坚的脸色瞬间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整个人都向后仰,后背靠在座椅上,似乎想要尽量离我远一些。他口吃起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浑身颤抖,像一只可怜巴巴的老狗。

“我,我,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我捂着自己的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我的手肘放在膝盖上,眼泪喷涌而出,像汩汩的泉水。

“你怎么知道我和她的?你来干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方志坚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窜到我面前,半跪下,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我哭得更凶了,头恨不得埋到肚子里去,双手乱揪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敢张开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到方志坚疯狂绝望的眼睛,我羞愧万分,万箭穿心。方志坚发疯似地摇着我,可我只是痛哭,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知过了多久,方志坚终于摇累了。他无力地放开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蜷着腿,捧着自己的头。我深吸了一口气,擤了一把鼻涕,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哑着嗓子说:“在我母亲的葬礼上,一些偶发的状况,我的外公提到了你们的过去。我到这里来,只想知道,关于我母亲的过去。说来可笑,虽然她是我的母亲,可我对她过去的了解几乎为零,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

方志坚没有立即答话,他仍然坐在地上,嘴巴微张着,怔怔地打量我,他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变得扭曲。我躲过他的眼光,脸上微微发烫。我的心底还有个更大的秘密不敢马上说出来。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但故意装作不知道——不过,这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听到他口中的母亲,我想了解我的身世。

愣了好一会儿,方志坚终于叹了口气,他咽了口水,艰难得似乎在生吞一只大象。随即,他尖酸地说:“做孽啊!你外公歹人命长!对他当年一手做的孽还好意思跟后辈提!”他说起外公时义愤填膺,仇恨滔天,又回复了昔日的强势。他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陷入了如烟的回忆,开始滔滔不绝:

“我和你的母亲自小是邻居,属于两小无猜的那种。我们一起上学,是同班同学;一起放学,然后做作业、做家务、玩耍……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都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回忆。你知道吗?你母亲小的时候很爱笑的,笑起来和你很神似,但你一点都不爱笑,你比她复杂多了。她那个时候,很小的笑话都能笑半天。她是我见过的最快乐,最善良,最漂亮的女孩儿了。”方志坚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眼神柔和得像平静湖面荡开的一抹涟漪。眼泪在我脸上渐渐干涸,我在心底涌起一阵苦楚,呵,我怎么能忍心告诉他,后来的母亲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快乐,最扭曲,最阴郁的女人?从他们分手的那一刻开始,母亲的生命就结束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很快就到了二十三四岁,谈婚论嫁的时候。那时候大家结婚都早,恋爱就是为了结婚,哪有现在这么复杂?为了钱,为了房,为了车、为了权?都他妈的扯淡!”方志坚鄙夷地努了努嘴,接着往下说:“我们是邻居,两个父亲又是同事,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我们的关系顺利的得到了父母的正式认可。我们很快变得如胶似漆,密不可分。那时候你的母亲多单纯啊,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任何东西。我们吃完饭就一起压马路,走饿了,街边一碗馄饨,一角钱,两个人分;看一场电影,三毛钱;分着吃一根冰棍,五分钱……那时候的人都单纯,谈恋爱就是谈感情,哪有像现在这样乌七八糟?你的母亲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纯洁,最可爱的女人,无论以后我有过多少女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都像女神……”花花公子方志坚,一生在情场上驰骋,却在牢狱里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追忆自己的初恋——我的母亲。而我,他的二奶,同时还是他的亲生女儿,真不知道听到这儿是该笑,还是该哭?

方志坚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背转我,继续低沉地讲述:“可一夜之间,完美的世界被你外公和我的父亲彻底打碎了。两个神仙打仗,争权夺利,我和你妈就遭了秧。我们不是没有反抗过!逃跑被抓回来,自杀未遂,两家都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我被父亲兄弟反绑着手推上车,送回了山东老家,一呆就是一年。一年啊,度日如年,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我冒死扒火车回家,却发现你母亲早已成了家,还迅速有了孩子。我万箭穿心,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我没敢打扰她,一跺脚回了山东,后来参军,再后来转业。就是这样,再也没有见过你的母亲……”

他停下来,房间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个孩子就是我!那个孩子是你的骨肉!”我几乎就要吼出来,可在关键一刻,我拼命咬住自己的唇,捂住自己的嘴,生生把那几个字囫囵下咽,我不敢说,我不忍说,我不能说——上帝,原谅我的懦弱吧!

“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孩子吗?”方志坚突然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红红的,像头发怒的公牛一样盯着我。

“是,是的。”我嗫喏着。心头的千言万语,统统堵在喉咙,可我哪里敢说出来?我没有脸接着往下说,我不敢承认那个赤裸裸的事实,我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熬、挣扎,痛得钻心。

“做孽啊!做孽!我,我,我对不起你们,我,我有罪啊……”方志坚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大得像轰轰作响的汽车引擎,“轰!轰!轰!”地响。

我被他吓呆了,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安慰他。那个世故老练的方部长,那个冷漠绝情的方志坚,那个说一不二的方总,此时此刻却在我面前崩溃得一塌糊涂,像个做错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孩子。

我从包里翻出纸巾给他,他不接,像头牛似地嚎啕大哭,呜咽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反而像个大人似地安慰起他来:“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不要自责了。”

“不,你,你,你不明白……我,我对不起你,我,我害了你。”他愈发伤心,揪着自己的光头,捶足顿胸。

“你怎么了?”我见他思路清晰,不像胡言乱语的样子,开始觉得不安。

他勉强止住了哭,血红的眼睛看着远方,用几乎低不成声的声音说:“你知道吗?brandon和kitty都是被我收买了来监视你的,brandon根本不是什么外交官,他是我急于和你分手的一枚棋子,他们俩都是我安排的。还有,还有你的房东太太jill,她,她,她也早被我收买……”

“什么?”我的身子晃了晃,脚一软,瘫坐在地上。我像冷不防被人揍了一拳,头痛欲裂,耳鸣眼花,思路却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我想起kitty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她的话:“你能确定brandon就是爱你的吗?我劝你不要太天真。”

我想起brandon的恳求:“victoria,你答应我,任何情况下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好吗?”

还有,还有他那本深蓝色的普通护照。

我想起干爹和我在华盛顿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他驾轻就熟地找到了brandon的家。

我想起jill常常在傍晚“突然袭击”,给我她亲手做的cupcake,每一块都是“心”形,象征着爱

……

我不是对一切都没有怀疑过,我不是没有感到过不安。可是,我的生活是如此狼狈,永远像街头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哪里有时间来左思右想,我哪里有机会来过问?

原来,原来我生活在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最大的骗子,没想到,我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比我更大的骗子!

我一直对那些“被我欺骗”的人心怀内疚,母亲、kitty、brandon,可讽刺的是,他们都先我一步,早早设下了骗局。

哈,他妈的,一个个都是骗子!

在那一刻,我心中对这个世界仅存的“美好”都轰然倒塌。

我冲方志坚尖叫:“你是个骗子!你毁了我。”

我冲上前去对他又掐又揪又踢,我像个疯女人似的发狂,可方志坚一动也不动,任凭我发泄,他抱着头,捂着脸,像头牛一样“汪汪汪汪”地哭。

两个看守来了,毫不客气地,把我像麻袋一样扔了出去。我跌跌撞撞地走出看守所,在冰天雪地里嚎啕大哭。

我一边走,一边哭,任凭鹅毛般的雪花一片又一片飘进我的嘴里,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像不怕冷一样,在空寂的世界独步,眼泪凝成了冰,四肢都麻木起来,我想,下雪真好!至少丑陋的现实都能被暂时遮住,远近都是茫茫一片的纯洁。我的手指、脚趾、脸都冻得像被生切下来一样得痛,可这些痛相较于我的心,哪里算痛?我每呼吸一次,心都像要被扯出来似的。我只好大口大口地喘气,让冰冷的雪花,狂烈的寒风都统统朝我嘴里灌,朝我心里钻,只有彻骨的冷才能让我暂时忘却痛,冻结我痛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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