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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黑玫瑰》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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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一天,日子变得漫长而又难熬,父亲来看我,总是宽慰我。可对于方志坚的案子,他打听不到任何进展。“方志坚”案就像“国家机密”似的,连父亲这样有深厚人脉的人也无法打探;就连方志坚的家人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父亲打听到他有一儿一女,大的比我小三岁,小的怕才上小学,都在国外读书,肯定不敢斗胆回来。他离过一次婚,现任妻子比他小近二十岁,也已经不知所踪。我禁不住在心底冷笑:“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不要说是比他小很多的“半路夫妻”了。我的生父真是风流倜傥啊,身边有娇妻,还在外面包二奶,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关于他的家庭最详细的信息。

姨妈隔天换顿地给我做饭补身体。今天是羊肉饺子,明天是猪肉大葱饺子,后天是猪蹄子炖汤,大后天是白果炖鸡……姨妈说我脸色苍白,身子骨薄得跟一张纸似的,必须大补。我晚上洗澡时一查看,还真是,身上到处都是骨头突起,脚背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我像一个晚期的癌症患者,身上哪里还有一丁点年轻人的气息?可是,我患的是心病,无药可治。

北京渐渐冷起来,到十一月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外一看,白杨不知何时变得光秃秃,窗外已是寒风萧萧,一片肃杀。brandon的来信渐渐稀疏起来,从一天一封,到一周一封,到两周一封,语气也越来越生疏。我的担忧像浸在宣纸上的墨迹,一点一点晕开。心中的不祥之兆像生了根的种子,迅速发芽,疯狂滋长。他只说自己已经完成语言考试,在准备行装去巴基斯坦了,却再也绝口不提来看我的事。我想,他肯定有人了。奇怪的是,麻木的心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撕心裂肺的痛,反而感到轻松——仿佛这是最好的结局,省下我那么多精心编造的谎言,省下我这个骗子的内疚。其实,我在心中早隐隐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我怕是已经“变态”了吧。

我带回来的夏装已经彻底过季,我又不肯出门添置新衣。姨妈一边摇头唠叨我“倔得跟头牛一样”,一边翻箱倒柜给我找旧时的衣服:蓝色的毛衣,粗线棉裤,帽子,甚至手套,一针一线,都是母亲亲手给我缝成的。摸着那些密密的针脚,还有双层加厚的腰部,我终于看到了母亲对我的爱,她把它们都秘密地,一点一点,缝在细细匝匝的针脚里了,连同她的歉意。也许,她不是不爱我,而是怕爱我,她怕对我的爱会让自己再次背叛她的心。她是应该恨我的,我毁了她的人生,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不爱的男人,为此,她怨我。可是,她又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亲生骨血,骨头连着筋,她看着弱小无依的我肯定又愧疚万分,当妈的怎么能跟自己的孩子计较呢?我毕竟是无辜的。母亲的心几十年来就在这“爱”与“怨”之间来回煎熬,反复纠结,她最后选择了沉默,只在给我缝制衣物时,尽情地发泄她的爱,她的忏悔。

妈,我终于读懂了你,可惜太迟了些。

父亲一星期会抽空来陪我吃两次晚饭,他知道我心头烦,也看得出我和brandon感情进展不顺,可就是不点破。他一来吃饭,姨妈就会多做两个菜。时间是个“和事佬”,不知不觉中把姨妈对父亲的间隙抹平了。或许,是她在心底默认母亲也有错;或许,是她被父亲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了;或许是她看着我可怜又绝望,不忍再让我失去一个依靠……无论如何,她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如冰雪般慢慢融化,不再是你来我走,客客气气的表象。碰上姨爹出差,表妹上晚自习,我们仨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场景。一家人吃着热热的晚饭,围坐在电视机前有说有笑,享受天伦之乐。在我的印象中,我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饭,或者和母亲不声不响地吃饭。小时候,父亲太忙,总是缺席。现在我明白,他很可能只是借口,故意逃避冷冰冰的母亲;去美国后,方志坚几乎从来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宁可自己饿着肚子等,也要等朋友陪我吃饭。我受不了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穷的时候,我尝尽了太多的孤独,稍微有点钱,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钱来换陪伴。

姨妈这天晚上做了酸菜鱼、红烧肉、干锅白菜、豆腐牛腩煲,给父亲接风洗尘。父亲去新加坡开了两个星期的会,刚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两星期不见,还真有些想念父亲。我帮他脱大衣,挂帽子,外面可真冷,他的帽沿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霜冻。姨妈殷勤地摆碗,端菜,穿进穿出,招呼我们落座。我则拉着父亲的手坐下来,父亲还专门带了瓶1989年的lafite,和我同龄。端着酒杯,我却一阵唏嘘——同是1989年生,好酒成了佳酿,我却成了窝囊废。

父亲开了酒瓶,倒了红酒,我们三人举杯……

这时,从电视中传来清晰的播报声:“中央纪委、监察部今天上午10时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给予方志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对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犯罪问题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方志坚曾担任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团团长,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等职,今年五月因涉嫌严重经济问题‘双规’。”

我的手一抖,红酒泼在手上,溅到身上,流到桌上,处处一片殷红,像血。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般移动:姨妈手忙脚乱地给我擦手,父亲扶我坐到沙发上,我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电视,方志坚的新闻一闪而过,我甚至没有看到他的画面。

姨妈问:“你没事吧?”

我颤着声问他俩:“方志坚就这么完了吗?”

父亲低沉的声音:“看来这次确实是在劫难逃了。移交司法机关意味着成为刑事案件。”

我喃喃地问:“他会被判死刑吗?他会判无期吗?”连我自己都诧异,首先关心的竟然是他的死活,而不是我自己的安危。

我恨死了他,可为什么还会担心他?牵挂他?

“应该不会,说不准,很难说。佳儿……”父亲坦白地望着我,我们俩从各自眼里都读出了最坏的情况。现在,问题移交到了“党外”,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了。

姨妈找来今天的报纸,从堆积如山的报纸中找着消息。她把那页报纸摊开,放在茶几上,我的面前。我把手放在那则只有数百字的新闻上,一下一下地平摸着,旁边还配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斗大的标题:“法律面前一切贪赃枉法都无处逃遁”。

我仰起头,对父亲说:“我该怎么办?我会陪着他去坐牢吗?”

父亲按住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你不会有事的。‘当局’再也没有找过你,他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我想,你已经过关了。佳儿,你自由了!”父亲的语气轻快起来。

“自由!”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不知道悲喜。我早已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撒旦,我哪里还敢奢谈“自由”?

“佳儿,你想哭吗?你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底。”姨妈在一旁焦心地说。

“不,姨妈,我不想哭。”我真的一滴泪都没有,心如止水。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伤心?我的生父被投进监狱,而我自己却能逍遥法外,我们两个都是罪人!”

“我不明白——”我说不下去了。

父亲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温暖、厚实。他轻轻地说:“我想你也许应该抽个时间去看看他,他已经被移交到司法机关了。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打听到他关押在哪里,应该就在北京。也许,抓住机会和他谈一谈,对你以后的路有好处,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我看着父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去看方志坚?这,这个想法于我,犹如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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