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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兄弟传》第四十一章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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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洮镇背靠大山,面朝白龙江,扼守水陆交通要道,镇上住着五百多户人家,在西北算是人口稠密的大镇了。为防御马贼山匪侵扰,镇子外沿砌有一丈多高的石墙,每隔百步树有箭楼,仅在东西两侧开有出口,到了夜晚必然关门戒备。临近黄昏时分,流霞映照,袅袅炊烟扩散弥漫,进出的车马行人都加快了脚步。

一辆普普通通的骡车自东门驶入,按着雇主的指点,径直停在一家布行门外。这家布行门面宽敞,外挑一杆“彩云坊”七彩旗号,后头庭院深广,树木苍郁。骡车尚未停稳,一位头梳角辫的白衣少女自店内闪出,眉目如画,清纯可人,嘟着粉嫩的嘴唇道:“打烊了,打烊了!要买绸缎布料的明天赶早!”

“哪有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那我走了啵。”傅惊涛一掀车帘,笑嘻嘻地跳到地上。

那少女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哥哥?!”蓦地手舞足蹈地扑上去,双臂搂紧傅惊涛的脖子,跳脚尖叫道:“爹、娘,你们快来看呀,我哥回来了!哥回家过年了!”傅惊涛宠溺地轻拍妹妹傅灵儿,笑道:“你搂这么紧,是要勒死你亲哥哥吗?”傅灵儿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冷哼道:“看你两手空空的模样,是不是忘了给我买礼物?!”傅惊涛笑容一僵,背冒冷汗,心说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这时踱出一位稍显富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轻咳一声道:“灵儿,你可是大姑娘了,怎么仍是没规没距地粘着哥哥?还不下来!”

傅灵儿轻吐粉舌,冲着兄长做了个鬼脸,闪到一旁站好。傅惊涛偷抹一把冷汗,讨好地笑道:“爹,许久不见,您老人家依然是龙精虎猛,**倜傥,仙洮镇第一美男子的地位牢不可破呀。”

傅嵩笑骂道:“臭小子,少油嘴滑舌乱拍马屁,赶紧滚进去跟你娘问安。你半年多都不舍得写一封信回家,看她怎么收拾你!”

傅惊涛挠着头皮道:“这半年来专心练武,一时一刻都不敢懈怠,所以忘了写信报平安了,并不是故意为之。爹,你可千万要帮我!”

傅嵩笑道:“诶哟,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居然肯埋头苦练功夫,没和那帮兄弟四处打猎游玩?这次有没有拿虎骨熊掌回来孝敬爹娘?”所谓知子莫若父,他对于儿子的脾气喜好是一清二楚。

傅惊涛不满道:“爹,您别拿老黄历说事,门缝里看扁人!你儿子因资质非凡,得到了掌门亲口称赞,日后登上凌云峰易如反掌。有朝一日,我定会成为名动天下的大侠!”

傅嵩一愣:“姜掌门竟会高看你?”仔细打量儿子两眼,不禁露出惊讶之色,终于觉察到他的确大有不同。心底暗叹一声,道:“少吹牛皮,你离‘大侠’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先过了你娘那一关再说。”

傅惊涛呵呵笑道:“您不亲自押着我进去吗?”

傅嵩板着脸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少动那些拖人下水的歪念头。”

傅惊涛顿时气结,咬牙道:“您身为一家之主,大事小事不都应该管一管吗?”

傅嵩道:“既然知道我是一家之主,还不赶紧听命行事!难道要请八抬大轿来抬你吗?”

傅惊涛双肩一塌,叹道:“得得,大不了挨一顿竹笋炒肉罢,反正我皮肉粗糙,不在乎。”当下跟父亲交代一声,磨磨蹭蹭地挪往后院。至于结算车脚钱、安置周氏叔侄等事宜,自有傅嵩代劳不提。

穿过天井回廊,步入大厅。此时厅内已燃起烛火,映得四下里雪亮。只见一位身着百褶罗裙,肩披狐裘的美妇人端坐桌旁,正聚精会神地翻看手中的账本,峨眉轻蹙,似乎没听到傅惊涛的脚步声。她面如银月,眸若晨星,肌肤光滑紧致,气质成熟婉约,又透着几分威严沉静,仿佛一尊精心雕刻的白玉观音,由头至足无一处不美,正是傅家的女主人杨疏影。

傅惊涛噗通跪倒在地,低眉顺眼道:“娘,我回来了。”

过了半响,杨疏影合上账本,沉声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娘么?”

傅惊涛苦着脸道:“孩儿知错了,求您别生气好吗?不过这一次事出有因。我和师兄弟们意外卷入江湖纷争,险死还生,过后痛下决心苦练武功,决不是在胡闹玩耍虚度光阴。请娘亲明察。”

杨疏影霍然一惊,转眼瞧见儿子完好无损,不由舒了一口气,恨恨道:“生死大事岂是儿戏?!你胆子越来越肥了,竟敢编出如此拙劣谎言,莫不是想把我活活气死?”

傅惊涛忙道:“诸天神佛在上,我句句属实呀!您是不知道,我们打猎时撞见中原大侠云中侯,吐蕃国师巴桑法王,还有我轩辕门第一强者姜烈姜掌门,以及邪道魔门的众多高手!他们为争夺一部天竺古经,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若非孩儿人品好运气佳,多半难逃一劫。”

杨疏影听闻云中侯、巴桑法王、姜烈等名字,脸上难掩震惊之色,实难相信儿子竟会和这等顶尖强者有所交集。在武学宗师的眼里,傅惊涛等和蝼蚁相差无几,只消动一动手指便足以把他们碾得尸骨无存。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能活下来确是上天格外眷顾了。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啪的一拍桌面,厉声道:“你是不是把我的叮嘱都当做耳边风了?江湖恩怨岂是随便能掺和的?整件事情的经过你如实讲述一遍,不得添油加醋,不许蓄意隐瞒。”

傅惊涛道:“是!”当下略一思索,去繁就简,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至于遭遇魔女洛冥,受其媚术迷惑的糗事自然隐去不提。

杨疏影只听得心惊肉跳,神色一变再变,竟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悔意。原本把儿子送到费成田门下,就是看准这师父乃疏懒逍遥的性子,对徒弟不会太过苛刻。谁知这帮缺乏管束的野小子,居然卷入惊天血案,险些丧命荒野!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良师严加看管,远离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待傅惊涛说罢,她摇头轻叹道:“当初同意你习武,今日看来是错的离谱啊。你招惹了那么多魔头凶徒,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万一其中有人存心报复,我傅家上下焉有活路?谁又能抵挡那些高来高去的杀人狂魔?”

傅惊涛嗫嚅道:“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记名弟子,不会引人关注的。而且我轩辕门统御西北武林,如日中天,哪个恶人敢闯进腹地闹事?”话未说完,脑海中陡然闪过阶州寿宴上血肉横飞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手冒冷汗——这些无法无天的魔头连姜浩云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如果是武厉降临,别说屠灭傅家满门,就是夷平仙洮镇都毫不稀奇。又忆起曾告知洛冥自家住址,万一她心血来潮果真造访,究竟是福是祸?

杨疏影道:“怎么样,想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吗?”

傅惊涛艰难地吞了口唾液,苦笑道:“实力不济,根基不牢,却逞强出头,最终只能招来灭顶之灾!”

杨疏影柔声道:“涛儿呀,其实娘不奢望你成为武林高手。只求你体魄强健,无病无灾,得到轩辕门的庇护,平平安安继承家业。等过完年,娘就修书一封,让费师父不再教你了好不好?”

傅惊涛如被五雷轰顶,愕然叫道:“娘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主动退出轩辕门,中断武道修行?!”

杨疏影面沉如水,淡淡道:“习武有啥好处?除了打打杀杀,能挣钱养家糊口吗?不如跟着你爹学学怎么做生意,传承傅家香火,才是正经事。”

傅惊涛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下意识地死死握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兀自不觉。虽然他理解母亲的担忧顾虑,但为了追逐梦想,他已付出无数血汗,又岂能轻言放弃?猛地站直身子,一字字道:“娘,我们七兄弟约好的,要一起登上凌云峰,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不想半途而废,更不要做一个违背诺言的孬种。”

四目相接,杨疏影不由轻抚额头,对儿子的倔强固执颇感无奈,缓缓道:“江湖路,步步皆是杀机;武林道,处处都有仇敌。既然你一心向武,便该清楚这是一条孤独残酷的不归路。在你成为武林至尊之前,彻底忘了我们,不要再回家,也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否则,我们就是你的致命软肋。”

傅惊涛大讶,脱口道:“娘,你也曾经混过江湖吗?不然怎能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

杨疏影叹道:“人生在世,何处不江湖?仙洮镇上的尔虞我诈,谋财害命难道少了吗?武者较力,商家斗财,凶险激烈之处两者实无分别。彩云坊创立至今,不知挡过多少明枪暗箭,击退了多少贪婪之徒。这十几年发生过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如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娘总不能把你关在家里一辈子。你选择了这条强者之路,便注定要经历凶险苦难的折磨,要经受刀光剑影的洗礼,希望你不要后悔。”

傅惊涛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誓要登上武道巅峰,哪怕粉身碎骨亦不后悔、不退缩、不低头!”仍显稚嫩的身躯散发出不屈的斗志,昂然如松,挺拔如枪!

杨疏影尘封的记忆陡然裂开,那刻意遗忘的面容浮现脑海,恍惚中和眼前之人重叠起来。顿时,不可遏制的痛楚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天意弄人,悲剧是否会重演呢?她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轻轻摆手道:“你出去灵儿说说话吧。我要静一静。”

傅惊涛瞧见母亲情绪低落,莫名所以,拔腿一溜烟地跑了。

杨疏影阖眼长叹,一股深沉的悲凉悄然袭来,但觉身心疲惫。忽听足音轻响,一双温暖厚实的大手按在肩头,轻轻揉捏按摩。杨疏影放松身子,低声道:“真是想不到,仅过了半年涛儿就如脱胎换骨一般,内功外功精进如斯!可是善战者亡于兵,善泳者溺于水。武功越高,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我担心他难以善终啊!”

傅嵩宽慰道:“我看涛儿的面相并非福薄之人,一生虽小有波折,但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相助。何况顶着轩辕门的金字招牌,有一大票高手做靠山,你儿子不欺负人就算好了,谁敢欺负他!”

杨疏影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道:“儿大不由娘,我也是瞎操心罢了。但愿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少惹麻烦就好。”

傅嵩摇头道:“你这儿子狂放跳脱,岂是甘于寂寞的主?他这趟回家途中,曾和马贼发生了冲突,顺手收留了一对无家可归的叔侄。那叔侄二人说一口标准的中原官话,举止得体,来历不明,不知身上隐藏有什么秘密。我怕余波难平,麻烦不小啊!”

杨疏影皱眉道:“怎么又跟马贼扯上关系了?这混小子刚才竟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依马贼睚眦必报、凶残无畏的风格,不讨还面子决不罢休,搞不好连街坊邻居都要受他连累。”

傅嵩耸耸肩道:“祸是咱儿子闯的,我们做父母的推卸不了责任,唯有替他出面收拾残局了。万一事情闹得太大,索性关了彩云坊,咱们一家另外找地方过日子。”

杨疏影道:“你耗尽心血精力置办的家业,说舍弃便舍弃,不心疼吗?”

傅嵩哈哈笑道:“区区浮财,怎能跟家人的安危相提并论?只要有你相伴左右,纵使在大漠戈壁饮风食露,我也甘之若饴。傅某人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此生和你白头偕老足矣。”

杨疏影啐了一口:“只懂儿女情长,没志气!”一股柔情蜜意却溢满心田,薰薰然如饮醇酒,默默斜靠在丈夫的怀里,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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