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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螳螂》二 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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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养怀南的是住在前山的一对老夫妻。也是姓张的,老两口成亲几十年了,膝下无儿无女,很是孤寂,中年时候就想着抱养一个孩子,一直没有遂心,加上之后几年年成不是很好,也就放弃了这个念想。不想到老了却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张奶奶抱了怀南,满脸的皱褶都透着喜悦。

“老头子,你看这娃儿长得多俊俏,跟他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奶奶边跟她老伴说话,一边笑眯眯地逗弄着怀里的孩子。

张老头憨憨地笑了,吸了一口旱烟,把脸凑向老伴怀里,被老伴一把推开了,张奶奶没好气地斥道:“远点,别把烟呛着娃儿。”

老头嘿嘿笑了:“看把你能的,就像是你亲生的一样。”

“哼,我又不是不能生,你自己不中用——不是我亲生的咋样,至少我是他亲奶奶。”说到这话时,她不禁想起了孩子的不守妇道的母亲来,长长地叹了一声,再看向怀里的孩子时,那孩子正把拇指含在嘴里,乌黑的眼睛看着她的脸,似乎在对她笑,她的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

张老头为人不错,一辈子老实本分,没有跟村里任何人红过脸。五十来岁的时候,就揽上了照料队上耕牛的活计,这一晃十来年了。当初队上有两头壮年母水牛,其中一头几年前下了一头公牛崽,不久就死了,所以现在队上依然是两头牛,一公一母,母牛已经上了岁数,不能下田了,村里和队上也没有什么处置决定,所以张老头一直还是照常把两头牛一早牵出去牧草饮水,晚上牵回队里的牛棚,这就是一个工分了。在没有耕地活的时节里,牛跟人都是悠闲的。

悠闲的张老头因为怀南的到来不再悠闲,虽然孩子的拉拉撒撒全由老伴悉心照料,可是孩子的吃喝一度愁坏了老两口。孩子还太小,只能吃点汤汤水水,而家里仅有的,就是小米汤,小米不养人,娃儿原本圆圆的脸蛋都尖了。这天晚上老两口计划一番,把房前小菜畦里的一点蔬菜归拢了一下,第二天起早老奶奶抱着孩子去放牛,老头把小半袋的菜和一小布袋的小米做成个褡裢负在肩上出发去了县城,县城离村子几十里地,老头到晚才回到他的小茅屋里,脸上挂了欢喜,这回他不仅换回来二斤大米,还淘换回来一个城里人奶娃的奶瓶,老奶奶对他褒赞有加。

怀南便在这奶瓶的陪伴下,喝着小米汤和隔三差五的大米汤慢慢长大。

他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奶奶”,张奶奶听他第一次这样叫的时候,激动得泪流满面,抱着怀南亲了再亲,然后他会叫“爷爷”,张老头眯了眼睛,站在一旁依然憨笑着,一个劲地抽他的旱烟。

老头时常带了他的孙子在牛背上度过他童年的一天又一天,老奶奶却偶尔不放心地离开她忙着的田间,到老头牧牛的地头看看他们。

童年的怀南曾经得意于他的牛背,爷爷扶着他。他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孩子羡慕的眼神,那是他童年最快乐的事情。

怀南六岁的那年遇到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不快乐,从此他不再骑牛了。这一年的秋天,老母牛终于活到了她生命的尽头。张老头尽快把这个问题反映上去,生产队很快做出了决定,杀牛吃肉,这个时候老牛还没有完全咽气,怀南就站在她的面前,看见她流下了眼泪,他也跟着流泪。当天晚上村里的杀猪匠就把母牛剥皮切割,然后支了两口大锅架了柴火,熟了后分了三十几份,队上三十多户家家有分,还有几份大份的给了村上的领导。

这样的日子对于队上的家家户户都是喜庆的,甚至胜于过年。张老头一家自然也有份的,老夫妻两却是面色黯然,怀南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最终属于他们家的那份牛肉被他们让给了别人。

也就在这一年,村里年龄与怀南相仿的孩子,开始当着怀南的面,喊他“野种”,他不知道什么是“野种”,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野种”,或许只是学舌,但是他们都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话。

当怀南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爷爷奶奶的时候,老两个都表露出来从未有过的无比的愤怒。老奶奶问准了起先骂这话的娃的名字,板着脸叉着腰出去了,老头却把他的旱烟锅在破桌腿上“咚咚”地磕烟灰,其实烟袋锅里早已经很干净了。

“爷爷,什么是野种?”怀南问他。老头这才停了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脏话,以后不要去听这些话,不好的娃儿才说脏话的。”怀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头看见孩子被敷衍过去,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久老奶奶回来了,脸上还带着怒气,她拿起水瓢到水缸里剜了半瓢凉水,咕噜噜喝下去,才大声对她老伴说:“春英太不像话了,竟敢撺掇孩子说那样的屁话,我跟她挑明了,她要是再敢乱嚼舌根子,我就去大队举报她半夜偷挖队上花生的事,哼!看看谁怕谁。”

老头重重地连声咳嗽:“娃儿在跟前哩,别乱说话。”老奶奶这才住了口,一改气愤的表情,微笑着蹲下搂住怀南,作势要把他抱起来,却似乎吃了一惊:“哎呀,我们的南南长大了,这么沉了,奶奶都快抱不动了。”

“奶奶,长大了我抱你,还有爷爷。”老两口灿烂地笑了,心里有几分感动。

“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妈,我没有?”怀南忽然问。

老两口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孩子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也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他们编了个小谎对付过去了,现在只能继续顺了过去的谎言,告诉他他的爹妈去很远的地方挣钱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他们回来的时候,会带回来很多的钱,给他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孩子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却还是点了点头。而这件事包括其他相关的问题,一直困扰了老两个很久,却又苦无对策。好在怀南之后很久没有再问及他的父母。

第二年的春天,队上的牛舍里又添了一头壮年耕牛。张老头扶着梨赶着牛耕地的时候,怀南就站在田埂上,一路往南再回头向北,和地里来来回回的爷爷保持着同样的进度,他一点都不觉得无聊。耕地的活持续了将将有一个月。之后牛跟人都再闲下来,张老头每天又带着孙子一早出去放牛,找个水草丰盛的地方,把两头牛的缰绳那头下了橛子,老头便席地而坐,掏出他的旱烟锅,他往烟锅里装烟丝的时候,怀南便从爷爷外套的侧兜里摸出洋火来,刮着,帮他点上。老头眯缝着眼睛,满意地吸了一大口,而怀南已经把洋火放回他的兜里,捏着剩下的半支细细的火柴棍,在附近的泥地上划拉着什么。老头看着孙子,想起来秋天该送孙子去村里的小学堂读书了。

村里的小学堂三年前刚刚修建。说是学堂,不过是五间茅草顶子的泥屋,总共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总共一百来个孩子。老师只有一个,是村里从前教私塾的杨老先生,已经五十来岁的年纪,黑板只有一块,据说是当初在水泥里混了墨粉在墙上的,如今已经不是十分平整,甚至有几处破裂开来,露出泥墙的底子。黑板前面是一张半人高的杉木讲桌,经久变形了,在原本不平的泥地上微微有点摇晃。再往前是五六排相对统一的课桌,一溜的杉木制品,没有桌肚,就同平常人家的饭桌一样,一块面板下面支楞着四条桌腿,每张桌子下面放着一张造型与材料和桌子差不多的条凳,这样的桌凳总共有二十多付。这一切共同组成了学堂的教室。教室占了两间屋的面积,教室里的一切都是公家的。而区别于教室的,是被一堵泥墙隔开的另外三间屋。泥墙中央开了一扇人吧高的门,门上挂了一条厚厚的干草帘子,帘子那边的三间屋里摆满了各式造型的桌凳,宽窄不同,高矮各异,这些都是学生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这也是学生们一天以来呆得最久的地方。而这里的孩子的年龄差异和他们带来的桌凳一样,很是参差。小的七八岁,大的却有十五六岁了。

杨老先生每天要上六堂课,上午下午各三堂,上午是三个年级的数学,下午是语文。轮到上课的班级坐在教室里,其他两个班就待在墙的另一边在自家的桌子上自习。所谓的自习,却并没有书看,因为整个学堂里只有三本语文书和三本数学书,那都属于先生的。学生们只有各自一本作业本或者几页破纸片,一支或者半支秃噜着头的铅笔,他们在纸片上抄写着课堂上先生写在黑板上的字,或者算着几道算术题,又或者无聊地在纸片上胡乱涂鸦。

学堂是村长徐福田引以为傲的政绩,如同村中间那条南北沟上贯通东西的那座小木桥一样。学堂也是杨老先生的辉煌。自从他的私塾关门以来,他一直靠着他的婆娘养着,怎么弄呢,他是肩不能挑,背不能抗,因此没少挨家里人的白眼。现在好了,除了每天一个工分,每学期学堂开学,他还能分上部分学生的学费——至于学费,无非就是每学期一袋小米,或者几斤高粱。徐福田提留一部分给村里,往往会分一部分给杨先生,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老杨,你好好地教,我不会亏待你的。杨先生则像个恭顺的毛头小伙一样点头哈腰地离开。开始他不习惯村长给他的课本,给学生们读着课文,会不自然地冒出两句“之乎”来,后来慢慢驾轻就熟起来,丢开课本,自由发挥,从孔融让梨能说到精忠岳飞,学生们尤其是男孩子都喜欢起了他们的教书先生,亲切地称呼他“说书先生”。

张老头为怀南上学的事情和老伴商量了半宿。第二天傍晚饮过牛回来,日头刚没,火红的明亮的霞光把西边的半个天烧得通红。没有一丝风,天地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老汉擦完身子,换上干净的粗布小褂,接过老伴递过来的一把毛票,过桥来到村西,在村里的供销点买了两瓶“分金亭”白酒,直奔村西头的村长徐福田家。说实话,老汉起初有点踯躅,怕见人情,当初徐福田把他安排在他们小队照看耕牛,三年前又主动给他们老两口一个五保户的名额,每到过年过节还都会派人送吃送喝······他觉得村长这人的确不错,可是自己什么也报答不上,现在又要为孩子上学的事情去烦劳人家,老头心里感觉有点羞愧,可是一想起孩子来,他又把这一切全都抛之脑后了。

张老头来到村长家门前时,正遇上徐福田从大队部回到家。他看见了老汉提着的酒,开始埋怨起来:“老叔,我说你这是干啥呢?还给我买酒!”

“那个,福田啊,老叔这次来是有个事情要求你咧。”

“老叔你说啥求不求的,有什么事说一声就是了——来,到家里,这鬼天气还真是热,你先坐着,我擦把脸去。”

老汉只得进屋,恭谨地把手中的酒放在堂屋中央的漆了红漆的亮堂八仙桌上,然后在桌旁一张红漆硬木椅子上坐下,打量起村长的房子来,那是四间五架梁的瓦屋,亮亮堂堂的,两扇宽敞的大门也是漆了红漆的,地面铺了平整的水泥方块,整个布置像个城里人家。这时候他听见村长在西屋对他的女人说了句什么,西屋正是村长家的厨房,他老婆应该是在准备晚饭。

“国权没在家吗?”老汉看见徐福田走进堂屋,找了句话。——国权是村长的独子。

“那小崽子没事整日到处晃荡生事,我托人把他弄到县里的水泥厂了——不提他了,老叔是为娃儿上学的事情来的吧?”

老汉正不晓得怎么开口,听他猜了个正着,连忙点头。

徐福田笑了:“这个不算个事,我回头跟老杨头说一声,到秋上开学了,你直接把娃儿送过去就是了,带张桌子凳子就行,那些家里有得吧?要不把我家里那一付带去,放那里也用不到,光占地方了。”

“别,不用不用,有得的,哪里能要你家的?”老头没想到村长答应得这么痛快,起初是意外,继而有点感激涕零,听他说到桌凳的时候,老汉有点受宠若惊,说话都有点不连贯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也让我那老婆子高兴高兴。”说完起身要走。。

徐福田却一手按了他的肩,说道:“这哪行啊?这快饭点了,老叔你难得来家一趟,就这样让你走了,别人听见了还不得打我的脸么?今天你一定得留下,做侄子的陪你喝两口。”说完站起身来,对着西厢埋怨了一声:“权他妈,你能不能快点?”女人在西屋嘟囔了一声。老汉面露难色地再次站起身来,徐福田顿时不高兴了,把桌上的酒推到他面前说:“要不留下来我陪你喝两杯,要不你把这酒还带走!”老汉无可奈何地坐下,看见村长才又对他爽朗地笑起来。

张老头平时极少喝酒,这晚却给徐福田灌了五六两,徐福田自己喝得更多,两人把老汉拎来的两瓶酒喝得七七八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的多数是怀南的事,福田的胖老婆倒没多少话,看两人喝完便去收拾,徐福田摇摇晃晃地进房去,却捧了一堆大队的空白账本过来,还有几支铅笔,一起放在老汉面前,让他给娃带回去做作业本。老汉迷迷糊糊地应了,捧起这一堆东西,踉踉跄跄地回去,一路上感觉有些不怎么对劲,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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