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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螳螂》一 寡妇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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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自然传奇》知道了一种鲑鱼,成熟后就会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产卵,历经千辛万苦,最后以各种不好的方式死去。那个时候很是不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奇怪。

后来明白了一个词,叫规律。

年轻的时候极度渴望自由,甚至一度辞去令人羡慕的工作,离开父母独自一人出去租房住,最后才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原来所谓的自由永远跳不出规则规律的圈子,就像孙悟空在如来的掌心,即便多翻了几个跟斗,即便在那如来的中指根撒了一泡尿,终究是逃不出去。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石猴都做不到的事,何况凡人。

规律是无上之神,他从不昭示自己的存在,却又让你无时不刻不感受到他的存在。饿了要吃馒头,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孤单了想亲人,吃饱了想女人···这就是规律,规律不只是身体的规律,同样是心的规律。

说这些似乎无关的话绝非展示我的某某功底,也不是只为告诉你我已经年届不惑,只是阐述一下自己对张寡妇产子的一点见解。

张寡妇最后生活的地方叫灌南,也是是我出生的地方,连云港的一个小县。

张寡妇并不姓张,姓张的是她的男人。几乎没人知道她姓什名谁,从她跟着村里的张三从苏州回来,村里人就冠名以“张三的女人”,或者叫“张三的漂亮女人”,用后一种称呼的恰恰是村里的一些女人,她们喊这称呼的时候,有百分之百的羡慕,百分之一百二的嫉妒,以及百分之二百的恨。即便,这并不是个十分在乎外貌的年代。

当然张三也不叫张三,但是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村里已经没人记得他具体叫什么,因为他是个短命鬼,且与我们隔了一个相当久远的年代。

张三出生于哪年或者叫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反正是大跃进这年他出去闯荡了两年,两年后又回到了村里。这个村里人眼中桀骜不驯的孤儿,除了多了两分沧桑,外表依然不见得光鲜。光鲜的是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女人就是“张三的女人”,也就是一年半之后的张寡妇。

张三生的没见经传,死倒有三分的传奇色彩。据说当年村里饿死了好几个人,别说平地上了,连山上沟底能入口的东西都几乎都找不见了。张三却在山上一棵没了皮的老树下找到一大圈新生的野蘑菇,跟我说这故事的老人拿两只松树皮一样的手比划给我看,说这圈蘑菇个个巴掌那么大。蘑菇摘回来了,张三跟他的女人却都不肯吃,直到张三率先倒下,女人像狼嚎一般地叫起来,老人们说当初她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至今仍清晰地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女人疯了一般的把煨熟的蘑菇往张三的嘴里塞,他却再也没有了动静,但是他的瘦削却浮肿的死人脸上却带了笑,看起来有几分诡异。张三的女人却再没有哭,在她男人的尸首边吃了两只蘑菇。她活下来了。

而关于她的生平,村里人显然知之更少。略存的一二也是张三生前偶尔传出来的。好像她是苏州吴中一带一个地主的小姐,解放时候家被抄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似乎是她的父亲暗藏了点家底,一家人不至于喝西北风。怀春的小姐偏偏遇上了并不风流倜傥的落拓的张三,却偏偏钟情于他,于是跟他私奔了。

我都十分艳羡张三的际遇,可惜那样的年代实在不适合孕育才子佳人的故事,当然张三并非才子,而张三的女人反倒是念过几年书的“识字的女人”,自然,这也是张三引以为豪的事。

后来大环境好了许多,自然灾害造成的伤残破败也渐渐修复。张三的女人独自平静地住在山脚下的茅棚里,屋子前后种了些许的萝卜青菜。她从来没有出过大队的劳力,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关注她的人早已没有那么多,偶尔一两个农妇茶余饭后才会提起这个曾经让她愤愤不平过的“克夫”的女人。直到这个女人的身子渐渐臃肿起来,而这个时候离张三的死已经接近一年。

“寡妇怀上了!”村妇们凿凿的言辞把这个消息由一个传到另一个的耳边,这个轰动的消息飞速传遍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妇们神采飞扬,之前她们出于嫉妒,也会编两个关于寡妇的谣言,但是说出去终究没什么底气,这回她们终于扬眉吐气了:“骚狐狸就是骚狐狸。”她们骂得咬牙切齿,她们骂得畅快淋漓。于是很快连那些安于“自扫门前雪”的慵懒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是真的。

而新闻的主角却安然待在她的茅草屋里。她挺着大肚子,正在烂席上把她从前随身的两件缎袄剌开,刻画了样式,精心地缝了两套婴儿衣裤。缝完了她把它们整齐地铺在席上,满意地看了又看,仿佛看她的孩子一般。看着看着,她又仿佛看见了她的张三,他并没有怨他怀了别的男人的娃,他只把娃当成了她的娃,她的娃便也是他的,虽然老天没有让他亲自给她一个娃。张三的脸忽然间消失不见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孔却渐渐浮现在她的面前,她才木然地回想了一些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回忆的时候,她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感情,仿佛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只是一个漠然的看客。

张三六七的那天晚上,一个男人敲开了她家的破门。她认得他,村长徐福田,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高而壮。他是村里绝对的权威,虽然这两年村里光景不好,特别是饿死了几个人让他的形象有所贬损,但是村里所有大事,都是他来决定。

她冷淡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走回到破桌边一个小小的拜垫旁,重新跪下,桌上是她亲手刻的张三的牌位。张三的葬礼极其简单,没有棺木,没有宴席,在这个活人都自顾不暇的年代,死个把人和死条把狗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当然,这是在外人眼中。

村长眼中燃着火,看着背对着自己跪着的女子,纤瘦得让他心疼,却又美丽得让他朝拜。他无视张三的灵牌,走过去把一小布袋小米放在她面前的供桌上,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她陡然转过头来,鄙夷地看着他,他才发现她的右手握住一把剪刀,正对着自己的胸口。

“滚。”她用低沉的声音喝道。

他从未遭受过这样的待遇,却没有发怒,反而有点惶惶:“我没有恶意的,只是给你送点小米——你别做傻事”他边说边退出门去,环顾一下四周,黑黑的,没有任何动静,慌忙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噗”地一响,装米的布袋被重重地砸在他身后的地上,随后身后的破门“嘭”的一声关上,把他彻底地关进了黑暗。

这之后徐福田又偷偷地来过几回,不过没有再敲过她的门,只默默地把一袋小米放在她的门边。他最近做事有点心不在焉,他一向雷厉风行,心狠手黑,现在却优柔寡断,像个小脚老太婆,他对自己有点恼怒,却没有迁怒于张寡妇,他把他的火气发泄在他的肥嘟嘟的婆娘身上,晚上把她在床上整的哇哇叫;或者拎着根粗棍子,把他十六岁的儿子撵得屋前屋后四处跑。

终于有一次送米给张寡妇的时候,他正在她的门前逡巡,她突然开了门,昏黄的油灯照出了他脸上的惊讶。

“进来吧。”她的话让他更惊讶,他看见她弯腰拎了他放在门边的布袋,转身进了门,赶紧惊喜交加地跟着她进了门,像个乖巧的孩子,看她把袋子放在墙边——那里已经排着五个同样的袋子——然后她转身过来把破门关上。

“我好看吗?”她忽然问他,语气十分平淡。

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他想她终归是被他感动了。

“你想要我的身子吗?”她看向他,他虽然久经风月,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感觉她的心如同一座迷宫,时而让人感觉山穷水尽,时而又峰回路转,这偏偏让他对她越发迷恋。

“我知道你想要的。”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说完这句她轻轻哼了一声,端起油灯,把他引向床边,然后吹灭了灯。

他忽然像是找回了原来的自己。他雄性勃发,三两下除去衣裤,他俯下身去,闻见她身上一阵淡淡的香气,他想亲她,她却别过脸去;他伸手在她身上抚摸,她却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

很快他们完成了第一次关系,如同一场无聊的交易。他感觉有点失败。她却已经把他推开,套上裤子,然后下床点灯,催他穿好衣服走人。他走在暗夜中,百感交集。

这样的故事每个月发生两三次。直到三个月后一个晚上,他来了,她取走了小米,却把他拒之门外,这一晚,他又看见了她的久违的剪刀。

“回去吧,”她说:“我们的事就让它成为过去吧,这样对大家都好。”她的声音像六月的寒冰,瞬间把他从春梦中惊醒。

“这是什么话?”他十分不甘,“感情说没就没了么?”

“我们之间不谈感情——我只是要个孩子,现在我有了。”她平静得如同一汪秋水,仿佛说的不是关于感情和孩子的事,而是我买了你两块豆腐半斤白菜,而我已经给了钱,所以两清了。“现在请你走,不要再来,没有人知道孩子是你的——请你不要逼我!”说完她举了举握着剪刀的右手,然后进门去,关上门,留下徐福田在黑暗中对着她的破门发愣。

他已经被她扔出的一连串的炸弹炸得体无完肤,他又是惊讶,又是发怒,又是屈辱,又是难过,他忽然感觉自己快疯了:“疯子,婊子···他在回去的路上骂了无数遍,骂着骂着却又想念起她来:她的容颜、她的身子乃至她的变化无穷的心。

他们之后真的没有见过面。他却还是偷偷地给她按时送去小米,直到她臃肿的身子被村里人发现。他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她的门前。

当寡妇怀孕的新闻已经过去了半年,当快嘴妇们对“张寡妇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的猜测开始兴味索然的时候。一个春天的凌晨,一场冲天大火把睡梦中的村民惊醒了,着火的正是山脚张三的茅草屋。人群赶过去的时候,火已经灭了。火油灯的照射下,茅屋已经成了灰烬,人们在灰烬里找到了张寡妇黒糊糊的尸体。

人群刹那间寂静。死气沉沉的夜空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尖锐的啼哭。循声而去,不远处田边的大树的树杈下居然吊着一只芦苇编织的婴儿筐。筐子里是个个把月大的男孩,孩子的身边整齐地叠着两套婴儿衣裤,衣裤的下面有一张沾满鲜血的白布,打开来,却是一封血书,有识字的念出来:请把我和我丈夫埋在一起;请好心人把我的孩子养大,我给他取的名字叫张怀南。怀南——是怀念灌南吗?应该不是吧,也许是怀念远在南方的家吧,又或者,张三的名字里本也有个南字?后来有细心的人发现,张寡妇死的日子正和三年前她跟张三回到这里的日子是同一天。

张寡妇终于没能和张三埋在一起,因为村长觉得她是个不详人,埋在村里会坏了风水。所以把她埋在了山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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