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山躺在冰冷的海水里，闭着双眼。

此时他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唯有胸口，传来隐隐钝痛。

要死了么？

方青山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这种感觉并非第一次经历。

在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无处可去，只能躲在大户人家的墙角龟缩成一团，耐心等待着清晨的来临。

那一夜过得特别漫长，漫长得让方青山以为自己已经度过了一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事实上，他确实快要死了。

幸运的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发现了他的存在，给了方青山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和一条温暖的毛毯。于是，方青山从死亡的边缘被拉了回来，见到了第二天的黎明。

方青山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女孩的眼睛，纯净的如同大海深处的珍珠，沉静得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

她好像叫小南，方青山听到附近的人这么呼唤她。

方青山的身子不断向下沉陷，依稀的火光很快消失，周身被冰冷和黑暗包裹。

方青山的心很平静。这短暂的一生，他过得十分艰辛，所以对生并没有太多的留念。死亡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方青山这样想，至少不用再被饥饿和寒冷折磨。

突然，方青山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游弋。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来者的相貌。可是他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有一团微弱的光在眼前飘荡。

这是什么？

来不及思索，憋闷和寒冷便开始侵蚀方青山的全身，他本能的张开嘴，求生的本能让他有过片刻的挣扎，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冰冷的海水疯狂涌进方青山的喉管。

他要死了。

然而片刻后，方青山惊讶的发现自己还能思考，为什么还没有死？

猛然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段幻像涌上脑海，让方青山冰冷的身躯感受到一丝温暖。

这是一段尘封的回忆。

方青山站在一间沐浴着阳光的温暖卧室里，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尘埃在光线中飞舞，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绚丽的光斑。

这是她的房间。那个名叫小南的女孩。

方青山曾在某个安静的午后，偷偷爬上了大户人家的房顶，然后顺着壁炉进入了小南的房间。他早已探听了多时，确定此时房间内没人。

方青山已经将那晚女孩披在他身上的毛毯洗干净，叠好，放在整洁的梳妆台上。附带的，还有一束刚刚从田间采摘的野花。

他没有亲口对这个叫小南的女孩说过一句话，但是方青山相信，这束花能够清晰的传达他的谢意。

这是一段早已被封存的陌生回忆，方青山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与这个美丽的女孩发生任何交集，所以他从不与人提起。

而如今，这段回忆却莫名浮现，让方青山原本死寂的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就在此时，另一端回忆开始涌上心头。

方青山潜伏在县城小巷的垃圾堆里。秋天的落叶在头顶哗哗作响，掩盖了他急促的呼吸声。

“那小子去哪啦？”

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激烈的咒骂声，显然在为方青山之前的冒失而愤愤不已。

就因为走路时不小心冲撞到其中一个男孩，他们便对方青山拳打脚踢，要不是方青山跑的快，说不定要被他们打折骨头。

那时候的方青山是多么的虚弱和渺小，躲在恶臭肮脏的垃圾堆里，默默祈祷着他们快点离开。

方青山甚至生不起一点仇恨和反抗之心，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所有人欺负。

突然，最后的第三段回忆涌了上来。

“开炮！给我狠狠地打！”

“蠢货！给我打它的左舷，给我干掉那门火炮！”

“青山，别像个娘们一样躲在墙角，给我过来，搬炮弹！”

军士长振臂高呼，招呼着被炮弹炸得东倒西歪的海军士兵们进行反击。

在方青山的印象中，军士长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有一头金色的头发，脸上总挂着迷人的微笑，可是此刻，他却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眼中充斥着慑人的血光，脸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方青山像个无头苍蝇在船舱和甲板间乱窜，一箱炮弹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于是方青山决定分批搬运。只见一个瘦弱的孩子抱着两枚乌黑的铁球在火光中拼命奔跑，弹片和火花在他的周身如同花瓣般散落，却没有一点沾染到他的身上。、

“好样的方青山！你们这些怂货，还没一个孩子厉害！”

军士长哈哈大笑，手中的军刀如乐队的指挥家一般上下翻飞。

“轰！”

突然，军士长所站的位置被一团巨大的火光淹没，下一秒，那个有着一头金色头发的中年男人已经失去了踪影。

没有人注意到军士长的牺牲，在喧嚣的战场上，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的攻击和保命，除了方青山。

因为军士长是第一个表扬他的男人，有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被认同的滋味。

可惜方青山只能傻傻站在原地，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化作一阵灰烟，却无能为力。

原来，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是一样脆弱。

方青山只觉得胸腔内藏着一团火焰，这火焰是如此的炙热，如果不释放，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像军士长那样被烧成灰烬。

方青山冲到一枚火炮跟前，炮手已经中弹身亡，躺在一旁。方青山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杀伤力巨大的火器，但是长期的舰上工作，让他对火炮的操作方式并不陌生。

填弹，压实，调整好炮口，点燃引信。虽然周身不断有木屑和肉块在飞溅，但方青山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的平静。

“轰！”

犹如一只愤怒的火龙喷出龙息，炮弹夹杂着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晦暗的弧线。

“噗！”

一团巨大的水柱在海盗船不远处的海面上升腾。

未命中！

方青山牙根一咬，再次重复起之前的动作，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融进了这枚乌黑粗糙的炮弹里。

“轰！”

火光四射！

远处的海盗船上升腾起炫目的火花，隐约有人影腾飞到空中，坠进冰冷的海水里。

那团燃烧起来的火焰深深映射进方青山的眼底，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那火焰真漂亮，就像...”方青山喃喃低语：“就像送给小南的野花。”

方青山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些幻想赶跑。这些都是他深藏的记忆，然而它们却被人唤醒了，那感觉就像是被人脱光了衣服，只觉得无比的羞愧和愤怒。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青山努力睁开眼睛，冰冷的海水让他的眼眶异常酸痛。

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方青山的眼前虽然是一片漆黑，可是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到这一点。

你们是谁！

方青山张开嘴想要呐喊，可是海水早已灌满他的口腔，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这些诡异的东西显然不想让方青山继续疑惑下去。它们从远处缓缓靠近，无声无息的游荡在他周身，如一圈圈乳白色的丝带。

其中一个更是紧紧贴在方青山的面前，那团海带的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怪物，它在审视着他，但浮现在方青山眼前的只有黑暗。

是幽魂！

方青山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关于它们的传说。

传说中它们是死神的仆从，指引溺水的水手前往亡灵的国度。这么说来，它们是来迎接自己的？

周身冰冷海水的触感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连黑暗都变得朦胧起来。方青山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他正漂向某种混沌的状态。

猛然，方青山意识到自己能够看见自身，他不可思议的举起双手，手臂上的肉体变成了银白色，他试着去触碰面前这具躯体，然而他的手却从躯体中穿过。

他变成了虚无的存在！

方青山打量着身边围绕的乳白色丝带，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看清丝带阴影处笼罩的面容。

那是一张冰冷的脸颊，苍白的皮肤如同深藏海底千年的坚冰，唯有一双眼眸，漆黑如夜，当它注视着自己时，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幽魂伸出手，探向方青山的虚无魂魄，方青山只觉得浑身一颤，一种浸透灵魂的深寒瞬间覆盖全身。

幽魂拉着方青山，朝着更深的海域游去，方青山转身想要抓住逐渐远离的身体，却是那般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如同十四岁那年，被招工头拖拽着离开大唐的国土，乘船飘向未知的远方。

那是无助，是恐惧，是深沉的绝望。

“不！”

方青山张大嘴巴，想要嘶吼出声，可是连一粒气泡也没有出现。

就在方青山最为绝望之际，深邃漆黑的海底突然升腾出几个乳白色的光球。光球愈来愈近，待到足够目视的距离后，方青山发现这并非光球，而是某种散发着奇异光泽的生物。

她们有着人类女性的上半身容貌，却拖曳着一条布满鱼鳞的尾鳍。而那鱼鳞之上，正不断闪烁着乳白色荧光。

她们是如此美丽，甚至超出了方青山想象的界限。她们有着白皙精致的脸庞、乌黑的长发和珍珠般明亮的深蓝眼瞳。她们的神情平静温柔，腰肢光滑而健硕，裸露在外的丰乳如同两座巍峨的大山，令人目眩神迷。

她们没有理会方青山的震惊，信手一挥，一道激荡的洋流便滚滚而来，将幽魂卷飞出去。身处幽魂身边的方青山也被这道洋流波及，颠倒旋转着倒飞出去。

好巧不巧的，撞向了已经冰冷的方青山躯体。如同一座冷却的锅炉被添加了一把柴薪，整具肉体再次抽搐起来。

洋流还在持续，方青山被暗涌裹挟着冲向海面，当他努力回头望去，那群惊鸿一瞥的美丽生物已经摆动着绮丽的尾鳍朝着幽暗海底游去。

隐约间，方青山似乎看到其中一个回头看了他一眼，然而巨大的昏眩感突兀降临，方青山还来不及道别，便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