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心海吹来的北方寒流越过破碎峡湾，一直流经至凄凉海岸。本就荒芜的海岸线被这刺骨寒风侵袭，变得更加冰冷而死寂。

冰冷的雨水放肆落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这里没有大型动物的足迹，甚至连飞鸟也没有，只有零星海蟹挥舞着硕大的钳子，在冰雨敲打甲壳的叮咚声中，闲庭信步的这片狭长的灰色沙滩上游荡。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远处海平面的薄雾中冲出，远远望去，如同一只远古巨兽破水而来。

但这显然不是一只蓝鲸或者巨鲨。灰白色的巨帆被海风鼓动得猎猎作响，黝黑的船体呈现出流畅的曲线，浪花被船头的船首像连贯的切割开来，在飞溅的水珠中逐渐展露出三桅风帆船的轮廓。

而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三桅帆船主桅杆顶端悬挂的旗帜，那是一面通体漆黑的破旧长旗，在海风的呼啸中，黑旗被完全撑开，在粗大桅杆的依托下，如同一柄死神的镰刀。

黑旗！

在这片混乱海域之中，商船最害怕见到的便是这种黑色旗帜，当海平面上出现黑旗的踪影时，便意味着那群穷凶极恶的海盗们来了。

黑旗，便是充斥于混乱海域之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盗们用以显示身份，震慑人心的图腾。

如此看来，这艘劈波斩浪的三桅帆船，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船。

只是让人疑惑的是，这片名为凄凉海岸的地方实在贫瘠得令人发指，哪怕是最落魄的海盗，也不会将抢掠的目光投向此处。

而这艘在海盗船中也算不错的三桅风帆船，却偏偏出现在了这里。

“轰隆！”

当三桅海盗船彻底摆脱掉薄雾的纠缠后，一个更加巨大的黑影从薄雾中缓缓显形。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薄雾中火光闪烁，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薄雾中飞速冲出，如飞蝗般扑向那艘飞快前行的三桅海盗船。

“开...”

站在船舷上的格林号船长大声发令，声音却因一枚飞溅的弹片击中下巴而被迫中断。前方的海盗船已经被海军战舰压制，然而天空不断倾泻的大雨帮了海盗船一个大忙。

模糊的视野和跌宕的海面使得双方舰船都无法保证火炮的准心，给伤亡惨重的海盗船赢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

这艘名为格林号的四桅战船隶属于法西王国海军舰队，以打击海盗保护航线安全为己任。

混乱海域虽然充斥着海盗和走私犯，但却是名副其实的黄金航线枢纽，是连接西方与东方的必经之地。对于类似于法西王国的西方国度而言，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如同一座熠熠发光的金山，任何一件来自东方国度的精美器物，都可以在拍卖行里拍出瞠目结舌的天价。

如法西王国这般拥有强大海军的国家，通过经营黄金航线，赚取了难以想象的财富，王国自然对这片区域重视有加。整个王国一半的海军力量都被驻扎在沿线的港口，每日有战船进行例行巡逻护航，保证商船和补给船只不受海盗的威胁。

今天，轮到格林号进行沿线巡逻。

没有哪个海盗团会傻得跟海军战舰进行正面对抗，因此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例行巡航，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就能返回港口，在酒馆妓院和赌场消磨自己的休假时光。

格林号上的海军将士们都相当放松，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着雪茄，大笑着说着荤段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在甲板的角落，一个小家伙正安静的清理着甲板上的水渍和杂物。

他是没有资格凑近人群进行交流的。他不属于海军中的一员，他只是在某一次打击走私船的行动中，从船上被救出的可怜儿。

他有着黑发黑瞳，这是东方人典型的外表特征。虽然西方国度对东方国度有着强烈的向往和迷恋，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大老粗们会对一个东方小子有任何优待。

这个东方小子只是一个被人口贩子拐骗，经历过多次易主，在海上漂泊多年，即将被卖往某个偏远矿区的奴隶而已，如此卑微的身份，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

原本他会和其他奴隶一起，被送往法西王国的管教所，成为一名官方注册奴隶，好在格林号船长出于好心，将这个东方小子留了下来，负责战船的日常卫生和杂事。

工资是没有的，但提供一日三餐，还在船舱最底层的夹间里给他留了一个床位。即使这样，这个东方小子也已是千恩万谢，心满意足。

“嘿！青山，这次巡逻结束，我带你去逛逛窑子怎么样，你这小子到现在还是个雏鸟，真心丢咱们格林号的脸！”

也许是太过无聊，一个老兵一手扶着船舷的护栏，一手抓在桅杆的绳子上，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喊道。

“哈哈哈，老麦伦，你就别糟蹋青山啦，他这鸟可是金贵得很呢！”

大伙纷纷大笑，震得甲板微微作响。

这个东方小子名叫方青山，今年刚满十五岁，是个孤儿。

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有一个地名令他恋恋不忘——大唐扬州涌泉郡定安县。那是他的故乡。

方青山从记事开始就没有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幼以乞讨为生的他，直到十岁以后才有了一点气力能够勉强养活自己，迫于生活，他十二岁便在定安县码头上干苦力，二十斤的货背上船，别人都是三文一袋，老板只给他两文钱，方青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很满足的收下了。

时间久了，码头的人都叫他方傻缺。方青山觉得奇怪，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傻，但自己确实很缺，缺吃饭，缺睡觉，其实就是缺钱。

十四岁那年，有人来码头招长工，开出的条件出奇的好，要求又出奇的低，但却没有人响应。方青山觉得十分奇怪，这么好的工作竟然没人要？他想了想，硬着头皮去应聘了。

原本以为以自身的条件，是没可能成功的，没想到轻易便被入取了，在入取的当天，他收到了招工方给出的五十文钱定金。

还没开工就有钱拿，方青山觉得自己在做梦。

周围的码头苦力冷眼旁观着，即不道喜，也不报忧，只是将“方傻缺”三个字挂在嘴边念叨个不停。

之后，方青山跟随招工头一路辗转，离开了定安县，走啊走，竟离开了涌泉郡，然后坐船，离开了扬州，当方青山最后回望一眼海岸线上渐渐消失的大唐国时，他有生第一次流下来眼泪。

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被打的遍体鳞伤，卑微到被踩进最腐臭的泥土里，都没有让方青山流过眼泪，第一次，他知道眼泪的味道，是咸的。

从十四岁到十五岁，方青山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海上度过。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服侍过几位主人，也不愿回想那些令他痛苦的记忆。方青山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活了下来，至少还能在每个夜深人静之时，凝视大唐国的方向。

“哎！你这个不幸的家伙，又开始发呆了。”老麦伦见自己的玩笑没有引起方青山的注意，反而令他痴痴的望向东方，便有些无奈的轻笑道。

这段时间的相处，方青山的老实勤勉赢得了格林号船员们的认可，自然而然，玩笑或者戏弄，也成为方青山和船员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

不过方青山总是那般内向，除了用傻笑当做回应之外，就是凝望着东方。

船员们心知肚明，这孩子是想家了。

方青山望着东方，在遥远的天际，那里似乎有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全体集合！”传令官的一声嘶吼打破了宁静的气氛，夏牧循声望去，只见格林号船长缓缓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

“最新收到的消息，在我们西北方向发现了血骨号海盗船的踪影，大家打起精神，一场恶战就要来了！”

......

天空中的闪电雷鸣，如同天神在释放着无尽的愤怒。大雨和狂风在甲板上呼啸，将攻守双方浇透。

格林号船长一个没站稳，像是装满薪木的麻袋一般倒在一堆木桶上，不得不在烂泥和木屑之中喘几口气。

虽然远处的海盗船在海军战船的连番炮击之下已经破败不堪，连中央桅杆也被打成两段，但格林号也遭受到猛烈的反击。格林号的船首被打出了一个大洞，标志着海军军徽的黄金雄狮被炸成了碎片。

格林号船长喘着粗气，从碎木块中爬起来，残缺的脸上吐出几口淤血和粘液。

坚持！只要再坚持一会，这艘可恶的海盗船就会如一只破裂的木箱子，散落成无数块碎片。

格林号船长捂着血流不止的下巴，眼中闪现出愤怒的火焰。

往北方向，越过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面，在雨幕的另一侧，血骨号海盗船上已乱作一团，海盗船长温克正试图召集所剩不多的手下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然而呼啸的狂风和倾盆的大雨让他的声音在波涛中显得微弱无比。

“该死！你们这群废物，给我爬起来，开炮！开炮！”温克嘶吼着，手中的弯刀胡乱挥舞，仿佛跨越虚空斩杀着远处的海军士兵。

“头！头！”突然，一个灰败的身影从破损不堪的船舱中窜起来，一把冲到海盗船长温克的面前。

“头！船舱大量进水，我们已经无法修补了，弃船吧！”

温克低头一看，是火炮手海林，他原本应该呆在第三层船舱里操控火炮喷射愤怒的火焰，此刻却脸色苍白的趴在自己脚边，如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

温克脑门青筋直冒，一脚踹开身边的怂货，弯刀一挥，银白的光影从海林头上飞逝而过，海林觉得有一簇头发正脱离自己的脑袋，随风卷进无尽的海水里。

“命令！降下桅帆，调转船头，既然要死，大家一起死！”温克此时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眼中的凶光咄咄逼人。

海林知道此时最好不要和这位顽固的船长谈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鬼话，温克显然已经被鲜血和仇恨蒙住了心智。海林虽然不是舵手，但多年的航海经验告诉他，温克的这一指令是想调转船头，去撞击身后的格林号。

海林越来越感到绝望，此时不断有海盗船员中弹倒下，或是因船身的剧烈摇晃而坠入海里。

他们活不成了，海林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如船长温克那般英勇无畏，但凡有一点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海林都不会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

“你还不去？”温克眼神冷漠，银白的弯刀缓缓上移，如一把死神的镰刀，随时准备收割生命。

海林舔了舔灰白的嘴唇，艰难的吞咽了口唾沫，试图胡乱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头，莱斯已经死了。”莱斯是海盗船上的舵手，就在不久前被一枚炮弹炸成了碎片。

温克嘴角扬起，然而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是吗？”

温克反掌挥向天空，雨水在他的身后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温克反手甩了海林一击耳光，海林只觉得脑门仿佛被马蹬了一下，差点痛昏过去。

“贪生怕死的狗东西，你们都该下地狱！”温克怒吼着，转身走向船舷，小臂般粗大的麻绳正死死的缠住坚固的绞索，支撑着船帆能够顺风航行。

温克回首看了一眼背后，破败的甲板，满地的尸体，以及不断被炮弹激起的水柱，都让温克感觉是在做梦。

自己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海盗团，今日一朝覆灭，血骨号海盗船，从此在混乱海域除名，这般残酷的现实，恐怕最恶毒的梦境都无法与此比拟。

温克深吸一口气，吐出的，除了浑浊而滚烫的气体，还有满腔的愤怒。

下一秒，他手中的弯刀被高高扬起，银光闪过，粗大的麻绳瞬间崩断成两半。

本就晃荡不堪的海盗船猛然一震，速度迅速降了下来。飘飞的船帆随着海风高高扬起，如一面不甘陨落的旗帜。

温克大步迈到船舵前，用尽全身气力转动圆盘。海盗船在桨叶和海风的作用下，吱吱呀呀的猛烈颤抖着，如一面城墙，挡在了格林号的前方。

“来吧，让我们一起投身死神的怀抱。”

温克张开双臂，面对着如海兽般冲撞过来的格林号，他甚至可以看清海军士兵们脸上惊恐的模样。

虽然格林号已经尽最大努力调转方向，企图避过突然减速转向的海盗船，可是巨大的惯性和几百米的间距根本无法避开这堵“城墙”。

“轰！”

如同两只猛兽相撞，巨大的撞击力激荡得海水升腾起滔天巨浪，无数的船员被震到了空气，接着无助的坠落进墨色的海水里。

从天空俯瞰，海洋就如一个深邃不比的深渊巨口，吞噬着无数船员的生命，很快，两艘战船便被海水吞没，唯有那面黑色的旗帜，仍不甘的在海面上荡漾着，渐渐划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