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香燃尽最后一块，烟缓缓散开。老板娘晃了晃身子，从桌子上醒了过来。那些她以为早已忘记的事，突然又经历了一遍，心里有些难受。

桌上的香是无喜特制的，她供养了千年，不知有没有效果。

张小爱还趴在桌子的另一角，睡的昏昏沉沉。老板娘无奈的揉揉额头，若不是无喜所求，她怎么肯燃这样一炷招魂香？

门外又是一阵窸窣，老板娘警惕的握紧刀，她们不过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夙清和宋无忧对峙，便是再厉害也不会这么快回来。

门口涌进一群蓝衣弟子，将她们围了一圈，个个手持兵器。

是宋家人？

她早便听说这个世界开始划分门派，最出名的莫过姑苏宋家，没想到他们竟也掺和了进来。

老板娘脸一沉，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堂堂宋家，欺我客栈无人不成？”

宋家子弟有些迟疑，他们接受的正统教育，一群人攻击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无疑是要被人耻笑的。一个人突然大喊，“不要被他们骗了，她们是魔。”

众人瞬间清醒，她们是魔，手上沾染了无数条人命，怎能以常理来论？在那人带领下，众人一涌而上。老板娘咬咬牙，抽出短剑，迎了上去。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依旧在昏睡的张小爱，眉间微蹙。

两方开战，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还要护住一个人，渐渐的有刀剑落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

鲜血的气息弥漫，张小爱晃了晃身子，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死寂。

一柄剑冲着张小爱斜斜刺了过来，老板娘自顾不暇，眼看着剑就要刺中张小爱，老板娘顾不得那么多，飞身扑了上去，挡在张小爱身前。

张小爱神色不变，缓缓提起双手，众人只觉一股大力推来，像有一只手将他们送了出去，温柔而慈悲。

门外突然下起了大雪，夙清等人身形一顿，停了打斗，对视一眼齐刷刷向客栈跑去。

室内老板娘看着她，嘴唇微颤，张了张嘴，无声的吐出那个名字，无喜。

无喜低头看她，脸上是无尽的悲悯，“涂钦，辛苦你了。”

老板娘缓了缓心神，最终别过头去，撇撇嘴看似不在意的说，“也不算辛苦，反正你压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无喜笑了笑，突然看向窗口，眉心一皱，“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轻轻一跃，从窗外跳了进来，眼里亮晶晶的，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姐姐，我想着你该醒了，便过来看看。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涂钦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身子本能的一颤，宋无忧？

宋家，宋无忧，原来如此。没想到姑苏宋家那个所谓的老祖，竟然是老相识。

无喜低下眉，他的礼物，指的是那群送上门的孩子吗？这么多年了，他的心肠还是那么狠毒。

其实，按无忧的性格，他在这里并不意外。毕竟，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还只是个孩子。那么小的一团，瑟缩在墙角，双眼紧闭，嘴唇青紫。她探手去试，鼻间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

亲眼见到全家被屠，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无喜垂眸，这于他，不知是幸也不幸。

这个村子不能再呆了，她要送她去另一个地方。

她伸手抱起他，明明是个男孩子，轻的却像一朵云。

她记得，他的父亲，是天界最厉害的武神，是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和帝君一较高下的神。

只是他的母亲，是一个不起眼的花妖，咋咋呼呼的，不晓得他父亲看上了她哪点，不惜动用禁术，保了她们母子二人平安。

她抱着他走了很久很久，途中他清醒过来，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姐姐，你是天神吗？”

她沉默，最终只是摇摇头，“不，我不是神。”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眉，“无喜。”

“姐姐，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你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吗？”他的皮肤本就白皙，这下子因为羞涩变成了粉红色，莫名的好看。

可她一向不会取名字，张了张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眼神清明，隐隐有着期待，随着她的沉默，渐渐化为虚无。

无喜不想让他伤心，思绪飘远，她想起那年他父亲说过的话。

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得道飞升，我只愿他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那个蓝衣玉冠的男人，手里笨拙的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满满的欢喜。

她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于是苍白唇上下张合，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无忧。”

一瞬间少年脸上露出笑容，如春雪初融。

她带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走到一家道观前。那家道观已有了些破败，挂在门前的牌子上写着“明远将军庙”，似是很久没有香火。

明远将军，是他父亲的封号。

无喜上前，轻轻敲门，一个小道士探出头，疑惑的看着她们。她拉着无忧，眼神清冷，“他是个孤儿，你们愿意收养他吗？”

小道士看着无忧，又看看她，开门让了他们进去。

无忧抬头看她，“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她身上魔气太重，会伤到他。无喜沉默半晌，蹲下身，和他平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无忧乖巧的点头，“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摸摸他的头，“你最好永远不要再见到我。”

然后她就走了，留他在了那个道观。

明远是天上数一数二的武神，虽说犯了错，正在受罚。可他的儿子，只要潜心修炼，飞升也是早晚的事。

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直到十年之后，如初见时同样的场景，大雪纷飞，他皮肤苍白，嘴唇青紫。

她没有认出他，只是说，“汝等罪孽深重，本该万劫不复。吾念天道慈悲，予汝重生，你可愿随我离开？”

他怔怔地看着她，满手血腥，半晌，眼底重复清明，带了惊喜，“姐姐，我当然愿意。

无喜皱眉看他，恍惚间这个身影和十年前那个重叠，她的眸子骤然紧缩，呼吸急促，是他？

宋无忧毫不在意的擦了擦手心的雪，笑嘻嘻的问，“姐姐，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背后是漫无边际的大雪，雪下埋了一个村庄百余口男女老少的尸骨。

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如今再也没有一个活口。

无喜沉默半晌，只得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不留你。”

一旦跟了她，便是入了魔，他的父亲一贯中正，不会想让他跟着现在的她的。她早就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无忧无虑叫着武神哥哥的神女。

宋无忧却固执的不肯走，他的眸上起了一层水雾，说，“姐姐，你还是不要我吗？我不想走。”

人血为祭，只为见她一面。

罪孽深重，却是由她而起。

她对不起他的父亲，当初明明说好照顾他的，却因为自己的失误让他流落凡间，受人压迫。后来送去了将军庙，本想让他潜心修行，又让他走了歪路。

成神是不可能了，也许，他真的该留在她身边。

于是，她带他回了客栈。

又后来，她以身为祭，换夙清归来。本就是抱了羽化成一方世界，再不归来的心思。没想到，她还有再见他们的一天。

今日，她看着他，无话可说，半晌之后，依旧是叹了口气，“你走吧。”

无忧看着她，眼里满是虔诚，“姐姐，那我以后再来看你。”

说罢从窗外跳出去，屋子里一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涂钦看着宋无忧的背影，直到他远去身上的寒意才散了开去。她一向怕他，看起来再清秀不过的孩子，却把人命当做游戏。

无喜低下头，双手抚上银剑，剑柄处有一块突兀的空白，谁也看不出那里曾有一朵青莲开的恣意张扬，连“云阿”两字都随着她的离开褪了下去。

老板娘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剑灵，那个名为“云阿”总是笑意盈盈的女子。她感觉喉头想被什么堵住一般，艰难的出声，“她会回来的。”

无喜不置可否，轻飘飘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睡了多久？”

“九百三十二年。”她等了近千年，等到最后都不再抱有希望。不曾想，她真的回来了。

一千年了，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无喜攥着剑的手不禁紧了紧，最后依旧是摇头，“她回不来了。”

轻轻放下剑，她站起身看向门外，“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你真的不想见我一面吗？”

老板娘识趣的退了出去，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夙清，心下了然。

夙清背抵着墙低笑，声音闷闷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有什么好见的？”

无喜悠悠的叹了口气，“你是在怪我？”

夙清沉默，以他现在的样子，又有什么资格怪她？

空气静谧，两人之间一种奇怪的气场弥漫开来。他想见她，又不敢见她。他怕下一秒，那个人就会烟消云散，他怕下一秒，有人告诉他，她的回归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怕有人告诉他，他的小姑娘早就在祭天之时魂飞魄散，他早就羽化成一方世界，再也不会回归。

他沉睡了近千年，醒来时便在珈蓝，空气中到处浮着她的气息，却不见她的身影。他不敢想，这个世界是不是便是她灵力所化。

无喜静静的等着，当年是她执意以身祭天，换他回归。他怎么会知道，她知道自己无意间捡回的小白就是他的残魂时，有多惊喜。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便已经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