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怒斥道：“哪里来的娃娃，在这里胡说八道！”少年并不理会，走到张骏德身前，问：“你可还认得我？”张骏德摇头不语。

“也难怪，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说着把头颅举到张骏德眼前，“你仔细看看他。”

头颅闭着眼睛，浑然是一个肉球。

张骏德不明就理，嗤之以鼻道：“一个肉球有什么好看。”

少年道：“好，你不看他，就让他看看你。”另一只手在头颅上轻轻一拍，头颅蓦地睁开眼睛，精光从眼中散出，瞬时又黯淡无光。张骏德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几步。

贵妇急道：“小子好生无理！”随即将张骏德掩在身后。众侍女也一字排开，挡在少年身前。

子衿道：“再对我家公子无理，可叫你好看。”少年道：“哪里来的公子，他一个乡野打猎的粗鄙之人，也配称公子？”“住口！”贵妇厉声喝止。

张骏德心头一凛，少年的话仍在心头回响，“一个打猎的粗鄙之人？一个打猎的粗鄙之人？”十年来，他从没想过自己从何而来，只是尽情享受着眼前的锦衣玉食美酒佳人，每天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纵情享乐就好，哪管其他？现在突然经人提起，不由恍惚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只是个打猎的，却没来由的被奉为上宾，在这忘忧庄一待就是十年。越想越觉得诡异，额头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少年道：“该醒悟了，你还记得……”不等后面的话出口，贵妇已然出手。这一掌势若奔雷，然而打在少年身上却在打在空气中。

“你的扭转乾坤被我偷师了。”少年笑道。

少妇无计可施，气得瑟瑟发抖。

少年穿过人墙，走向张骏德，边走边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扭转乾坤，因为我们处在不同的境地，我处在真实里，而你们都在虚幻中。”少妇骂道：“放屁！我看你才是虚幻的！”少年不与她争执，走近张骏德，再次将头颅举到张骏德眼前：“你看着他的眼睛。”张骏德精神恍惚，与头颅四目相对。在头颅的瞳孔里，出现了一张脸。

贵妇此时方想到应对之策，吩咐众侍女：“奏乐起歌，不要让他扰乱公子心神！”众侍女忙将少年和张骏德围在中间，子衿抚琴，其余人嘤嘤唱起来，歌声霏霏，令人意乱神迷，别人再说什么，也听不到耳里了。

大汉头颅瞳孔里映出的那张脸，正是大汉自己。

张骏德感觉头痛欲裂，他想聚精会神理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是刚刚有一点思绪，马上被乐声冲散。

为什么这里的镜子只能照出后背？因为怕他认出自己。张骏德就是要杀自己的大汉？大汉就是张骏德？他们是一个人？那他确实是个粗鄙之人，那为何子衿还夸赞他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难道只是存心恭维？

为什么这里的太阳西升东落？难道真的是虚幻之地？我只是活在镜子当中？这里的一切只是虚无的倒影？

想到这里，十年间建立的成就感轰然崩塌，内心像被抽空一般。

另一个张骏德为什么要杀他？他说自己贪图享乐，是个当徒浪子。是的啊，他没有经受住酒色的诱惑，完全忘乎所以，不光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他此行的目的。

我来这里干什么？

离儿？

仙草？

所有都回来了。

但是十年了，离儿和妻子怎么样了？他悲愤异常，啊呀大喝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随后昏死过去。

张骏德悠悠醒来，睁眼只见一轮明月悬在当空，月如井口，温柔的月光从井口汩汩而出，泼洒在脸上，如同盖了一层发光的棉被。

“你醒了？”一旁有人淡淡说道。

正是那少年，叫于小的少年。

张骏德挣着欲起身，却发现无处发力，向下望去，只见身下空空如也。原来他真的只剩一颗头颅了。想开口，却发不出声，因为嘴也没有了。

于小见他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安慰道：“我会接骨之术，明日，随便在山里，捕只野猪野狗，把你的头接上去，一样用，虽说难看了点，但是走山路，可比你之前的身子，便利得多。”张骏德的头颅在图里翻滚两下，以示抗议。于小道：“你不同意，总不能，用活人的身子，给你嫁接吧？”头颅听了，安静下来。

于小继续道：“天一擦黑，我就赶到瘴气林，遍寻不到你，心知你着了毒蜂的道。这瘴气，非同一般，它不会，毒人身体，只会迷惑人心，激发你心底，最原始的欲望。结合幻术，幻化出一片，虚幻之境。现实里，一天时间，你就在幻境里，走过一生。等你一生走完，你的精血，也被吸光。我若晚到一步，你这颗头颅也难保了。但不知为何，即使只剩头颅，你仍能得以活命，实在蹊跷。

“我能赶杀毒蜂，却不能，令你摆脱幻境，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恐怕也是，难以自拔。这一点我倒是，没有看错你。”于小说话比之前流利了许多，只是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

“我杀了那群毒蜂，却被蜂后，和她的帮凶跑了，便是幻境里的妇人，和子衿。妇人是蜂后，自不必多言，她那帮凶子衿，其实是一朏朏。朏朏长相似猫似狐，可以使人，短暂忘记忧愁，甚至致幻。你所处的幻境，就是朏朏，借助毒瘴气幻化的。

“想想你跟那只朏朏，在幻境里相处十年，每日耳鬓厮磨，是不是感触良多？

张骏德听了，羞愧难当。心想，多亏只是幻境，若是现实里做下这种事，那真是猪狗不如了。

于小继续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身子，给你接上，因为我只有晚上，才能出来，你只有一个脑袋，白天也不能赶路。”

正说着，只听旁边草丛里有个女子的声音说到：“身子是不用接的，我有办法让它长出来。”听声音正是子衿。

从草丛中悉悉索索钻出一只白色生物，猫头狐身狐尾，身体雪白，脖项里却生了一圈长长的金色鬃毛，眼睛溜圆眼珠乌黑，晶莹透彻，煞是惹人喜爱。

于小道：“正愁找不到你，你自己送上门了。”

朏朏道：“先前冒犯，多有得罪，奴家也是迫于无奈身不由己。”声音温柔，蜷着身子，尾巴摇来摇去如同乞怜。

于小道：“有什么话，你跟你家公子说，毕竟你，服侍了他十年。”张骏德听了，一颗头颅涨得通红，像是一盏灯笼。

朏朏鼻尖绯红，低声道：“幻境都是虚化而成，如同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假的。”

于小道：“谁知道，彼境是梦，还是此境是梦，或许那是真实的，而现在，是幻境呢？”

朏朏道：“公子说的深奥，奴家不懂了。”

于小哈哈笑道：“我胡说八道而已。对了，你又何以，会说人话？”朏朏张嘴伸出舌头，只见舌头上贴了一片扁扁的草叶，于小恍然大悟：“原来是传声草。”随后喃喃道：“为何我没想到？害我辛苦学了几天。”

两人聊得热切，头颅无奈之下滚到两人中间，跳了两下。

于小笑道：“倒把你忘了。”

朏朏道：“我专程赶来，就是为这位大哥送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