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下雪了。

先是沙沙的谷粒，三三两两，打在脸上，像一根根银针刺破肌肤，似痛似痒。不一会，谷粒绽开来，成了白色的绒花，飘飘洒洒，弥漫了整个天地。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有一个黑点，迎着风踉跄而行，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像是夺眶而出的泪珠。

他就迎着这风雪，用手遮着额头，勉强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左右张望，想寻一个避雪的去处。可是呢，这漫山遍野，极目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那最远处，天和地的边界都被雪混淆了。他的衣裳单薄，包裹沉重，风挟着雪片钻进衣领，像一条条冰冷的小蛇，爬遍全身，甚至渗入五脏六腑。他的四肢逐渐麻木，呼吸也变得困难，神志也开始模糊。忽然，天地颠倒了，调了个，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只有雪，依然挥散在天地间。

他知道，他倒下了；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站起来。

恍惚中，他看到了儿子布满血痕的脸，和妻子的泪目。

离儿离儿，他说，爹找到仙草了，爹这就回去救你。突然，儿子的脸开始扭曲，嘴巴突出，长出长长的獠牙，耳朵变尖，鼻孔扩大，脸上生出扁扁的羽毛，一张嘴，一口把妻子吞下。不要！他大喊。他叫得太急，嗓子呛住，不由得猛烈咳嗽起来。再咳，便感知出了口鼻里的雪水。他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雪停了，云层里透过几缕仁慈的阳光。他被整个盖在了雪里，身子已经平了雪面。奇怪的是，他并不不感到冷。反而，是暖的。

他扑棱棱起身，抖落身上的积雪，蓦然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条蓑衣。这是一条怎样的蓑衣呢？它由巴掌大的黑色鳞片穿织而成，摸上去，鳞片软软的，并不像鱼的鳞片，反而像是小猫小狗的绒毛。虽然只是薄薄一层，却倍感温暖，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暖，像是和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吃着火锅。

这是谁？在他昏迷的时候为他披上了蓑衣，并一走了之？他四下张望，想寻找线索，但所有故事都被埋在了雪里。

太阳挂在远处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已然遮住了半张脸。天快黑了，他苦苦找寻的仙草，就在太阳落下的那座最高的山峰上。

他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来到这极北的北霄山，是为了找寻一种叫做萆荔的仙草，据说这种草长在北霄山最高的一处山峰，由一只非人非猿的异兽守护。这草百年生得三株，三株相互缠绕，其中两株的养分供给另一株吸收，又过百年，两株枯死，一株大成，顶上长出紫色鸡冠也似的果实，人食之，可祛百病。

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寻萆荔，是为了治疗儿子的怪病。他儿子七岁，到了上私塾的年纪，半年前却患上怪病，半月发做一次，犯起病来翻江倒海，歇斯底里，把自己抓得头破血流。没办法，每当犯病只好绑住他的双手双脚。夫妻两人被折磨的心力交瘁，看着儿子受罪比自己得病更加难受。妻子每天以泪洗面，他也无心做事。看过不下十个大夫，无一有方。偶然听前村一位百岁老人说起北霄山上的萆荔，遂一横心，打好背囊，来了北霄山。

他原本骑了一匹马，进入北霄山境地，这马却浑身瑟瑟发抖，死活再不肯走。传说北霄山多异兽，马儿恐怖如斯，看来此言非虚。他便下了马，独自背着行囊上路。

行囊有两个，一个装着口粮，一个装着他赖以成名的十三连弩，以及，他能想到的，用以除兽的器具。他从小随师父习武，成亲后以打猎为生。他打到过最大的野兽是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为此他的肩膀上还留着被老虎咬伤的疤痕。那张虎皮，被东村张财主买去，整整铺满了一张火炕。

北霄山有来无回。但纵使冒着万死一生，也要一试。他再也见不得儿子痛苦的表情和妻子绝望的眼神。

北霄山山势平坦，由南至北缓缓而上，到这最北处，突兀而起三座山峰，中间最高的的叫做堤山，左右分别是北单山和北鲜山。三座山峰如同三把长剑刺破苍穹。传说三座山峰各有异兽生活，他们互不干扰，形成一个独立于人间的世界。

但是这两个世界，也时有争端。争端的结尾，无不是人被兽吃掉。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战，裹一裹鳞片蓑衣，抬头望向堤山峰。

天色向晚，再赶一程路，填饱肚子，找个地方歇脚。

通向峰顶只有一条路，蜿蜒崎岖，路两旁，都是深红色的石头，如同血液凝结成块。再往石头两旁，是开着蓝色小花的野草和结着红色果子的树木，奇怪的是，草和树木都没有叶子。

走了约一个时辰，天完全黑了下来，草木间飞舞着杏核大小的萤火虫，如同一盏盏明灯，照射得花果散发出奇异的诱人的色彩。在树林的掩映下，他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就在这里歇息吧。他对自己说。

山洞约莫一人高，两丈深。洞壁都是刀斧砍凿过的痕迹。这是人工开的山洞！这一结论令他惊讶不已。什么人会在异兽横行的北霄山开一个山洞呢？不想这些了，肚子在咕咕叫了，吃饭要紧。他解下背囊，从中取出馒头咸菜，大口大口嚼起来。馒头太干，有点噎嗓子，又在背囊里找出水袋。一口馒头，一口咸菜，一口水，吃得津津有味。

几只萤火虫在山洞里飞舞，尾巴上的火光割裂黑暗。突然有一只扑通撞在洞壁上，火花四溅，光亮中呈现一张怪异的脸。他吃了一惊，手一抖，馒头掉在地上，定睛看，才发现，刚才的脸是刻在洞壁的壁画。他随手抓住一只萤火虫，凑近去看，壁画笔法简陋，却遒劲有力，入石三分，从洞口到洞底，依次是五幅画。一幅幅看去，大概画的是异兽和人的故事，第一副：一个人倒地，周围一群人举起刀剑。第二幅：一只巨大的人头猿身异兽站在倒地人的旁边，周围的人四下逃散。第三幅：人和异兽相对而坐，人的嘴巴含着异兽的胳膊。第四幅：一群人围着异兽，手中各持武器。第五副貌似没有画完，只画了异兽的半截身子就嘎然而止。他看出些眉目，又不是太懂，似乎讲异兽救了人，后来又被人围攻。正思忖时，忽听洞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