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十日十夜》第一章 故国往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初读《十日谈》的时候,我想,除了十日,应该还有十夜,所有玩笑的话尽了,所有动人的故事乏了,独自坐在黑暗中,聆听着恶魔们传来的污言秽语,想起那些被自己抛弃的古老神祇。

将军把手中的木浆丢进水中,颤颤巍巍地从小木舟爬上岸来,天空还飘着小雨,亭边的泥土也难免有些湿润,但将军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径直跪在了岸边,仰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中的苦涩令他说不上话,只顾得微闭上双眼,细碎的雨珠扑打在脸上,使得他原本就有些朦胧的视线愈发模糊起来。

良久以后,他才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湖心亭的景色还是跟二十多年前一样,孤零零地亭子守着那片孤零零的湖,天晴的时候尚还有天水一痕,现在却已是灰蒙蒙地连成了一片,雾若水中,云挽雾色,纠纠缠缠中也分不清哪里是边际,湖面繁星点点,清零的雨花不断掉落湖间,湖间水花如音律般轻灵跳跃,跳跃的音符好像繁星点点。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将军了,早在几日前,将军就被杀了头,死的地方是西城那边的白虎门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连带着一起的还有将军府中那百来十口的族人,好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统统死在了那个城楼下边。他还记得那天小皇帝其实也在,只是躲在旁边的小阁楼里边没敢出来,但他知道。

可笑的是,在几日前他的眼睛就已经半瞎了,所以看得见的也就那几个来来去去走动着的刽子手,周围看客们的脸他是看不清的,但他知道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因为他也当过好几回这样的看客,第一次好像是师傅带他去的,后面一次是和他儿子,还有一次是同僚,最末的几次是皇帝。

将军几乎挤出最后一口力气才把自己扶到长椅上,苍老的身体像一台残破的风箱,不停地往外喘着粗气儿,也有点想咳嗽,但终归还是忍住了。

他再次打量着湖心亭,这地方好像二十多年都没人来过似的,空灵孤寂,却又如遗世独立般不可一世,将军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边上的柱子,柱子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但很快就和作了雨声。亭子的制式也没变,青石所制的桌椅还是他当年亲自划着小木舟送上来的,只是摆的紧凑了点,以至于二十多年后连个凑脚跟儿的地方都没有。

大雾渐起,白雾漂泊,飘零的雾气把空气也浸染成了白色,青灰色的烟雨不断地从虚无的口中涌来,碰撞冰凉的空气上,转眼间又散作了一团。将军打了个寒颤,把身子紧紧地倚靠在了湖心亭上。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觉得远远的,雾里好像有人在缓缓走过。

第一个是老师。

他的老师,他的朋友,良师益友,引领一生,教他兵法,教他人事,赠他衣食,言传身教,以后的日子里,他要忙着应付形形色色的简单人物,只有老师啊,永远只是那个靠在墙头呵呵坏笑的糟老头子。平日里,老师身单影薄,早就是个弱不禁风的老者了,但那天上刑场前却走得器宇轩昂,一如从前那个奔赴前线的他。将军还在一旁遥望人群唏嘘感慨的时候,老师已经在忙着安慰着那些不停哭泣的孩子了,人群里,有人在嚎啕,有人在呜咽,有人抱头哀嚎,唯有老师一人发出轻轻的笑,笑声淡然又洒脱,一如当年神仙模样。

啊,老师啊老师。

第二个是儿子。

他也已经长大了,一直靠着自己这边,昂着头吓得那些刽子手们都不敢与之对视,只是只有自己才能注意到,他的腿偶尔也会微微地发抖,但很快又会被强压下去。是啊,他今年才十七岁,这世上还有多少好玩儿好看的东西在等着他,可现在,他就要跟着自己这个混账老爹一起去见阎王了。将军也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不过还好,这小子倒也算有种,还不至于跟着后面那群人一起嚎啕大哭起来,要真是那样,将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罢了,大不了来世你来做我老子吧。

第三个是朋友。

出发前这人还望着自己苦笑了一下,老高啊,是我害了你,当初你要走,说要去过那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生活,我还骂你扯淡,硬是把你从马背上扯了下来,要你帮我,现在看来,那一扯还真是彻底把你拉下了水。

你说的对啊,老高,你说得对。功名、利禄、权势、天下、人心、太平,这些我们年轻时许下的夙愿,哪个不是在扯淡?

第四个是发妻。

将军都没有发觉她其实已经这么老了,以至于看着的时候心头都是一颤,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想不起她究竟已经跟了自己多少年岁了?尚书大人当年把女儿嫁给那个无名小卒的时候,老师还一直在跟那个板着脸的老者打哈哈,说他眼光毒辣,会做生意。老师哟,你看看你,又带着咱师徒俩骗了别人一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前几日让你带着孩子先走,你说将军的妻子不会逃跑,尚书的女儿更不会逃。那样也好吧,只可惜当年要与你合葬一处的玩笑话,得看朝廷里那群老小子的脸色了。

走吧、走吧。

第五个是……

他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栗,因为他忽然看见了自己。

“都是过客。”良久以后,他对自己说。

湖水低声说道:“你已经死啦。”

“我知道啊,我已经死了。”将军目光空洞。

“该还我自由啦。”湖水又说。

“我何时奴役过你?”将军漫不经心回答道。

“是这座亭子,是这座亭子。”湖水焦急地说。

“不,不是亭子。”将军断然摇了摇头,目光遥视天际,湖中雾色依旧,水天空濛如墨。

“只有这座亭子啊。”将军长吁了一口气。

湖水也沉默了,或者说是那个古老、威严的神明停止了说话。

“宇宙之美,莫不是美在其空灵秀丽,万物之韵,莫不是韵于其浩然缥缈,又岂在一花之间?”湖水的声音突然变得比他还要苍老上几分。

“我偏爱这花。”

“我可悲的孩子,这世上的东西又有哪样是你取得到的呢?”湖水翻腾,咕咚作响。

将军似乎已无意多谈,他好像又恢复了精力,站起身来,拍了拍背后根本就不存在的泥土,一扫之前颓势,如同一个初入行伍的小卒那样把腰挺得笔直,回头望着湖水,带着几分戏谑微笑道:“伟大的神啊,你窥测我们如此之久,难道还不明白吗?在这个世上,从来都只有我们不想要,没有我们得不到的。”

“你请看好了。”

他伸出手去,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湖水上,湖面的正中被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片刻之后,一整片湖泊全都炸裂开来,周围的空间也跟着一并裂开,漆黑的熔岩从裂缝中漫出,灰白的苍穹瞬间布满了污秽。湖面的残渣扎进他的手里,他把手中的血迹按在湖中上擦净,于是猩红的色彩也出现在天际,那抹血迹几乎快把整片天地都要染红。风从裂口边涌来,苍茫的白色被这股劲风吹得东倒西歪。

现在,什么都有了,欢笑声,惨叫声,啜泣声,呜咽声,冗长的史诗在风间吟诵,所有的虚无在这古老的声音面前都只能是一个笑话,笑话的这头是过去那凄惨的回音,笑话的那头是来日光阴的溅射。他站在这风中,风从他耳边穿过,带起缕缕长发,衣袖飘摇,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远远地站着,遥望宫阙与长城,旦见剑吟长空,青丝白发。只是转眼间,那个曾经所向披靡睚眦天下的他,也终成了冢中一道枯骨罢。

“吾纵横天下三十余载,一生未败一场。”

“神,我们再来过。”

他径直跃入了湖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