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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名状的章鱼怪》第四章 深井邪神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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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她听见了人声。

向着声音靠近,她终于能确定,这是人在说话。

她一瞬想放声大哭,两年,她终于遇到了唯一的人类。

前方是一口深井,不过二十米的距离,她走走停停,越近越感到难以呼吸。她下意识整理了一下仪表,将散乱的刘海梳拢到一旁,用袖子擦擦脸,再深呼吸一口。很紧张,更雀跃。

探出头的时候,她还满心想着要打一个最棒的招呼。喜悦的泪花在眼角泛着,有些烫,下一秒就凝成了冰。

阴暗的井下,身穿印不明字体t恤杉的章鱼头人身怪物在叫骂,触须狂乱甩动。

她以为这是上帝的礼物盒,却跳出了一只魔鬼高喊happybirthday。

这是人类么?

感性告诉她:是的,外环山人类都是章鱼头。

理性告诉她:没错,人类的本质就是章鱼头。

章鱼怪忽然顿住,抬头。

“哗啦”的,美梦还没开始,就在那双狰狞残暴的绿瞳下支离破碎了一地。

他是怪物!不是人!

她的身体发颤,愤怒害怕绝望质疑,转身拼了命的逃离。

她只想遇到一个人,来证明她那么努力的活着和找寻是有意义的!为什么不行?

假若大家都死了,凭什么剩下她一个人?至少她也有去死的权利,而非歇斯底里的活啊!

没多久,她再次靠近了这里,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像只小仓鼠遥望被蛇霸占的洞穴。

她舍不得。

至少“他”曾经是人,至少“他”还会说话,她想再多听几句,哪怕不是对她说。久违的热闹一下不好么?即使怪物的食人晚宴热闹到最后,她会被生吞活剥。

听起来似乎不赖?毕竟能死的那么热闹。

沉睡的怪物再一次发现她,即使再驽钝,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似乎是只……爬不上的章鱼怪?

章鱼怪在井下哭天喊地的哀求,长着一副使徒的脸,但委实没有使徒的范儿,可怜巴巴的。

巨颅使徒不会感到饥饿,不会向人类讨饶,更不会被一口井困住。百年来人类异变而来的巨颅使徒只出现三例,正是这三例才使这片大地刻上巨颅之名。这片土地有7.63%的人类直接或间接死于使徒之手,侩子手?不,只有人类史上最恐怖的天灾和疫病才能和其相提并论。

章鱼怪看起来很可怕,但这可怕仅是心理上的,她能克服。受巨颅污染者,会从生理上带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她远远的见过一次巨颅仆从,只一眼,立马让她变成了炸毛猫。

言辞清晰、富有感情是人类和污染者最明显的不同。

也许,他正是那个截然不同的?

怀着这样荒谬的想法,她从圆滚滚身上翻出珍贵的食物和水丢给章鱼怪,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偷窥。莫名期待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认为老虎也能和它做朋友一起啃萝卜钻地洞的傻兔子。

圆滚滚匪夷所思的看她,觉得主人没救了,她自己还饿着呢——崇尚利己主义且格外贪生怕死的大水桶第一百零三次试图抛下精神失常的主人独自逃命,被枪瞄准才老实。

章鱼怪第三次找她抱怨时,她让圆滚滚戴上手套,将爸爸给她的巨颅仆从心脏扔下去。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能空手捡起心脏而不受影响,就绝对是进入不可逆污染阶段的怪物!如果愣神了,那就说明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巨颅。她可以用石头砸醒他,再用微管磁贴强行洗掉巨颅的记忆。

很显然,章鱼怪只一瞬间就摆脱了金属心脏的影响,这证明了他所受污染只比这颗心脏更深。

他在骗她!

被欺骗的明明是她,这头混蛋章鱼凭什么还这么委屈?她从没想害他,她曾经也不小心握住过这颗心脏,是有过把握才会进行的试探。

小女孩还在看星空发呆。

圆滚滚百无聊赖的拆开后备箱,把里面的小物件一件件拿出来排列,扳手、螺丝刀、机油、几块压缩干粮和固粒棒、一颗蔫苹果、折叠小刀、绳索、贴纸掉了一半的三阶魔方……

这里离红唇渊很远,巨颅的陆地仆从很少来外环的边缘山。夜晚虽然静了点,但安全。放在以前,一人一机械就像老鼠,活动的整片地区就是数百里宽的马路,昼夜都是怪物的车水马龙,小老鼠在风声呼啸的斑马线上绝命逃亡。

“今晚在附近睡。”小女孩站了起来,拍拍屁股。

圆滚滚默默的打开后备箱,合拢双手,像瓦力一般把一地小物件连同草根泥土铲进后备箱。

夜深了。

氙气灯照亮了倾塌的建筑,这里曾经是矿山工人的宿舍区,远处拱门斜挂的鎏金招牌上依稀可见工整的字体:“差山镇铅锌矿工人小区”。

小女孩和机器人在残破的墙体和石柱中穿行,水泥缝中岔出来的钢筋像一条条伸展的长蛇,光影晃动下影影绰绰,一条又一条的地隙上涌出小小的喷泉,再蜿蜒而下淌进横沟水渠。

小女孩选好的临时旅馆是一栋破旧的宿舍楼,曾经布满油污的窗户只剩缝中不规则的玻璃残片,粗大的旱枣树枝干从中伸展,单元口的楼梯前落了一地腐叶。上到第二楼,右侧宿舍门向内倒下,蛛网、灰尘和碎石掩埋了家具。

圆滚滚发动机轰鸣,履带碾过房门,一马当先的冲进去,红外线扫描出了猫的尸骸、要变异成新品种的繁茂郁金香盆栽、矿镐、镰刀、折断的床板和衣柜……它的面部显示屏上红点消失,出现的是不断往下翻的绿色数据流,这代表它正在检测室内空气和可呼吸的有害物质。

两分钟后,圆滚滚哔哔了两声,以示安全。

小女孩走进来打量四周。圆滚滚腰侧金属螺旋口张开,它摸出软管插进去,再在软管另一侧拧上嘴吸,嗡嗡的声音响起,开始清理垃圾。

很快的一个空地就清理了出来,圆滚滚摆上睡袋,退到墙边进行每日自检,接着用自创的二进制语在储存盘记录日志,再备份到附加盘。

做完这一切,象征眼睛的红点骤然熄灭。圆滚滚很惜命,沉睡有益延长体内零件使用寿命。

小女孩没脱衣服,只是解下枪和弹匣,直接钻进了睡袋,轻薄保暖的人造鹅绒包裹着她,她翻来覆去。头顶是剥落腐蚀的面目全非的天花板,那些不可见的灰尘还在纷纷扬扬的落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蒙着脸哼了一声。

睡吧,明天就要继续向南而行了。

张浮鱼睡的很爽,抱着西瓜纹金属,做了一个躺在温暖如春的花园被玫瑰花瓣掩埋的梦。

醒来时天完全亮了,他左看右看,垃圾山和岩壁。再抬头,圆形的天空,连云都没有。鼻头闻到的是泥腥、铁锈和汗液的酸臭。颈下的触须在打卷,像猫咪的尾巴,竟有点诡异的萌。

章鱼怪醒的很惆怅,不冷,但很饿。

胃如同一个黑洞,要吸干肚皮上所有脂肪。

昨天情绪失控了,张浮鱼不后悔,他没错。他不怪小女孩,她其实也没错。

要怪,就怪人类拒绝承认长出章鱼头的同胞。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有人身没人头凭什么不是人类?

仰视的角度有一条粗大的绿藤横着,晶莹剔透的小水滴在往下淌,几滴透着深翠。忽略一切不利因素,这个清晨倒有点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奇妙。对张浮鱼来说这是梦游魔境,给他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并非燕尾服的兔子绅士,而是东南亚巫师修炼降头术失误竟练成的巨大头颅。

见鬼的门徒、旧神和巨颅!

今天是第四天清晨,也是亡国不知道第几万天纪念日。

张浮鱼完全清醒时有种难以言喻的丧,他没救了啊!什么都没有了!国家、亲人、存款、房子,他迄今为止流的汗与泪全挥发成了空气。他一瞬有些窒息,活在这满是空气的世界,就像一条沉在海底两万米深,要被淹死的……绝望的鱼。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

张浮鱼悄悄爬起来,鼠兄正在垃圾山上仰着小脑袋晒太阳。他越爬越近,正准备一个猛虎落地。鼠兄一眨眼就蹿下了垃圾山无影无踪——它肯定在张浮鱼看不到的地儿挖了一个小洞。

“烦……”张浮鱼抱怨,索性继续躺着不动。

良久。

“喂,喂!”

浑浑噩噩的张浮鱼抬头,斜嘴歪眼,浑然一只章鱼霍金。

是那小丫头,背着热烈的阳光蹲在井沿。

“你说你……沉睡了一百年?”她问。

“干嘛?你挡我晒太阳了。”张浮鱼不耐烦的翻身,睡睡停停,越睡越没精神。如果小女孩来早点,他态度还能好不少,现下完全是个被抓到审讯室强光灯二十四小时打在眼上的间谍。

“你饿么?”

张浮鱼呵呵两声,没有回话。

通过干粮、劣质水、和小女孩的对话以及她的衣装打扮,他猜的出粮食的珍贵。

小女孩举起压缩干粮晃了晃:“要不要?”

张浮鱼怀疑她在打什么坏主意,没吭声,只是抬头直勾勾的盯着。

她直接丢了下来,身旁的圆滚滚目瞪机呆——它遇到那些还没坏的家务机器人,可从不会分机油给它们润滑生锈的关节。它甚至琢磨怎么拆了它们身上还比较新的零件,给自己换上。

张浮鱼赶紧捡起来撕开,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舍不得,打算留着晚上吃。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小女孩说。

“张浮鱼。”他态度好了不少,“你认字么?弓长张,三点水的浮,章鱼的鱼。张浮鱼。”

“章鱼改造人?”

小女孩似乎还记得张浮鱼昨天的瞎掰。

张浮鱼脸色一僵:“我是个作家。你知道作家么?百年前东亚文化圈没有不认识我的。我的实体书被译成繁体、日文、英文和俄语,全世界销量达千万册,拿过第七十九届雨果奖。星云也提名过我,但那帮评审搞人种歧视,瞧不起我是华夏人,我打了他们,被取消资格了。”

正如张浮鱼所说,他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

他是复旦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肄业生。当过小学语文老师,做过冬雪杂志的审稿编辑,还去齐航广告公司应聘过文案策划。虽然职位都挺符合汉语言专业的就业前景,过的却委实像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

直到从事写作,张浮鱼才一跃成为南派青年作家中的扛把子,文学山上的座山雕之一。

他和蔡元培有几分相似。

蔡元培曾讲过:我是从明枪暗箭中历练出来的,你们若有手枪炸弹,只管拿来对付我。在维持校规的大前提下,我和你们决斗!

作为北大校长、暗杀团团长、魔鬼筋肉人蔡元培单挑精神的继承者,张浮鱼对同行的无端抹黑和水军的谩骂从不妥协,更曾在微博与黑粉约架,一年内从长江以南打到了长江以北。

打的黑粉、水军和同行是闻风丧胆。

这货一年十七战十六败,光是住院就住了两月,谁都怕再打下去他当场死给你看。

传统文学圈称张浮鱼文人败类,恼他丢光作者的脸。粉丝们戏称他带刀书生。有一次张先生出门购物,路遇一粉丝在身后索要签名,猝然受惊下,他竟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带鞘水果刀。

但这不妨碍张浮鱼是实体书总销量超千万册的超人气作家,科幻艺术界诺贝尔文学奖——第七十九届雨果奖得主。他并非天下之才独占八斗余者倒欠二斗的妖孽,只是恰好站在了时代的风口,又恰好怀有对写作的认真执着。但你不能说这是偶然,许多个鱼龙夜舞火树银花之夜,他的浪漫却只存在一行行的文字和一根根香烟中。每只在风口飞上天的猪都很潇洒,但他们也曾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努力过。

“你这样子读过小学么?”张浮鱼问完就抛之脑后,他更渴望知道百年后自己的名声和成就,“我那本《七千万光年之外》有没有进语文课本?后人对我的评价是什么?是不是影响了二十一世纪前叶文坛的伟大作家?我的书现在还在印么?总销量至少超一亿册了吧?”

当作家要有小目标,实体书销量超亿册的数的过来,哈利波特、小王子、魔戒、堂吉诃德、双城记、冰与火之歌……张浮鱼小目标是所有实体书总销量达一亿,终极目标是打败圣经。圣经是人类史上最伟大、最畅销的书籍,可想要打败它,也许就和某个叫嚣要杀死上帝的法国人一样——终其一生连影子都摸不到。

“没听过。”

“哦。”他不死心,“真的吗?张浮鱼,笔名也是张浮鱼,还用过“武陵人”和“桥山”两个号。”

“一个都没听过。”

“哦,真的吗?”

“真的。”

带刀书生的刀很凉,心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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