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忙碌了一天的族人围绕着棚顶都睡下了。

大旃檀也躺下，泪水一珠一珠地滴下。

想到呼鱼阿父没来得及说句话的以命相救，想到孟草奶奶的精心呵护，他们真的死了吗？再也不能相见吗？活着的人带着回忆，他们呢，死去的人就那样消失了吗？

一定不会的。他们一定还在某个角落看着，挂念着，他这样地思念亲人，他们怎么会舍得消失不见。就这样静静地活着吧，一定可以再见他们的。孟草奶奶说过，圣灵尚可寻，天地尚可见，先人也一定在，或许是演化成星空，或许是林魅，或许是灵，曾经活着的人留下的那些痕迹还在，他们也会存在的。

不知不觉大旃檀就睡着了。他太累太痛了。

清晨，雾很浓重，大旃檀站在亚姆河水中，河水浅浅，莲叶亭亭。四下里空无一人，整个世界现在都是他的，空气里曼妙的植物香气，清凉的河水在脚下缓缓流淌，莲蓬已熟，摘下一朵莲蓬，剥开莲子，又香又甜。

有鹿轻啼，拨开莲蓬，是一大一小的色鹿，大色鹿宽阔的背上还躺着一个沉睡的婴孩，刚出生的样子，浑身赤裸粉雕玉琢。大色鹿轻轻呦鸣，小色鹿便从莲池中叼出两片莲叶，顺次叠放在岸边。大色鹿跪下，扭头轻轻把婴孩推到莲叶上，舔了舔婴孩。

请护佑他。

色鹿抬起头看着大旃檀，又一次请求，请爱护他，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孤子。

色鹿的大眼睛晶莹温柔，大旃檀没有拒绝的力气，点了点头。色鹿轻快地一声唿哨，跑远了。

“呦呦~呼呵！”有男子的歌声传来。

呼鱼阿父！大旃檀平静的呼吸有了起伏。不，是年轻时候的呼鱼，腿脚灵便，意气风发地拖着豪猪，扛着骨柄石斧，和族兄弟们畅快地高歌。

然后，年轻的呼鱼看到了莲叶上熟睡的婴孩，放下手上的东西抱起婴儿，那婴儿睁开双眼，笑了。

呼鱼也笑了，看着孩子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呢？就做我家的孩子吧。”

原来那个婴孩就是大旃檀自己。他想从河水里趟出去，想靠近些见见年轻的呼鱼，当他迈出右脚，却发现浓雾遮蔽了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大旃檀。”

浓雾中，他听见了孟草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活着。”

大旃檀沿着声音来的方向四处寻找，耳边听到的全是哗哗水声，他在水中越走越深，水已齐腰，恍惚间，迷雾淡了，岸边孟草微笑着望着他，孟草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圆润面庞，目光炯炯，虽不美丽，但散发出的是安定的力量。

“好好活着，活自己的命。”孟草转身离去，瞬间消失在荒林里。

大旃檀想游到对岸去追孟草，水很凉，水性一般的大旃檀口鼻灌进水，往下沉坠，他奋力扑腾着，越沉越深……

大旃檀睁开眼，猛烈地咳嗽起来，眼前晃动着人影，还有煮食的火光。

他睡了很长的一觉，日头高照了。

也许是睡了深深一觉，今天他已经可以坐起身，略微走动了。身上的伤虽然多，但都没伤及根本，休养几天就能好，只需要食物和干净的水，他就能恢复如初。

“大旃檀，你可以走了吗？是不是要多躺着呢。”水生看着试着走路的大旃檀，走近扶着他，上下打量。

“我可以慢慢走一走。我没事的，水生阿姆，不用扶我。”

“你浑身是伤，哪能这么随意，小心点好。”

“我们什么时候要走？”大旃檀问到最重要的事。

“其实，明天我们就该走了，第一队由高耳和我带队，沿路我们会留下记号，第二队会等你们伤好再出发与我们会合。你不用着急。我们会越过亚考山，在上游附近找个平野洼地驻扎，先过了这个旱季再说。”水生担心伤患忧虑，安慰大旃檀，“第一队大概30人，我们先去建棚屋，种些食物，咱们耕地里的那些黍都先抢收了，这个时节只能种点若麻、萝子。又要重新来过。”

“水生阿姆，试试种些晚稻吧，挖条水沟引水入田，勤通渠，百日后就能收成。到了雨季，能再种一次稻。”

水生惊异地看着大旃檀，“这是个好办法，你怎么想到的？”

大旃檀没接话，“我这身体虽然伤多，但是不打紧，过几日我就能赶路了。”

“棚屋那安置着所有死去的族人吗？”经过一夜的梦，大旃檀的伤心缓和了许多，只是想去看看。

“是。昨夜，高耳占塔他们已经烧毁了棚屋群。也算安置了。”

大旃檀十分惊异，“烧了？全都烧了？”

“死去的族人太多了，没办法入土掩埋，天气炎热，总不能让虫蚁或者鬃狗吃了。怎么了？”

“……我只是想最后再看看阿父。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水生眼里涌上泪水，她的母亲也过世了，老人家在兽潮里是第一批抵挡的牺牲者，虽然族人不会明言，但每个上了年纪的族人都有这样的自觉，乃至族长、惊雷长老这样的领袖。

人如草木。

人族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