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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程无量》第四章 路边夜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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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人鹰目怒眉,两鬓已经斑白,穿着一身常见的素白色短袍,喝酒的桌子旁挂着一把雁翎刀。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便取下刀,捏着酒壶口走到方行健对面,待坐稳收拾好衣裳上的褶纹,方才笑眯眯地对方乾道:“小娃娃,你可知为何那些人该被抓起来啊。”

方乾颇为奇怪地看了看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又瞅了瞅父亲,见方行健脸色如常,大着胆子道:“伯伯知道吗?”

“伯伯?”那人摸了摸自己两鬓,道:“伯伯就伯伯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

“哦?”方乾虽未明问,不过那双眼珠却始终盯着这位来客,连手中的排骨也不嗦了。

那人见方乾这般求知若渴,也是颇为开怀,正色道:“这些大侠,不事生产,不缴课税,每日游手好闲,只知好勇斗狠,平日依靠打劫勒索那些辛劳致富的平民过活,对于真正不良士绅,却因有月例,有孝敬,只说他好,不说他坏,任其胡作非为,罔顾法纪。”

“更有流连青楼赌坊,博得‘浪子’美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那人说道这,已是怒目圆睁,砰地一声,拍的桌子上筷儿、碗儿、碟儿都飞了起来。

“这等人,平日里大鱼大肉,只因对那更穷之人,施舍一些残羹剩饭,就被称之为‘侠义心肠’了。”

“小娃娃,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抓?嗯?”最后一声怒哼,好似重锤擂鼓,震得方行健气血上涌,心中咂舌不已。

方乾全然不知自己父亲所想,他皱眉良久道:“若真是如你所说,那真是该抓。”他说道这,又瞅了一眼父亲,见他面色虽是潮红,却不曾阻止,终于大着胆子道:“不过我妈常说,人之初,性本善。我想那些人既然这么坏,想必也是有什么不得以而为之的原因。”

“小娃娃倒是善良。”那人摸了摸方乾的头,不再继续说,反而转过脸对方行健道:“你这般武功是怎么杀了王守义的?”

方行健此时已经调好气息,听到这话也不气恼,拱手道:“在下方行健,阁下是?”

“在下张汤。”来客也不还礼,拿出一块腰牌道,“北斗司下洞明科行道御史。”

“原来是北斗司的官人。”方行健站起来又重新施礼,道:“听闻北斗司洞明科专为调解各方势力风波所设,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张汤颔首回礼道:“你倒也是个懂事的人。我追寻王守义而来,依律要将其捉拿归案的。不过他今日却死在你的手里。”

“官人想必也是看见了,”方行健刚想解释,张汤却变色阻断道:“我朝民法,私窥他人庭院,杖二十。我乃官差岂会知法犯法?”

张汤又是一个冷哼,道“我不过在你家巷口看到他横着出来,不是你杀的,难道是这娃娃?”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方行健心头叫苦,万万没想到这官差是这般古板,唯恐这人也将其追拿归案,连连摆手指天发誓道,“其实他是自杀,天地可鉴!”

张汤夹了一块红烧肉入嘴,眯着眼极为享受地道:“你放心,公文只叫我捉拿王守义,你和他不过是寻常的江湖仇杀,自会有他亲人找你,他家若是有报官,亦有南斗司差人负责,我可不管。”

方行健心头长舒一口气,张汤随意问道:“这王守义的遗物可在你这?”

“放在院中。”

“噢?有哪些东西?”

方行健心中警觉,小心问道:“不知官人要哪样东西?”

“我只要一封信。”张汤食指轻敲酒桌,“你要和我说没有?”

方行健回忆收拾的王守义身上物品,点头道:“确实有一份信,上有王家火漆。”

“你现在去拿来给我。”张汤心中满意,又吃了一块红烧肉,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道。

等到方行健将信件取来,张汤和记忆中字迹对照一番,点头道:“确实是这封。”他背过信轻咦一声,又喊小二取来火烛,对着火看了一阵道:“你拆过!”

方行健连连摇头,“这是王兄遗物,我自然是不会动的。”

张汤点了点头,“你今日下午一直和一个妇人在一起,倘若你拆过想必也不会又心情调情的。”

方行健心头震惊,却不敢多问道:“官人既然说要,便拿去吧。只望出具公文一份,也好让我有个交代。”

“你倒是个明白人。”张汤面露赞许之色,“像你这般明白人,素来长寿。”说完,他拿出一个长哨,先是吹了三声短哨,接着又是三声长哨,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陆陆续续有几个声影从厨房,门外,大堂角落靠了过来。

方行健叹了口气,道:“这家店的排骨,我儿从来都是只啃肉的,今日却连骨头都嗦,想必是美味到极点,而且红烧肉烧成红褐色,应该是加了焦糖,此地的红烧肉却是不加焦糖的。”

“不加焦糖的红烧肉哪还能称之为红烧肉?”张汤笑呵呵地说道,“王守义手底扎实,你又能将其击杀,我自然是要谨慎些的。”

方行健将方乾牵到自己身边,道:“还望官人出具公文一份。”

“公文确实没有。”张汤伸出手,从门口来的那人接过信,看了一会道:“这火漆被人动过,想要复原也只能复原成这般模样了。”

“那就照做。”张汤挥手示意他开始,继续对方行健道,“我等皆是官差,自不会做违纪犯法之事。此物待我手下抄录一份,便会还你。”

方行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如此正好。”他可不想和这些官差起了冲突,纵容打退了又如何,难不成带着一家亡命天涯?

张汤见时间还长,就继续喝酒,而他的手下也各自寻了靠近窗边,门口,内堂的位子坐好,方行健见此知道他们应该是担心自己在信上耍了花招,防备自己突然逃走,便道:“张官人,我听说北斗司有一摸骨之法,品评资质号称一流,不知您可懂此法?”

张汤闻言打量了方行健一会道,“你倒真的是个有趣的人。你放心,我这些人只是小心惯了。”他转身喊道,“下来吧。”

一阵呼啸后,一人从房顶翻入,一人忽的从柜台后钻出。方行健苦笑摇头,这岂止是小心惯了,他甚至觉得即便这样也不是全部人马,他索性也不再多言,将自家尚处于懵懵懂懂的孩子推了过去。

张汤将方乾抱入怀中,自方乾双手向两肩模去,接着有丈量了他的脊椎,最后细细审视方乾的膝关节和脚踝,点点头道:“这孩子还算可以,四品可期。背过几本书?”

他这般问,其实也是起了收人的心思。

方行健本是高兴,他自己机缘巧合下,方才是五品高手,今生估计也见不到“通幽”为何物,孩子却四品有望,他自然是高兴万分。不过当听到张汤这般问,神色立刻黯淡下来,吞吐道:“孩子还小,未曾背过书,只学过千字文与三字经。”

张汤神色不变,手却轻轻将孩子放在一边板凳上,道:“那倒是可惜了。”

方行健神色无奈,“家中倒是有《孙子兵法》,只是注释却无。”

武学一道本源自练兵强身之法,昔日有兵圣孙武著《孙子兵法》,此书言简意赅,后世武人引申阐述,认为此书高屋建瓴讲了两人争斗的根本道理,如方行健击败王守义的思路,其实也是来自孙子兵法的“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正因为《孙子兵法》的言简意赅,众多武学大家纷纷为其注释作传,更加入实战战例讲解并将其作为门派秘传,像方行健这般昔日拜师虽然也学过,却也被严令不得外传。

方乾在家中也有翻过《孙子兵法》,不过寥寥几千字,只觉言语甚是明了,见自家父亲神色黯淡,靠了过来道:“那书我会背啊。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竟然将整本书背了出来,张汤和方行健从头听到尾,发觉一字不差后,对视一眼后俱是叹了口气。

背《孙子兵法》,更是要被名家注释讲解的案例,若无这等东西,整本书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毫无价值。寻常世家名门子弟,自小就熟背这些注疏,等到七岁开蒙习武,结合所学,自然是事半功倍,而像方乾这般开蒙后,既要习武锻炼筋骨,又要重头背书,人的精力有限,只好比他人慢一步。

小儿这般聪慧,方行健心中更是有疚,他抚摸着方乾的头,心中想法更加坚定,“我虽不能教导乾儿,但一定要为他寻个名师,也不负他的资质聪慧。”

方行健心中波涛汹涌之时,张汤手下已经将信件原样包好呈了过来,张汤检查一遍,将其递给方行健道:“就此别过。”

方行健小心接过,拜别道:“告辞。”

他拍了拍儿子,示意他起身,两人就要离去,张汤叫住方行健道:“你今日立了大功,也担了因果,按道理也该有赏。”他从身上摸索一阵,总算掏出一本簿册,摩挲一阵道:“我看你对你子期待甚高,想必也是要为其找寻名师。高门难进,有这作为垫脚石,总还是能望一望的。”

方行健接过册子,发现册子已经发黄,封面更是皱巴巴的,显然是被许多人翻阅过。

“这本书乃是我司培训所用,在江湖中论开蒙也是一流。我今日不幸遗落在此,你便捡去吧。”张汤眨了眨眼道。

方行健粗粗翻阅,发觉这本也是只有原文而无注疏,唯有页脚空白处有小笔记录的数言,估计是张汤翻阅时记录的心得笔记,这才放下心来,心中感激,连声道谢。

张汤也不多言,大手一挥,转眼间酒楼便空空荡荡只剩方行健父子。

方乾将头仰起,那书被方行健双手捧着,他怎么也望不到书名,只好拉了拉父亲的腰带,“阿方,这是什么书啊?”

方行健摸了摸他的头,道:“走,回去吧。”

有了这本书,他觉得说服孙婉仪的可能性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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