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将进酒（美酒美人配宝剑，此曲只应天上有）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李嫱儿的琵琶技艺在京都小有名气，这是她的长项。有些风月场合的花魁女子，倒是能与她一较高下，但是哪有她那么好的家世呢？

她祭出绝杀，苏晓婉被迫接招，十分狼狈。

她也算知己知彼，此次来霍府赴宴，本来就势在必得，霍老夫人钟意于她，本该万无一失，谁知苏晓婉不自量力，非要螳臂当车。

那就不要怪她揭苏晓婉的老底了。

苏晓婉虽是苏太医的爱女，却并没有像其他官宦嫡女一样，养在京都身边，享受百般娇贵。

李嫱儿打听清楚了，苏晓婉幼时身子骨弱，京都气候干旱，苏晓婉咳喘之症反复发作，苏太医便把她养在多水的术阳老家，与年迈的祖父母在一起。

那术阳是淳朴偏远之地，连像样的琴师都没有，苏晓婉自然也就无人□□，只是被祖父母教化得心地宽厚，比较善良温婉罢了，至于才艺，真是一点都没有。

李嫱儿就是要看苏晓婉怎么出丑。

经她这么一提醒，霍老夫人和李夫人都恍然大悟，尤其霍母，当年也是对苏晓婉报过很大期望，皇帝赐婚令一下，她便动用了霍府影卫，对苏晓婉多方了解过，可谓对苏晓婉的过去了如指掌。

“霍夫人，”李婉儿的母亲马上帮腔，“嫱儿冒昧邀请，夫人不会拒绝吧？”

苏晓婉没说话，她被难住了。

她会打羽毛球，熟悉各种办公软件，爱跑马拉松，但是她穿越到了古代，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就是现在给她一只天下第一好的毛笔，她都写不出一个端正的字，给她一把传世古琴，她都不一定能弄出声！

她抿口不言，紧张得攥紧拳头。

这时台下的霍家庶子说话了。

“李姑娘确实多才多艺，令在座各位大开眼界”，年长的霍家庶子说，“我弟妹温婉腼腆，若是不想演奏，依我看，就算了吧。”

苏晓婉稍稍向后靠，口型作“谁？”

汀兰凑上去，低声耳语：“小姐，你真忘了？这是霍家老大霍云钊，是二夫人顾氏的儿子，他和霍云飞是一个庶母所出，就是旁边那位蓝色衣衫的男子。”

苏晓婉暗暗记下了霍家老大的人情，他出手帮自己解围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他。

李家偃旗息鼓，霍云钊虽是庶子，但是霍家云字辈，他排行第一，在霍家说话颇有地位。

霍云钊发话，他们也好在坚持。

苏晓婉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放了下去。

然而心还没落到腔子里，就听霍母发话了：“云钊，你不要扫大家的兴，难得大家都有雅兴，婉儿善解人意，肯定不会推辞，不妨献上一曲吧！”

嫡母驳斥庶子。

霍云钊点头称是，不再反对。

苏晓婉倏地坐直身体，外人相逼，她尚且能撑住，自家婆婆关键时刻给了她一鞭，她扛不住了。

李家几个兄妹都笑了，目光戳向她。

苏晓婉转头望向霍云起。

霍云起放下酒杯，扭头对上她的目光。

他的薄唇染着酒色，湿意润泽，嘴角天生上挑，离近了看，似乎带着一抹笑意。

“夫人意下如何？”他似笑非笑。

苏晓婉猛然想起，开筵之前，霍云起一句“她要出席就随她吧”，仿佛料事如神的旁观者，知道她一定会自取其辱，败下阵来。

苏晓婉咬着嘴唇，眼神委屈了。

霍云起垂目，指尖抚过酒沿儿，意味不明。

这个男人心真冷啊！

苏晓婉心里忽然放下了某种东西，狠狠地闭上眼睛，豁出去了，她想。

再睁开眼，她看也不看霍云起，独自走向玉膳厅宽敞的中心地带。

霍云起看着她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他刚才问她，其实是因为有些不忍。

他线条粗，但不是感觉不到，母亲不喜欢这个儿媳，一直明里暗里的挤兑她。

但苏晓婉是小辈，受点委屈就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也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当年，苏晓婉一意求得赐婚，他霍云起明明心有所属却只能放弃，他新婚夜就说清楚了，他不爱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她。

是她先把他逼到死胡同。

他不知道苏晓婉在苦苦支撑什么，只要她一句话，愿意分开，他霍云起一定休书一封，将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还她自由之身。

他一直觉得苏晓婉唯唯诺诺，不是他中意的敢爱敢恨摸样，却在今晚，数度令他意外，苏晓婉不仅机敏，而且不卑不吭，并非他原来认为的一无是处。

刚才，如果苏晓婉说不愿意，他马上否了这个提议。

夫人不愿意就算了，他才不在乎李家人怎么激将法，他霍府的脸面不是靠夫人卖艺赚来的。

但是苏晓婉，出乎他意料的，走上了众人目光的交汇之处。

苏晓婉举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双手攥在广袖里，心里一团乱，不知该如何示好。

“婉儿，傻站着干什么？”霍母催促，她身后的灵均歪着脸笑，“我霍府的儿媳妇不会那么没用的！快让各位在座的宾客看看你的技艺，婉儿？你不会什么都不会吧？你不会一无是处吧？”

苏晓婉闭上眼睛，“什么都不会！”“你没用！”“一无是处！”

这些字眼在脑海中盘旋，简直要活活呕出她一口血。

怎么会没用！我怎么会没用？天生我才必有用！

对，天生我才必有用！

霍云起微微攥紧了拳头，转头想与母亲说话。就在这时，眼前的苏晓婉忽然动了。

她脱掉翘头鞋履，赤脚踩在玉膳堂百花争艳的红白相间的波斯地毯上。

“君不见！”她朗声开口，把心里的不满气势都喊了出来。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她挥起拽地的广袖，下腰侧身，流水一般甩出广袖，“奔流到海不复回！”

目光跟着手袖，从下往上挑起，刚好望见霍云霄。

霍云霄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有气势！”

苏晓婉心道，大梁王朝在大唐之前，这首李白的诗词，在座的这些人肯定没听过。

她的底气足了。

“君不见！”

她缓缓收回广袖，仿佛对镜贴花黄的柔情女子，轻拢发丝——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霍云钊忍不住一点头，轻声攒了一声“好！”“实在是妙！”

苏晓婉心里稳了，不怕了。她感谢霍云钊刚才替她求情，于是拢住袖子，朝霍家大哥的方向略微一拜——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诵完这句，她翩然扭身，带着如云广袖，朝霍老夫人深施一礼。她几乎一字一顿的诵咏：“天生我材必有用，”广袖袖天女散花般向空中一放，她在金玉堂般的玉膳厅中，放声吟诵：“千金散尽还复来！”

简简单单几句，惊了在座的每个人。

何等气势，何等胸怀！

厅堂最中央的霍云起不禁挺直了腰杆，他盯着苏晓婉，只见她步伐似小鹿，轻盈稳健，头顶的红宝石一闪一闪。

温婉入水的小女子，竟然能随口吟出这么烈的一首诗来。

苏茜小时候修习过舞蹈，练到高中便因学业压力放弃了，没想到今天借助另一幅躯壳，重操旧业。

苏晓婉个子不高，不过身段柔软，骨肉匀称，宽衣广袖跟着诗词节奏舞起来，别有一番美感。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苏晓婉加快了节奏。

李家人也看傻了，尤其李夫人和她女儿，本来端着酒杯等着看笑话，结果石人似的楞在那里。

“将进酒，杯莫停！”

苏晓婉手势一撩，李侍郎才梦醒似的，发觉自己紧盯着人家女眷，略微失态，赶紧掩饰地喝起了酒。

扭腰，转身，屈膝，苏晓婉好似花蝴蝶，瞬间收回翅膀，抬起头时，撞上了霍云起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盯着她，目光如冰似火。

苏晓婉一愣。

她看不明白他。

他寡言少语，深藏戾气，他明明直勾勾地看着她，神情却又带着一点抗拒。

苏晓婉心里乱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赤足向那个男人走去。

他的目光跟着她的步伐，一直到了自己身前。

苏晓婉放低了声音，随之放低了身段，在他面前软了下去，柔情似水向前探身，探出皓腕凝雪的双手，将案上金樽恭敬地举到他面前。

“将进酒，杯莫停！”她看着他的眼睛。

霍云起接过酒，垂下眼帘，因为苏晓婉欺身在他身侧，她闻到了他的酒气，他闻到了她的胭脂香。

“与君歌一句，请君为我倾耳听——”

霍云起有些晃神，忽然他听到金石之响，下意识捉住剑鞘，苏晓婉却借力抽出了他的青冥剑。

闪身跳开，苏晓婉笑靥如花，她一手拖着剑，一手捋着头发在腮边在手指上绕了个圈，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她尝试着踩了一下霍云起的底线。

将军的宝剑，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懂，她是他妻子，说拿就拿了。

霍老夫人眼看着苏晓婉给儿子下迷魂阵，心下觉得似乎要糟糕。

苏晓婉挥剑，银光一闪，手指抹过剑身，她跨步下腰，随着诵咏节奏，舞起了宝剑。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她不懂剑道，只是随着舞蹈的动作，顺势将剑四面送出，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别有一番风骨。

那剑对她来说极重，她需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带得动它。

红宝石的钗子落地，乌黑的长发垂落，匹配着诗词排山倒海的气势，她不断加快节奏。

霍云起看着她，渐渐地，周围一切人与物都成了灰白色的背景。

只有苏晓婉，被发跣足，在成千上万的金梅吐蕊的光芒下，妃色的多层裙裾如伞飞旋，繁复的衣袖曼妙飞扬，一派活色生香，满室金碧辉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苏晓婉舞得身心舒畅，不管别人是否觉得好，她心生豪气万丈。

“与尔同销万古愁！”她诵咏出最后一句，忘情地向天奋力一指。

她已经耗尽了力气，青冥剑脱手，尖峰急转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