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林，葬剑处，古有貔貅瑞兽镇之。一步一凶险，十步一幻象，却是这九华宗内门的最后一重试炼。

这貔貅原是上古一方霸主，镇山河祥瑞，聚天地之浩然。亿万年前，盘鸿仙祖与之酣战一场，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山崩地裂，河川枯竭，直至二者都已精疲力竭这才罢休。

貔貅为庇世间生灵免遭生涂炭，与盘鸿仙祖定下十亿万年之约。它化作本身，以貔貅瑞兽一脉镇守百济门一方，自身之百福孕九华宗诸事昌顺，待到十亿年后，便可脱离苦海，换得自由身。

但如此一来，貔貅血脉凋零，岁月漫漫，事隔如今，竟只剩了这孤零零的一支，远不如曾为下臣的四圣兽大族昌荣。如此英豪暮路，实属可惜。

若说试炼大阵是百济门的阵眼，那么貔貅镇守的万剑林便是核心所在。正因有其的世世庇佑，汲天地之灵气生生养护，九华宗门才弥久立足修真界巅峰，成了辟洲九陆难以颠覆的道修第一大宗。

徐子阳例行叮嘱了一些需知事宜，待诸位修士之间全然一幅针落可闻的寂静之后，他回头朝着戴意舒略略一点。

得了提醒，戴意舒也不多言，向前迈了一步。他只一扬袖，一团盈邈亮亮的雾气便打他袖口里浸了出来，那雾霭自在上下翻腾着，卷带起烟气似的余烟来，好若有自己的灵识般，缓缓的匍匐到了众人脚下，挨着青石板的地面流淌。

陆明低头瞧着那雾气打自己的鞋面上源源不断的淌过，心里本还惊奇着，周遭的环境就忽的一晃，眨眼间便是天翻地覆，就连脚底下原本踩着的地面，也成了一潭深水，清澈见底，把自己的影像完整的映了出来。

他先是心下一惊，做好了一头栽进水里的打算，随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正悬空立在这水面之上，如履平地。

陆明往四周瞧去，这才发现，这里似是一座大湖。水深不见底，宽广不知边际，头顶仍是一派浩朗青天，连同脚下的湖面一齐连做一体，分不清天地区别。

这里和他想象中的万剑林有天壤之别。

没有幻象，也没有凶险，只有脚下这一寒湖，头顶这一青天。

忽的，陆明余光一瞥，就瞧见一道欣长身影伫立于远处的湖面之上，遥遥之若一小点。可那人两袖漫漫，一幅脱世之姿，不是戴意舒还能是谁？

他顾不得其他，拔腿便向着那人的方向狂奔而去，心里眼里涌起了欢喜。

但陆明追了许久，可他和那人的距离却仍是沟壑万丈之遥，不见缩短，虽然习得些许法门，但他到底还没褪去凡骨。这段距离下来，他已是气喘吁吁，五脏六腑都紧攥着，尤其是肺腔，活像是要爆了似的。

待到他终是跑不动了，这才身子一歪，不管不顾的栽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心里失望的很。

陆明此刻是满背的汗，他翻了个身，目光却正对上一双锦面的鞋。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两眼瞧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满心欢喜所化的“师尊”二字却哽在了喉咙里。

他警惕的向后退了几步：“你是何人？”

来者一身青绸木兰松鹤袍，外罩了一件同色长衫。腰环阶玉带，头簪白玉冠，面容冷若寒霜，清癯削瘦，目似寒潭高涧，明明端的是戴意舒那张脸，可那双眼睛，却是更为冰寒的杏白色。

这人，绝不是戴意舒！

“你不认得我，”那人道，“我却认得你。”

陆明神情一肃，可下一刻，‘戴意舒’的身形竟忽的从原地消失了！

“我也见过你，”那人的声音似雾气般又出现在他身后，“或者说，以后会见过的。”

陆明猛地回头，便看见那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我镇守着百济门已有五万亿年之久，岁月漫漫，世事难休，”‘戴意舒’睁着那双杏白的眼，“却是头一遭见你，你不是世内人。”

“你就是貔貅？”陆明大悟，却又反问道：“什么叫做世内人，你又为什么化作我师尊的模样？”

貔貅先是一皱眉，又缓缓舒开，“你之后自会明白的，”他顿了顿，又道，“而我现在这幅模样——只不过是因为，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人罢了。”

他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至少现在不明白。”

陆明心中疑窦丛生，先不说他的话自己是一句都听不明白，不知含意，单单偏用了戴意舒模样这点，就足以令人生疑了。

“你是幻象，”陆明说的肯定。

“或许吧，”貔貅那双眼猛地看过去，甚至像是一对盲眼，他再次搁原地消失了，又出现在陆明的左边，“倘若你像我这般孤零零久了，就会有许多个自己了。”

陆明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就听得耳畔忽得响起一声兽吼，震耳欲聋，似虎似狮，令他肺腑具是沸腾一番。

陆明心里一紧，往后快速退了几步，再抬眼，就瞧见眼前瑞光盈盈，甚是刺眼，貔貅原本站着的地方如今成了一只庞然巨兽搁湖面之上舒展开身子的模样。

其兽身长不见尽头，其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其肩长有一对羽翼却不可展，且头生一角并后仰，背生长鬃，双眼彤彤，自有紫霞瑞气护身。

此身一出，天地具为震动，湖水为之巨浪涛涛。陆明与他跟前，就如同芥子一颗，渺小至极。

这才是瑞兽貔貅的真身！

瑞兽低首俯视，口吐人言：“你为何修道？”

陆明稍加思索：“为天下之苍生，为世间之黎民。”

貔貅又问了一遍，语气严厉：“你为何修道？”

陆明一怔，终还是咬牙如实道：“为了向陆家父子复仇！”

貔貅摇了摇头：“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为何修道？”

“我说的便是实话！”陆明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貔貅眼露怜悯：“你再好好想想，那日在稚脉涧，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陆明闻言顿时犹如雷击，他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来，整个人摇摇欲坠。不知怎么，他的心里揪的近乎喘不过气来，陆明大口大口吸着气，掌心粘腻成一片。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山河颠覆河水再流，见了这世上诞生的由来；我见了昔日里最疼爱我的娘亲，看她夜夜灯下熬油替我缝补衣裳，看陆家那群畜牲是如何欺侮自己，辱骂自己的。

我还看见了……

陆明一时神思涣散，只喃喃道：“我修道，只因那人修道。”

周遭的一切忽的静了下来，就连那滔天巨浪也一并定格了下来。貔貅那双杏白色的眼睛盯了他许久，又一仰首，久久长啸，声震山河。随即，那庞然巨物的身子便化作点点金光，雾霭似的洒成一片，在这般奇景之中，它又化作了戴意舒的模样，衣冠邈邈，杏白色的眼里倒映出金光来，整个人都浸在这团足金色的云烟间。

陆明愣愣的盯着他看。

“我最后再劝告你一句吧，”貔貅的声音轻传而至，面露哀伤，“别让他进那生门，就算魂飞魄散，也别教他踏进那门一步，切记，切记……”

话刚落音，他便随着着周围的景一同消散了。

陆明双腿一软，竟是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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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的只见幻象不同，另一处的封九逍却要艰苦的多。

此刻，他正艰难步行与一处剑冢之内，荒蛮野地，皆是斜插了密密麻麻的断剑残剑，有的已被锈蚀成土，有的仍寒光铄铄，凄风穿林而过，刺出声声嗡鸣。

封九逍又咬着牙往自己身上加了一层灵力护体，每过十息，凌厉尖锐的万剑虚影便会铺天盖地的冲向他一回。此时进入这万剑林不过一刻，他的身上已是遍布伤痕了。

只见他步履蹒跚，面色郁郁，哪还有往日的多情风采。

忽的，一声搁凭空里叹息道：“此子心神不良，难入道基。”

此话语毕，偌大的剑冢便剧烈震动起来，大有天翻地覆的架势。封九逍一惊，赶忙鼓足了灵气就地飞了起来，可离地还不足一尺就堪堪摔落下来。

封九逍也顾不得疼痛，赶忙爬了起来。他一咬牙，瞧着四周景观欲有碎裂之态，心下焦躁，这次作为暗线打入九华宗封九逍可谓是志在必得，前头的一干磨难都熬了过去，若是败在这里，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忽的，他腰间一坠，似有重物滑落。封九逍低头一瞧，正是那块青色的山牌掉落在了地上。

这山牌还是那日他偷听徐意和陆明二人谈话后，顺手拿的。其实封九逍也不知道此物的用处，只是觉着，徐子阳乃道祖门下弟子，他给的东西，许是有些用途的。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试一试了。

封九逍先是火急火燎的往那玉佩里灌入灵力，却好若石沉大海，了无下文了。可眼见着自己都快要被这万剑林逐出了，他索性心一横，双手一用力，生生捏碎了这山牌。

他心里一紧。

这青色山牌一碎之后，就化作点点金光，周遭原本仍分崩离析的景物先是一顿，便是长长的定格，好若就连这时间也一并被冻住了似的。

封九逍先是提心吊胆的等了一会。见再无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站了起来，避开悬在半空中的一柄锈剑，抖了抖污脏的衣摆。

他正拎着那衣摆皱眉时，先前那道声音又兀的响了起来，幽幽长叹：“罢了。你既有缘得了这信物，日后的造化，就要看你自己了。”

此后，这声音便彻底消散了。

封九逍终是松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只见周遭尽是残冢器骸，头顶乌云压顶，一幅戚戚然的肃杀之景。

这徐意，身份当真只是个弟子么？他不免暗自思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