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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座送钩春酒暖》第一章:进士返乡 雨来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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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宣城巍峨的主门边上卧着一家颇有口碑的苦花茶老铺,漆皮烂红桌排仗,多是些十几年不变的旧货,被大家伙儿用来歇歇脚,屋内是个好营生的茶馆,座椅满坐,人来人往,不光是茶好,关键那端茶的老板娘丰韵着嘞,小嫰手接过铜钱的时候,真想摸上一把,也就是打不过会点儿功夫的陈三金,听翡翠楼那些婆娘说前几年南宣城外藏青山那伙马贼闯进来,就是他陈三金杀了爱抢女人的头子,嘿,反正老子没看见,老子不信。

老说书人坐在屏风后边,烛灯将清瘦的影子倒映,喝了口茶润润嗓,一拍醒木,调腔高起,如陈年醇酒般沧桑道:“咱们话说回来,那守国大将陈鲭一骑当十千,在十万大军围剿的马蹄城中,一人一马,手持金戈无人不降!不过半日,救出在城头自刎的外族女苏陌,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带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呗!”

“莫非那女人死了?”

“老头子接着说”

“对,少卖关子”

提起耳朵听故事的汉子们躁动起来,这时瘦弱老头似乎记不得了,有些难堪,他捋捋长须,迟钝地吞咽口水,悄悄用脚在桌底翻开下一页:“后来陈鲭将军带着女子返乡,没多久就死了,那女子改嫁了”

“嫁给谁了?”

“怎么死的?”

说书人有些急眼了,老夫怎么知道,书上又没写,干脆硬着头皮往下编“那场仗打光了陈鲭的精气神,返乡后已是面黄枯瘦,女子见心中英雄如此萧条景象,弃他于不顾啊!”

“嘿,老子就说女的信不得”麻衣青壮吞了口酒,接着说道“你看看,不说这些传说故事,我们这三百年,死在红颜手上的英雄可少了去?”

“别这么说,女的……也是不想守寡嘛……”

“你懂个屁!

远桌一对新婚夫妇听后有些叹气,男子起身去对面吊着陈家刃牌匾的刀铺买了柄锃亮的好刀,女子见夫君出来提着把菜刀,后花容失色,以为夫君信了那粗汉的话要冲她发气,只得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片刻后,女子依稀睁开眸子,双手被紧紧握住,只见夫君含情脉脉注视着她,吞吞吐吐道:“娘子,咱没那叫陈啥子的那么大本事,要有人想欺负你,得问过我手中的刀,我就不信那些权势再厉害,还能让我王老稽多死上几回?”

女子嫣然一笑,伸手抚摸夫君的额头,劝慰道:“你娘子的姿色人家可瞧不上”

王老稽立马跳起,隔桌被吓得把茶水泼在地上。

“谁说的!我娘子最美!比那南宣城第一美人秦鸠都美!”

“你见过那女子?”女子愣愣地问道。

“额……娘子,今天这茶有些淡啊“

“嗯?”

“定是店家掺水了,我得找他算账去”

王老稽把菜刀放入刀囊中,跑去和掌柜闲谈,掌柜陈三金早已习惯带刀上路的游侠来他的馆子里喝茶歇脚,倒也无所谓。

谈笑间,唯一人踏过门槛,眉清目秀,浑身簇锦团花,众人皆谓长衫秀才,名为沈庆文

“秀才大人,都说您诗写得好,走一段呗”陈三金赶紧殷勤起来,给沈秀才倒了杯茶,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沈庆文到底是个啥子官,当年他在州牧府考过会试,大伙就都叫他秀才。

王老稽连忙回来牵着媳妇的手,阴沉盯住这位人模狗样的清高书生,腰上的刀悄悄握紧,被贪官迫害,离乡背井的他只觉得痛恶眼前人,虽和他无冤无仇,却生怕自己与媳妇的安生日子就此破灭。

为人圆滑的陈三金费了好大口舌,长衫秀才总算张嘴对着那姿色尚佳的老板娘吟诗一句:“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蹋飞龙……”

老板娘脸上有些愠色,却不敢坦白,只恨这谄媚的丈夫把她推到秀才面前,不成想立马就被一声干咳打断,掌柜处的顽童学着老说书人的手法摇摇木扇,一脸不屑,陈三金赶紧去把自家孩儿的嘴巴堵上,可惜动作再快,始终没有嘴快,那顽童挑起高腔张口就来“君子胸壑三尺虫,肥若深林养大鹏!”

柳叶眉翘上天的书生一脸怨怼,瞪着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小儿,作势欲还。

茶铺深谙处短衣截裤的清癯老人走近二人“咦,这不是这家那小那谁吗,长这么大了啊”。

沈庆文见老人枯朽的面庞,顿时笑由心生,却见老人抚弄起小娃娃稚嫰的脑袋,视若无睹

顽童瞪大眼睛,额露虚汗,回忆起在旧私塾念书时,这张汉中老爱时不时依窗察看他和哥儿几个的动向,稍有越矩就要被他拎出去打手板子,那同班的小青儿还看着呢!每次挨完打小青儿赶忙跑过来问我疼不疼,多丢人啊。

“张爷爷”儒生心头回忆,勾之即出

老头子身段不比他沈庆文高,却也不仰头,只是自说自的。

“沈庆文对不?老头我虽说耳背了些,探花大名还是应当听过,怎得回来了?不去那熙熙攘攘的朝廷当大官”

“家父走了,守孝三年”回乡的探花注视着这个曾陪年幼的自己过风筝的老人,眼神复杂。

张汉中忸怩作态,脸上有些歉意“哦,我与老沈是同窗”

屋内静止几息,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长衫男子,顽童与王老稽相互对视一眼,志投意和。

“那太好了”沈庆文话语僵硬,眸子隐隐约约浮现一丝低落,他皱眉向门走去“还有事,不喝了”

大伙吆喝着“大哥慢走啊”之类的客套话,转眼便回归平静。

“啧,这人一旦得了势,脾气就是大”茶馆里不知是谁说道,姓张的老人装作没听见,挠完胳肢窝才算舒坦,风轻云淡,闻了闻腋臭的手,回去继续喝自己的闲淡茶。

“你们还听说了吗,最近有道士投军,好像叫啥……萧逸”

“没听过啊,山上刨土的日子过腻了吧”

王老稽走向掌柜,跟顽童搭个肩,问道:“你咋想顶撞他啊?”

顽童扫了一眼这个长相憨厚老实的少侠,这……行走江湖哪有用菜刀的?一阵惊愕过后斥骂道:

“他调戏我娘!”

老天爷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哼着小曲给自家院子浇水。藏青山脚下,夏云的水倾泻而出,滚落遍野木叶,独清竹亭亭不折,衣襟湿透的男人手执扫帚,将坟前杂草碎石一笔一画整理干净,倚靠墓碑念念叨叨

“可惜没送你最后一程”

“都说养儿防老,怎么还没享受几天就走了哎”

“老宅子的书格满是前几年伏案疾书所写,都是已经被我扔掉的弃文,你傻不傻,收集起来干嘛。”

“……”

“儿子想您了……”

男人的脸庞分不清雨泪,他坐在那儿任泥水淹没裤腿,只抱着沉重的石碑睡着了。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吾儿不能苟合于世,检薄所以居患难也”

藏青山麓杏花村,两个撑伞的年轻人踩着泥泞,走向这座年岁已高的村庄,村民们早已关门躲雨,像他们这种茅屋,最怕风雨多了。

只有村子里的私塾刚教完书,稚童们唧唧喳喳简直比雨声还热闹,见二人走近,一阵沸腾:“哇,那是神仙姐姐吧”

“要是能娶她,小生我愿耕田待秋”

耕田待秋,先生刚才教书时才讲过这句话,这鬼头鬼脑的小娃儿显然对自己的活学活用满意至极。

“欸,枣子,你不考状元了?”

“这……”

“你醒醒,先生说越美的姑娘心肠越坏!”

“哼哼,这么好看的姐姐才不是坏人”看上去颇为伶俐的小姑娘反驳一句,其他小孩立马不敢说那姐姐的坏话,生怕被小青儿不待见。

十二岁的秦淮关打量这些庶民,觉着可爱得很,霸气问道:“沈庆文在哪儿?”

众人被吓得一震,乖乖齐口答到“沈哥哥今天去扫墓了。”

有几个人好像嚷的是沈锅锅,身穿白色襦裙的仙女姐姐忍俊不禁,秦淮关哈哈大笑,也没纠正这些小娃娃,问过那书生住所,牵着姐姐去找宅子,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洞天福地,能滋养出一个号称“天下风教为己任”的文豪。

雨潇潇,雷声哗然作响,沈家的老宅子门边上,二人踩着泥泞,篱笆外鸡鸣狗吠,井口老烂不堪,萧条的风时不时吹来一股牛粪味,老教书沈观海就是在这间左修右补的残墙断壁中培养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沈锦官。这幅瑟瑟景象,让处世不惊的秦鸠也有些愕然,怪不得连太学院的白太师都曾感叹:让如今草根扎堆的天下能开出一片繁花,殊为不易,让贫瘠的荒土中傲立一朵惊世绝伦的凤凰花,简直不现实,但他做到了。

“姐,这沈庆文……有点真本事吧?”秦淮关摩搽下巴,装作大人思考的样子。

美人浅嗯一声,遥望高处瀑布,有蓑衣渔翁夜傍而回,唱着“咏水仙”对暴雨视若无睹,回看天际,百里溪游向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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