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礼拜六，云珠没睡懒觉，起了个大早。薛太太正用早膳，见云珠来了，放下筷子，问道：“今天不上学，怎么不多睡会儿？”

云珠揉揉眼，紧挨着薛太太坐下，把头靠在薛太太肩膀上，说道：“妈，我今天上午要到中央公园去。”薛太太放下碗，侧过身子，轻轻理了理云珠的鬓发，抱怨道：“礼拜六不呆在家里，上中央公园干什么。”云珠坐正身子，说道：“妈，我昨天骗了三叔，今天可得躲出去。”

薛太太安慰道：“怕什么，你一个小孩子家，他怎么好意思跟你计较。再说了，谁让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整天捧戏子，他哪有脸来教训你！”云珠正色道：“妈，跟您说正事，今天时英在中央公园演讲，我和碧薇都要去捧场。”

薛太太诧异道：“向时英一个女孩子，怎么还要登台演讲？”

云珠道：“学校里的教员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学生的补贴更是没着落。时英半工半读，没有补贴生活就成了大问题。登台演讲，就是为了向当局施压。”

薛太太托着腮想了想，问道：“我听你提起过，这个向时英，大家私下里管她叫‘十三妹’?”（十三妹是武侠小说《儿女英雄传》里的人物，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云珠道：“就是她！时英侠义心肠，对女同学的事格外热心。我们学校里，不仅女同学佩服她，就是男同学，私下里也赞她。”韩妈端上两杯热牛奶，插口道：“这么说来，这位小姐，倒像是大鼓书里的女侠了。”

薛太太道：“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到北京来念书，无依无靠，还要自己筹措学费，却敢打抱不平，也是一个奇女子。”云珠道：“可不是。”薛太太笑道：“人家是个奇女子，你呢，还是个爱看热闹的小孩子。”云珠不满地说道：“妈，你老是小瞧我，我明天也登台演讲去。”薛太太收起笑容，正色道：“大家闺秀哪有这么抛头露面的，你可不许跟向时英学。”

云珠见薛太太动了气，放下碗筷，走到薛太太身后，从背后搂住薛太太的脖子，附耳说道：“妈，我是你的乖乖小宝贝，以后一定做个淑女，好不好？”薛太太立刻软化了，笑道：“一会儿让钱贵送你去，到了乱哄哄的公园里，可得留点神。”

云珠匆匆吃完早饭，扔下碗筷跑到院子里：“钱贵叔，快走啦！”钱贵在薛家年头长，云珠也尊称他一声叔。钱贵一连声答应着，从倒房里出来。到了中央公园门口，云珠从车上下来，钱贵道：“小姐，十一点钟我在南门口等您。”云珠点点头，走到售票处买了门票。

中央公园里的来今雨轩茶社是京师顶有名的社交场所，尤其受文化界人士的青睐，今天演讲的就选在那儿。云珠赶到时，院子里挨挨挤挤站满了人，三三两两围成一圈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着，耳朵里只听得到嗡嗡的说话声。四五个巡警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在人从中穿来穿去。

云珠四下找了一圈，没瞧见时英和碧薇，正在发急，忽然后衣襟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云珠回头一看，一把捉住那人的手，嚷道：“你们上哪儿去了，叫我好找！”碧薇笑道：“看把你急的，今天原定第一个演讲的人不来了，时英临时补缺，第一个上场，我陪她在厅里待着呢，看你还没来，又出来找你”。

碧薇额前的刘海梳得蓬松松的，直盖到眉毛，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黑得发亮，辫稍绑着黑绸带系成的大蝴蝶结。秋日的阳光打在她粉扑扑的脸上，照出细细的一层绒毛。碧薇属于那种温柔沉静的女孩子，美则美矣，却不怎么引人注目。

云珠兴奋异常，说道：“今天演讲的学生代表里头，独独时英一个女性，现在又是第一个登场，说不定要在北京学界引起轰动呢！”碧薇连连点头，说道：“可不是，刚才我就听见有人在议论了”。

两人正说着话，主持人登场了，一通毫无新鲜感的开场白说过，照例得大谈一番时局，冗长又乏味，听得大家有点不耐烦。挨了一会，终于听到主持人说：“诸位，下面就请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密斯向上台！”大家顿感精神一震，齐刷刷朝台上看去。云珠兴奋地扯扯碧薇的袖口。

时英虽然得了一个“十三妹”的雅号，人却生得很秀气，弯弯的柳叶眉，笔直小巧的鼻子，鲜红的仰月口，中等个子，身材微丰，只是面庞看起来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云珠和碧薇随着众人拼命鼓掌。“咔嚓咔嚓咔嚓”，两个报社记者凑到台前，不住地按相机快门。

云珠听得旁边一个女学生打扮的人问道：“这谁呀，这么出风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另一个同是女学生打扮的人答道：“你还不知道她呀，高等师范的向时英，主张女性权利，一向很活跃的，连外校的人都知道。”

那一个打量着台上的时英说道：“我看这位密斯向生得柔柔弱弱的，竟然这么有胆量，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我可不敢。”另一个放低了声音:“这位密斯向，人家送她一个名字，叫‘十三妹’，你哪能和人家比。”云珠听着二人的议论，只管微笑不语。

时英待掌声停歇之后，方才神色从容地说道：“诸位，今年北京学界的状况，分外令人担忧。八所国立大学的教员，半年多拿不到工资。我们高等师范大学的学生补助，也已经停发了一年。我们向当局讨要，当局总是以国库无钱为借口。我想问，既然国库没有钱，为什么上个月给陆军部拨了二百万元的军费开支，这个月又给边防军拨了一百万的款？这些军费开支，有没有经过国会的批准？”时英说到这里，顿了顿，显然是想引起听众的思考。

“好！好!好！问得有理！”忽然人群中有人轰然叫好，引得人纷纷侧目。云珠寻着声音看去，是三个身着西装的时髦少年。云珠这一看，对方立刻注意到了，云珠赶紧将眼光收回来。

碧薇低声道：“你千万别朝那边看了，那三个人盯着我们好久了。”云珠一惊，安慰道：“别怕，这儿有巡警，他们不敢怎么样。”碧薇喃喃道：“现在好些不正经的人，专门在公园里游荡，碰到长得漂亮的女学生，就一路尾随，非要和人家交朋友。”云珠笑道：“别理他们，咱们先听时英的演讲。”

刚才那一阵怪模怪样的叫好，显然没有影响时英，也没能转移听众的注意力，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台上侃侃而谈，对于听众来说，是一种异常的震撼和刺激。

等到时英演讲完毕鞠躬致意时，鼓掌格外热烈，云珠踮起脚跟朝台上的时英挥手，高兴得要跳起来。唯一让人扫兴的是那三个西装少年，吹着口哨，故意将巴掌拍得震天响，生怕旁人不注意到他们。

时英下台来，碧薇拉起时英的手，赞道：“时英，你说得真好，最难得的是自然大方，一点儿也不怯场。”云珠翘起大拇指:“大名鼎鼎的十三妹，还能镇不住场子？你的大名，等明天见了报，恐怕要传遍京师了。”时英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人沉浸在兴奋中：“你们都来陪我，我就不紧张了。”一阵掌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北大的学生代表登台了，三人暂时歇了话锋。

又有六所京师国立大学的学生代表陆续登台。虽然各有千秋，但都不及时英震撼。云珠悄声对时英说道：“今天的演讲，肯定公推你为第一了！”时英道：“大家见我是个女孩子，觉得新鲜罢了，其实不见得比别人说得好。”

碧薇道：“时英，我就是佩服你这一点，当着那么多人讲话，怎么一点儿都不慌！”时英笑道：“我哪能不慌，只是强撑着，不让别人看出来。”眼看演讲就要结束，时英怕记者访问，拉着云珠和碧薇从人群中挤出来，提前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