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淹没了那一片火燎之地，在灰烬之上冒出鲜艳yù滴的花苞，随风如浪排江倒海，宛如世外桃源。

而两人僵持之间，白澜唇角一扯，不过只是长白山的另一个倒影罢了，杀人也给营造一个浪漫的气氛。

呵。

“小姐。”宏月低低唤了一声，飞身掠至女子身旁，忽地手中一记银镖，打到了一个彪形大汉身上。“可以开始了吗？”

话落地的须臾，那一袭白衣忽地消失在看不到头的黑夜里。

宏月一步未挪动身形，盯着一瞬间中镖倒地的魁梧汉子，手渐渐握紧，终于跃身舞起金鞭。

王仙梦直奔谷口的白玉城墙，曲曲折折的石径上，满是鼎沸慌张的人流。

最后一条石径奔到尽头，她看到小玄衣正骑在一名侍从肩上，伏在墙面上眯着眼，挥舞着拳头默默地给他爹爹打气。听到急促的喘气声，霍然张大眼睛回首从那人两肩上立起。

“快点给我看一下外头！”来不及多说什么，王仙梦一把推开侍从，连带着小玄衣一同摔在地上。她咬牙又一人赏了一记爽快的手刀，直接打晕了事。

这个小玄衣捂得紧紧好似密不透风的秘密小孔，王仙梦还是从侍婢鸢儿那张着实不紧的口中得知的。别看小玄衣今年才不差，全中的。这江湖传言，把这一场战役吹嘘得是天花乱坠、五彩缤纷，堪堪忘了那一天那一片谷地之外的平原上只有令老天垂泪的红。

自然，在中原武林的以口传口中，光明谷谷主乐璟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教女护法白澜是混帐十足的魔。而乐璟的失臂之败，只是不凑巧在飞沙走石中被蒙了眼，或者打了一个喷嚏，又或者有些犯困，又或者……结局就是白澜十分时来运转地伤了他们最伟大的盟主。

可，在长白山一带这话却不是这么传的。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斗，明教自然是势如破竹，而光明谷虽然有千夫当关，但明教是何等神力无敌，自然是白澜小姐一人轻轻一碰，便叫那帮废物兵败如山倒。只砍了那魔头一只左臂，切实是便宜他了。

王仙梦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连续熬了七个夜晚，诚然那时在她心中，面对触目之处尽是残骸鲜血，她最多最多只有熬一夜的觉悟。

而她这么忙，有两个理由。一个冠冕堂皇地说出了口：就算是一头小狗断了条腿，遍体是伤地倒在她跟前，她第一个念头是救它，而非点火架一个狗头锅。一个憋在胸口，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她必须要尽全力治好乐璟，才能赶紧去救虎魄。主优仆次。她不能看着光明谷的侍卫统领死在宏月鞭下。如果一切终成定局，宏月和若水以后的rì子定会rìrì活在惶恐中，就像等死时的小白鼠，整rì在心惊肉跳中入梦在心惊肉跳中睁眼。

若水，那个任她百般刁难闯祸却只会一个人默默抹辛酸泪的弱女子，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只能尽力而为了。

“嘶。”神游中，有人呢喃出痛苦的抽气声。

她恍然收回神丝，大惊之下才发现自己居然将原本要扎入腰间命门穴的银针鬼使神差地扎进了包裹着层层绷带的左肩横截面。

她一面低呼地缓缓抽出针，一面伸袖抹了把冷汗。呼，这着实不该是她这位神医之女所为。

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月，他们是距离最近的陌生人。这个孤独的武林霸主压在诸多秘密的大山下，明明已喘不开气，却一直伪装出一副“全天下我最厉害，我没什么可烦恼”的俊容佳姿。但毕竟是一个男人，即使伪装之术练得再炉火纯青，终究还是无法心思缜密到逃避得了悠悠众眼。比如说，她曾不止一次见过他一个人深夜走上谷外那片漫漫花海，拨开层层璀璨的花浪，竟是一座矮小的白玉墓碑。他对那块流动着月光的白玉碑颤巍跪下，眼角闪着一颗泪珠的光，十指苍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玉碑边缘，喃喃自语。那里，层层垒土之下，葬着一颗死去的心和一份死去几时的情感。

她立在茫茫花海边缘痴望，内心翻江倒海。

诚然她好一切八卦，却不曾开口问过谷中的侍婢这一切的始末。因为一个男人锲而不舍地怀念一个人的模样真的十分动人。

重重玄帘后，一对模糊的背影，男子仰卧于床榻之上，低低抽气，眉头紧锁。女子双膝跪于床榻之下，剔透的白玉地面倒映出她流着汗为他细细拆下绷带换药的影子。这个黑夜虽然注定漫长，却终究抵挡不住那一脉温暖的光流自天际溢出。红rì初升，金sè的暖辉将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七rì后的拂晓时分，守在屋外院外的侍婢皆是仰头一阵笑呼：“许久未见太阳这般暖和的rì子了！”

推了推将头趴在榻上半跪着睡得正香甜的女医者，光明谷谷主披衣起身。

“怎么起得这般早？”显然是连续七夜七rì不曾合眼，女子一张脸在软绵绵的榻上挣扎多时，才又是打呵欠又是揉黑眼圈地仰起小半个身子。

话音未落，正搁在左眼睫毛上的手被人重重一扯，拉起她直直走出了房门。

怎么，不过几rì，就已经恢复到了能行走自如的境界了?习武之人果真是好生养。

“乐璟，你这个疯子！放开本医者！”王仙梦整张脸都黑了，她一向都是一个很有脾气的主。这个光明谷谷主似乎是忘了是谁rì夜颠倒不眠不休地连连守了他七rì七夜，才有了他今rì步步生风的雄姿英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男子挑眉笑睨，诚然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左臂的残障人士该有的神态。

“你……”王仙梦怔了一怔，气结。

乐璟身一甩，手一甩，背贴上白玉栏杆，手指穿过她如瀑青丝，随意在手中揉成一团。

“知道还对恩人动手动脚……”女医者抖了抖手，愤愤然一拳砸在他的右臂上。“恩将仇报！”

“王仙梦啊……王仙梦……”乐璟喃喃叹了口气，转过身俯瞰整个光明谷。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掩盖不住一身裂痕。“我一直在祈祷着再度回到那个寒巅上的人间炼狱，然后，亲手将那里变成这世上最绚烂的人间炼狱。”

“你就那么讨厌明教？”王仙梦随意从男子手中扯回自己的发丝，在手心把玩。洛神殿屹立在风雪环绕的长白之巅，多年来近乎变态地屠杀中原武林的人，称霸中原的野心路人皆知，却不曾有一人敢出一招以抗。“不，你应该是在用整个生命在恨明教吧？”

“是啊。”玄衫男子微微点头，用一种近乎止水的淡然语气。“那般千山鸟飞尽的人迹罕至之地，能生存下来的只有一群群啖人肉饮人血噬人骨的恶魔。”

“越黑暗的影子往往孕育着越耀眼的光芒。”女医者脱口，胸口一阵阵发痛。那个她二十年来不曾有幸一睹芳华的雪中神殿，宛如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历年来武林中最骇人的传说，莫不是事来自那一座雪山之上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最琢磨不透的互相残杀，而在冥冥之中，那只蚕身上的一根细丝将她紧紧牵住。“在恶魔中也许终有一天，会有仙灵诞生。”

“真是可笑。”忽然间，玄袖四动，男子仰头疾笑：“恶魔这一辈子却逃不开罪恶的枷锁。”

王仙梦摇头，又点头。乐璟伸手默默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紧紧复紧紧，汗出了一片。

他仰头看云，诚然晴空万里，并无云迹。他风轻云淡地扯开嘴角，风轻云淡地开口：“半年前，我在谷外那一片花海里给我娘亲下了葬，只是一颗头颅，一座墓碑。搁在谁耳里都不会相信光明谷谷主、武林盟主的娘亲的葬礼竟会这般寒酸。”

一只白皙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伸过来，很是豪爽地在他残缺丑陋的左肩上拍了拍。侧过头，映入眼底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那名女子整个身子都靠在白玉栏杆上。偶尔还会嘟着嘴用背在栏杆上蹭蹭。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猫抓虱子时的动作。但她两片唇瓣很突兀地上扬，一只手还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不用谢我”的手势。想必刚才那几拍就是出自于她之手。

而他的眼里如往常一般，是漠然、寒冷和覆上了千年不化寒冰的浓墨。

他猛然撇过头，继续看云，故意冷落女子那只兴奋的小手和笑容**的小脸。

王仙梦孤零零地傻笑着，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失态的鼓励居然没有让正主有半丝意外的惊喜，委实有点失败。她垂头丧气时，抬眼瞥到他唇瓣微翕，又满怀期待地竖耳恭听，恨不得吩咐院外的侍婢端一盘瓜子进来。

近十年来，他不顾一切地在血河中拼命上涌，当他每次举刀冲过血肉横飞的噩梦时，他都无数次欺骗自己那个银发女子会在这条肮脏的河流的尽头微笑地盼着他归来……可当他用无数人的尸骸铺满血河，顺流而下，在河的尽头，却只是一片更加腐臭的血洋。人一旦举起了刀，真的有一rì可以轻而易举放下吗？放下屠刀，不是立地成佛，而是立马毙命沦为孤魂。

这段回忆在血水中泡得过久，浮肿腐朽。

当初那一行自洛神殿到长白山脚的刺目嫣红，是否已被大雪覆盖，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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