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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欢》七(下) 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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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牢记 ) ( 请牢记 )七(下)

还未到江南积雪的时候,于是一夜的薄雪纷纷扬扬,也终究未把门前的稀落覆去。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

破晓时分,潮湿的屋檐拂过风丝,“吱呀”一声木门骤开,几分急促。

杏白的莲花绣鞋点地,随风落下牙色烟纱,女子看了眼破旧茅屋里的景象,皎若秋月的面容微怔,叹道:“七言道你醉了,我看你是中邪了。”

竹饮偏过头朝来人一点头,淡笑道:“你来了。”说罢起身给女子让了位置,又低低地朝榻上的人看了一眼,那人虽仍是毫无血色的病容,而平缓有力的呼吸却是分明的酣然睡意,好似比那窝在他颈间熟睡的猫儿更香。

五思眯着眼,她最讨厌这人的笑,笑得那么轻淡,那么轻易,这般稀奇古怪的笑,看得让人无力,还不如不笑。

后来她又看清了,这无非是这个凉薄之人对这世界的轻薄态度,他也确是如此,从来都看得那般轻淡,走得那么轻易。

她侧身坐在床沿,素指探向卓久的眉心,眼下之人安静地躺着,剑眉修长,薄唇轻抿,向下是微启的衣襟,于是那处暧昧的凹痕落入眼中。

“啧。”五思挑眉,这下她倒要看看这酒仙如何笑了。

片刻收手,她抬眸看竹饮:“你可想好了,这可是上古红曲。”虽然她很明白,这话问得已是毫无意义——内丹打入凡躯体内,若要强行剥离,此人必定魂飞魄散。

竹饮摸了摸葫芦,光滑的紫面暖着他的指腹,他便蓦地想起那人额上的冰凉,指尖一动。

他是来不及去想。

沉默片刻后,他只是问道:“他怎么样了?”

闻言,五思绛唇微抿,蹙眉道:“你都办妥了,还要我来做什么?”红曲化成的内丹已护住卓久的心脉,只消半日人便可清醒,他竹饮救起人来倒是比她还利索。

她本是听了七言的话心生好奇,正巧酒仙一缕青烟唤她至此,她便要来凑个热闹。现下她是诚心后悔了,这竹饮安分千年,一旦有事,必非小事。

七言道卓久命带浊气,恐前世造孽诸多。凡间药石于他无灵,寻常仙药也不见有效,他不愿救此人,一是为竹饮,二来他确实是无能为力。即便用仙术为之护命犯逆天之罪,但卓久灵中浊气过盛,此法亦是不通。

如此,能救这条性命的,仅剩竹饮身携的上古红曲。

竹饮虽对这个凡人动了心,却未必到了为他舍身犯险的地步,七言明白这点,竹饮比更他明白。

却是一场薄雪,纷乱了一切。

“此人今世短命,那是他的定数。你是神仙,仙寿无尽,又不在乎这一世的短不短命。你喜欢他,便去追他几生几世又何妨?现下丢了上古红曲,你是要和这凡胎一道轮回么?”五思当真是不解,天界动凡心的神仙比比皆是,如他恋上个男人的亦是屡见不鲜,可犯了这等傻的可是闻所未闻,也实在不该是这淡薄于世的酒仙。

竹饮当真没有想过这一点。凡人的永世轮回,从另一角度看,也是一种永生。他若是追定了这个灵,要生生世世地伴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便垂眸细想片刻,随即又摇了摇头,只道:“下一世,便不是他了。”

下一世的那个人,也仅是相同的面貌和音容,不会侧卧在檐上肆意洒酒,更不会在夜露时分置下一壶清酒等他。他的温暖,仅属于卓久,这个灵的今生今世。

“你倒看得明白。不过……”五思长久地一叹,只道:“他终究会老死,到时由不得你不去寻他……你若动了真心,迟早要去的。”

她定定地望着竹饮,只想最后一劝:“所以人神殊途,因为神仙的路总是那么长,他的路那么短,数十载,他便忘了你,而你却始终记得……”

“我不会去找他的。”竹饮只淡淡道。

还想要说的话被他的一句话噎会肚里,五思看着竹饮微愣,他这话说得太过笃定,让她有些莫名:“你……”

然后她便看到竹饮自怀中取出一只玉石,润泽的玉面上蜿蜒着墨色的纹路,自玉心里散开的竹青色泛着若隐若现的荧光,静静地淌在他的手心上。

“把这个交给你的师尊,请他护着这个凡人五百年。”竹饮掌心抬起,玉石轻盈地落到五思手间。

“这是酒泪……”五思垂眸看了看玉,又些许不安道:“我不明白。你要师父护他五百年,那你呢?”

“我要回去了。”

“回去?那你为何要救他?”五思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她猜不透这怪人的心思,既然依旧是分离,那么天上地上与天上地下有什么分别?

竹饮垂首不语。

那一夜的星火摩擦让他看到了卓久的抗拒。这一段羁绊,既非你情我愿,他又不懂谈情、不懂说爱,也不知该如何去勉强,倒不如回去酿他的酒。待酿好一坛长亭秋,人世间的卓久也该寿终正寝,届时他便仅剩个念想,久了也自然就散了。

至于救他……他仅仅是这么想了,便这么做了。如同当日初遇,而后寻来,仿佛皆是鬼迷心窍,他却毫无知觉。

五思等不到回答,偏头看了眼卓久,有些烦躁:“这酒泪师父跟你求了几百年,你现在为个凡人便给了他……你是知道他脾气的,这五百年,他未必会替你护着。”

上古红曲乃天界之宝,修为精纯些的妖魔鬼怪或许不将其放在眼里,小妖小怪却是觊觎得很,卓久区区凡胎又无法术,若是无人护着,只怕凶多吉少。

竹饮点头,那个疯癫老头的脾气他自然是知道的,但这酒泪送去,老头如何也会想个法子的。

他的酒泪是数百年前一次偶然得之。适时仍在修行的他前往昆仑采取酒料,夜遇风雪避于山腰石洞,次日日出,他抬头便见有一通体雪白的独角灵兽自山顶俯视着他。他不大记得那时的场景,只晓得灵兽离去的地方落下一块神玉,而后便成了他的酒泪。

七言、五思的师尊正是那个骗他上金鳞修仙的老头,据说是老君都要给些脸面的人物,而在竹饮眼里都是些老酒鬼。他跟竹饮讨了数百年的酒泪,竹饮也不是舍不得,却总觉得不能给他便宜。如今那它做个顺水人情,他倒也不吃亏。

五思终究还是收了那枚酒泪,问他:“王母那边,你作何打算?”

“还未打算。”这是实话。

她秀眉紧皱,瞅着竹饮半晌,只好劝自己:“也罢,反正那些个老酒鬼个个要护着你的……”

竹饮没有言语,径自步至床边,那一人一猫的呼吸声迭起,很是和谐。他覆在葫芦上的手指动了动,倏尔又被他压下。

他只是看了片刻,便转过头去。

五思只觉得自己半句话也说不上来,她与这个神仙相识近千年,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看上去是那么难过。

没有不舍,没有委屈,仅仅是难过。

他终是没有和这个凡人说上一句话,便兀自离开了。

五思嗅到空气中逐渐消散的竹气酒香,长睫翕动,眼下便传来一声低哑的嘤咛,她垂下眼去,缓缓道:“你醒了……”

竹林如旧。

他看着竹楼门前的酒母天锅,春在细心地摆弄架上的酒曲,见竹饮回来仅是朝他露齿一笑,仿佛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去兜率宫同老君下了一盘棋,然后被骗了一坛酒。

他蓦然一滞,是了,他这来去凡间,于天界也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他此刻不过就是刚从白眉老道那回来,欠了一坛长亭秋。

好似大梦一场,他却有些醒不过来。

他将长亭草递给春,只是一瞬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这两株绿草是什么——它们总是在那棵槐树下摇曳的,而此刻死气沉沉地躺在他掌心里的长草,竟是半点不像。

春察觉不到主人的怪异,只当这草不寻常,小心翼翼地接走,却等不到下文。他便呆呆地立在那里,良久之后,仍旧没有往常的交待,竹饮只是静默地转过了眼,轻身上了竹楼。

那日直到黄昏,春才看到主人落在架前看晒好的长亭酒曲。

春不会说话,但他那时特别想安慰自己的主人。

这个总是清风拂面轻淡洒脱的人,此刻正执起一点酒曲细细的嗅着,好似怀念,又好似哀悼,他眼里有看不清的神色,浓稠的墨色交织成一片深邃。

春看不懂这眼神的意味,他只是想,如果他会说话多好,又或是,能有一个人过去拍拍他的肩也好。

可他说不了话,也走不进那片无尽的叹息里。春便也站了很久,到夕阳西下,到迷蒙的夜色将那人沉重的疲惫掩去。

天界没有日月轮回,但他的竹林有。本是用以怡情的时光更替,如今他却用来提醒自己,凡间的那个人,已经永久地消散了。

竹饮在楼前酿了一夜的酒,而后封坛,连夜埋在昆仑山顶。这是平日里春做的事,而这次他却想亲手埋下这酒。

昆仑山顶的万年寒雪一望无际,他将酒坛埋好,掌心微动,成片的碎雪便往窖洞里聚拢,他静立着看雪沫逐渐将酒坑填平,蓦地一愣。

这般执拗的做法,与那日卓久递来长亭时的绝然,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转身,只见昆仑山下,花开几重,又是一年明媚之春。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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