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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故事》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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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也就是在那年的腊月二十,我光着身子,像一枚熟透的柿子适时地呱呱落地了。紧接着是追随我投胎降生的弟弟大庆,他还算跟的紧的,据说他几乎是踩着我的后脚跟到来的。我们先后被接生婆熬老太倒拎腿脚,朝着比她手掌还小的屁股蛋上像拍蚊虫一样拍上响亮的三下,我们就开始张开了小嘴呼吸世间的空气了。瓜熟蒂落的我们才不管熬老太有多手忙脚乱,只顾着接二连三用尖锐的啼哭向世人宣布我们的降生了。母亲李月英早已被我们兄弟二人折腾的满头大汗,父亲刘青山听见孩子的哭声仿佛是听见一道圣旨一般急切地推门而入。接着就是远亲近邻、知交故旧们的说话声,听说后来老王村长也到场了,然后又在叽叽喳喳的人声中悄然离开。临走的时候他眯起眼满意地说:“真是个奇迹,一锹挖出两个活宝。”

他只是在感慨,自己的辖地真是人丁兴旺,自己的子民也真是福祉临门。他想,说到底,这些不都是往他老王脸上贴金,不也都是托他老王的厚德洪福。

其实他大可不必来的;然而他就像是吹在村子里的风,流在村子里的水一样,随处都可看见他铿锵的踱步和听见他响亮的咳嗽。用他的话说,双水村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喜欢在这片地产上踱来踱去。

这点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完美继承了她的老母熬老太的品质,这也让我这个连父亲憨实的相貌都没能成功遗传的晚辈倍感汗颜,更何谈指望我能完美继承父亲本分做人的优良品性。熬老太也会经常扭着她笨拙的小脚,在狭隘崎岖的羊肠小道上,田塍陌路间穿梭颠簸,可能是走在自家儿子地产上的缘故吧,她好于热情地同田间干活的、路上挑担子的、家里打盹的村民们打招呼,那一问一答的情景让我不禁联想到荧幕上的**在**城楼上、小平同志在红旗彩车上检阅部队的画面,我甚至仿佛听见了“同志们辛苦了”和“首长好”一前一后的喊叫。

熬老太闲来整天都在村子里游走,她逢人除了寒暄问候外,还不忘记跟人提起最近又牵了谁的红线,搭了谁的鸳鸯绳。尽管如此,我的父母也才是托她搭配上的第二对组合。第一对组合是我们双水村的潜力股强人何浩天,人称何大胡子,他的髭须确实是名副其实得旺盛如蒿草,头发倒是脱得厉害。无论如何,强人何大胡子在婚礼上还依俗拜了熬老太作干妈,这让熬老太受到启发,凡是经她做媒的夫妻,她都要做干妈。继而,她便水到渠成地成了我的父母的干妈。

那时,她已经是直奔花甲的人了。然而,她的兴奋甚至超过了我当时的父母。在她看来,自己尚是未老红娘,将来也会大有作为的。她常以一种感叹岁月不饶人的口气,满口夸赞我的母亲和她年轻时一样漂亮惹眼的,一头乌黑的长发上常系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布,飘扬起来就像飞舞的蝴蝶,或是招摇的花瓣。

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善始善终的老人,她年轻时算得上是全公社有名的嫁接农技师,平常给人嫁接了果树,都会在几年后的花果期如期而至,亲自视察成效,甚至摘下一枚苦涩的青果品尝口感。依稀记得有人跟我提起过白马山上那漫山遍野的板栗树,都是时任公社嫁接农技师的熬老太积极响应公社的号召一手嫁接的。后来时值花果期,她亲自上山敲打板栗,被一个高高落下的板栗壳刺坏了左眼,但她只是捂住像起了火一样炙热、又像深夜一样漆黑的左眼剥开板栗品尝,右眼却泪流满面地告诉公社大队长,白马山上的板栗都是粳中带糯的口味了。由此对熬老太的敬业善终,可见一斑。而我在她成功嫁接了我的父母五年后再由她亲自接生,就是一个**裸、活生生的佐证。

她在接生了我和大庆后,没有一丝倦意,她得意于自己嫁接的果树获得了丰收,也兴奋着自己的接生水平发生了由接单生到接双生的跨越和突破。然后,那个下午,她又眯缝着右眼扭着小脚在村庄的雪地上颠簸了。她三尺金莲的足迹相比那些路面上仅有的猫狗脚印来说,着实宽大和漂亮了不少,这也让她的情绪像浇了油的火苗,愈发旺盛燎人。

在我和大庆出生后的一个月里,母亲每天都要忙着袒胸露乳地给我和大庆喂母乳,晚上还要遭受我们此起彼伏的夜尿,以至于她的身体在月子还没有坐出头,就因为受了风寒一节一节地垮下来。在接下来春寒料峭的二三月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四月初的一个黄昏,她在床头搂着我们撒手人寰了。父亲几乎不跟我们提及这些,等我们长大成人再问起时,他总是说我母亲是一个私下凡间被召回天庭的仙女,我们也就不再追究。

不过印象中仅有一次父亲主动跟我们讲述过母亲死去的那个黄昏。

西天正在收回普照了一天的春阳,燕子也已叽叽喳喳的回巢,农闲的人们都在潮润的土地上信步闲聊,父亲却还在忙着往家里的水缸担水。父亲说那天清早挑了满满一缸水全倒掉了,当我们姐弟三人异口同声的追问原因时,父亲扭过头瞟了冬梅一眼,然后才笑着说:“冬梅那时候才三岁半,个头跟家里那口水缸差不多。我一没留神,她就拿着铁铲把那土灶里的火灰铲倒在水缸里了。”

父亲说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很温蔼,没有一丝伤感和责备。

“要是少挑一担,回头给你妈喂几口汤药,你妈或许就能多活一些时日。”父亲还是很平静地言语,声音却一下子压低了几节。

母亲死去的时候,我和大庆还偎在她的左膀右臂上睡眠,我的小手拉扯着母亲系在发梢的蓝白相间的格子布。然而母亲终究在我们醒来的时候,依然停滞在安详的睡梦里。就像发梢的格子布一样,曾经招扬飘摇,现在却动也不动。对于母亲的记忆,只是每当在看见婴儿咂舌允奶的情景时,我才会依稀回味或者构想起我的母亲的**也该是如此的令人口舌生津吧。

母亲的安葬很简单,按照村子里的习俗,有了儿女后人的成年人,办身后事都是要披麻戴孝、长揖重拜的。就这样,在一个农闲的季节,历经三天,亲故乡友们把我的母亲葬殓在了凤凰山山腰的一颗大柏树下。父亲说那个冢基是母亲生前提过的,她说山腰不如山脊那么难爬,而且不会太晒,也不会太潮;凤凰山正迎着我家的大门,山脚下有我家的田地,还可以看见孩子们在双水河里戏水,听见父亲上山砍柴伐木的声音。

父亲指着我们姐弟三人说:“你们妈生前遭了活罪,冬梅的尿窝子刚睡完,又接着睡大喜和大庆的。”

“现在睡凤凰山上该是好多了。”父亲稍稍停顿,接下去用一种少有的语气陈述着。

葬下母亲后的次日,阳光明媚,春光无限。母亲的风寒该是会慢慢好起来了吧。

在安葬了母亲的当天晚上,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盘算给我和大庆买奶粉的事,老王村长引领着一帮子阵容恢宏的计划生育工作组成员组团光临了陋居寒舍。他们排闼而入,以至于我那未见世面的父亲一阵手忙脚乱。老王村长在我家中堂柜旁正襟危坐,然后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地报出计划生育超生罚款的金额两仟人民币整。这刚送完人,就迎来债,让原本手忙脚乱的父亲举手无措,只是在一旁苦着脸赔笑赔不是。

老王村长器宇轩昂地补充道:“青山,计划生育政策你也知道的,全国人民都行动起来了,我们也不能落后啊。要不是我妈给你家内人接生,怕是换了谁这俩娃保定生不下来。”

通过他的独白,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的号召力和执行力可见一斑。只是现今略一反刍便不确定他是要表达什么,为了强调熬老太的接生水平或是为了爆料自己的权利范围。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其实生孩子就像大小便,该排出来的时候怎可一忍再忍?然而那个年代的一纸空文,当真让多少人改变了这种繁衍了几百万年的人类行为。后来有人说起过,一个临产的村妇曾为逃避计划生育的追捕,逃至外地生育小孩,计生组来到她家中,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在她家帮忙看家的妹妹,直接给结了扎,如此这样,这个时代的悲剧就莫名而强制地被转嫁到了那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女身上,我始终惊讶于声势浩荡的计生组中竟然无一人可以分辨出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与一个发育不全的少女。还有人说起一个妇女分娩时被明令禁止接生,原因是她之前生过一胎,尽管她一再哭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生几个月后就夭折了,计生组却恪守职责,充耳不闻。然后在三天后黄泉路上便多出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用两个生命的代价响应了当地流行的口号“宁可多一坟,不可多一人”。总之,看来在那个年月,能请上村长的老母亲自接生才算最靠谱,而我和大庆的顺利出生也正是这个结论的有力证据。

如今想起,心有余悸。想想自打破壳出窝便如此出师不利,想必日后的舛途自是漫漫修远。

父亲低声嗫嚅道:“这造人生娃也干国家的事了?”

“这么跟你说吧,咱爹妈辈国家需要人,所以他们就像个造人机器一样两人搭班没日没夜地抓生产。眼下人口膨胀了,国家一声说不需要造人了,咱们这辈就得把那造人机器的电给掐断了。”老王村长说话间反复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偧开又合并,合并又偧开,就像是在用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剪断一条祸根的电源一样坚决。

“怎个断电?”父亲好奇地问。

“结扎。”一个斩钉截铁声音,就像是惊堂木拍在堂案、法槌锤在法官席上一般让人震慑。

父亲触电一般想到了村子里的劁匠、杀猪佬杜老九平日里是如何娴熟地将一只猪仔踩在脚下,用阉猪刀剜出两粒杏仁大小的睾丸,扔出去被两条狗各抢一颗狼狈而食的情景。刹那间吓了一身冷汗,他怯怯地说:“那不成了阉人?”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青山,现在你就是一千伏的高压电,缺了造人机器也是烂板子搭桥的事儿-白搭。你的电就留着自己用吧。”老王村长说完涎着脸,那群道貌岸然的计生组人员也都哄堂大笑起来。

我的父亲因为丧偶避免了像村子其他人一样夫妻双方必须有一人结扎,而老王村长就是全村带头结扎的第一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父亲和老王村长就成了两种男人。接下来的几天,他像劫后余生的漏网之鱼一样地庆幸自己的全身而退,从而心存感激地用东拼西凑来的钱为时不迟地维护了老王村长和计划生育政策的尊严。

也因此,我和大庆在只喝了一个月的奶粉后,就过早开始了人生的食五谷,生七窍。还算不太糟糕,我们喝的第一碗麦面粥,是用刚从田地收割回来的小麦新磨的面粉做的。父亲苦中作乐地说新麦糖分多,吃起来略带甜味。那时候我比起大庆更能吃喝,于是父亲总是把打得匀细的粥舀给大庆,而我的碗里总是盛着形状怪异,大小不均的小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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