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内室并不十分宽敞，加之老太君只说要见林夫人与黛玉，进内室的也只有邢王二位夫人和林夫人黛玉母女两了，其余诸人不过是在外间候着罢了。

且不提林夫人见到多年不曾相见的母亲的病容是如何心伤，便是黛玉见到外祖母垂垂老矣的样子也不禁眼睛有些模糊，忙低下头不让人发觉。

史老太君看着倒还不算太坏，只是大约因病了有一段日子，面容有些憔悴苍白，眼睛里虽有些浑浊倒还不是全然无神，系着深红泥金的抹额倒显得有几分精神劲儿，侧躺在床上。见林夫人领着黛玉进来了，倒是精神一振，接着眼泪也掉下来了。

林夫人要领着黛玉行礼，却被老太太给阻了，只哽咽道，“不必不必，这么多年不曾见了你，好不容易见了一回，也不知你日子过得如何。你这不孝的儿，出嫁这许多年，也不曾归省过，就是平日的信里也都是套话，总是让老母心忧。”

林夫人见此疾走几步跪在床前也跟着哭出来了，只一个劲的埋怨自己不孝。她心中也是苦极，自嫁到林家，离娘家何止千里之遥，又是个子嗣缘不旺的的，平日也是小心翼翼，既要维持自己当家主母的风范，又要时刻担心子嗣，唯恐被人嘲笑。又没有能在身边安慰的闺中好友，娘家诸人也与自己不是很亲密，纵受了委屈，也只得自己扛下，竟无一人可说知心话可安慰自己。平日也惦念娘家诸人，可是一个没有子嗣的主母注定要小心翼翼，岂敢离夫家千里回娘家归省。总想着以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谁知今日相见才晓得为时已晚。

黛玉见外祖母母亲哭得不成样子，心里酸酸的，不知何种滋味。却也容不得她想别的，轻轻推了母亲一下，话语中颇带了几分不知所措道，“母亲，您。”

史太君颇为怜爱的看着黛玉将林夫人扶起，一直在床前服侍的鸳鸯忙用手帕将他脸上的泪水抹了去。好不容易母女俩收了眼泪，小丫头们端了绣墩给各位太太们坐着，这才安稳了些。史太君看着一直侍立在自己母亲身后的待遇道，“这是黛玉丫头吧，来，到外祖母这来。”

黛玉听了，便依言走到床前，行了大礼，才道，“玉儿见过外祖母，外祖母万福。”

史太君喜极，“好，我的好玉儿，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外祖母此生能见着你们这些小辈们好好地过活，也算活得有些意思了，就是现在立时，也安心了。”

黛玉听得这不祥之言，忙道，“外祖母，玉儿不懂事，但也听母亲说过，外祖母最是慈善不过的人，必能福寿安康。”

史太君却是一笑，“这孩子到是会说话，只是你外祖母老了，如今不过熬日子罢了，也不知何时那小鬼便要收了我去与祖宗们团聚呢。”

这话说的连王夫人都坐不住了，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我看外甥女说得好，老太太这般慈善的人，必是要长寿的。”

史太君却是看了王夫人一眼，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也不说别的，只问，“宝玉呢，怎么不见他来。”

王夫人立时呐呐道，“他领着环儿兰儿在家庙里为您祈福，今儿要在那里诵一天的经呢。”史太君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邢夫人最是乐见王夫人不好的，此时便接过话头道，“怎么偏偏今儿到家庙里去，不早不晚的，不是说了姑太太和外甥女今儿到么，前几日也未见说要祈福啊，怎么亲戚一来到远远不见呢。”

林夫人静坐在一旁，她听得母亲口述悲言心里虽难受但也未曾失去理智。早在晋贤还未出生之时，因林府只有黛玉这一点血脉，当时母亲曾来信，提议若是林家日后依旧无嗣，便由自己做主，让宝玉黛玉二人亲上加亲，二人子嗣中选一承起林家香火。那时自己与老爷年岁已大，并未想到过自己会有儿子，想着林家几代单传，并无亲近的子侄，与族中众人关系也并不好，与其寻个不知根底的嗣子来，还不若是将黛玉许配给娘家侄儿宝玉，也算是给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好归宿。谁料得，才拿着信与老爷商议不过几天，自己这位好二嫂便寄了封信来，明摆着便是不愿结亲。既然二嫂不愿，自己倒还巴巴地缠上去不成。如今看这位嫂嫂的做派，可真是，难道今天将宝玉远远支开日后便不用见了？还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告诫我们不要动他儿子的心思？倒是把那宝玉看得太重了些。现时却是庆幸还好当时自己未曾应下。

且不说王夫人听了邢夫人的话是如何尴尬，便是史老太君听了这话也是不喜，虽说王夫人此事做的太露骨失了风度叫人瞧不起，邢夫人把这事摊开来说却是将家丑外扬了。这让出嫁女，还有外孙女怎么想贾家，到底大伙都还是贾家人。

史太君便牵了黛玉的手，令黛玉坐在床边，黛玉便斜斜的坐了。史太君这才道，“诶，是我不对，好好的咱们好不容易相见一次，却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一时又笑道，“好孩子，你外祖母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好不容易见你一回，却是熬不住了。本不想让你和你母亲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只是到底心里挂念着，放不下啊。”黛玉垂首道，“让外祖母挂怀，是黛玉不孝。”

史太君到底是病重的人，说了几句话，便有些喘不过气来，歇了好一会，才道，“你兄弟可还好？只可惜我是见不得了，若他来了，便叫他和你和众姊妹兄弟一起玩耍也是好的。你们有个极好的表兄，平日又孝顺，又懂事，和姊妹们相处的也好。只可惜今儿去祈福了，到不得见。”说着，又喘了一回。

黛玉不知如何应答，只拿眼睛去望林夫人。林夫人心里暗叹一声，便道，“母亲，贤哥儿很好，只是太小，不便长途跋涉，这才不能把他带来。日后等您好了我必然会带他过来见您的。”却是绝口不提宝玉。

史太君暗叹一声。却是什么话都不说，把眼睛合上了，手无力地在空中挥了挥。一旁的丫鬟忙说，“这是老太太累了，各位太太小姐们还是先出去吧，老太太这回说了不少话，费了不少精神了，要好好歇息一会。”

王夫人心里松了口气，便道，“姑太太，大姑娘，咱们先出去说话吧，在这怕也要吵着老太太歇息了。”

林夫人点点头，众人便回转过来，依旧往荣禧堂坐着。

却不知，在她们走后，贾老太太睁开眼，叹了一声，一旁鸳鸯听见了，忙道，“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摇首道，“无事，只是感叹，无知妇人要坏了自己儿子前途，我这糟老婆子也没法子啊。唉，再试一次，若是还不行，便算了，我也快没几日好活了了，没必要要为这事惹得自己女儿都不快。”

鸳鸯不知此话何意，但也知道事关主子，不当是自己询问的。便只道，“老太太这我却不动了，反正我只知道，老太太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却见老太太已合了眼，再不发话。却是又睡过去了。

又说荣禧堂里，贾郝刚一坐下来，便问道，“妹妹，老太太可说了什么，呃，如今精神可还好。”

贾敏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的德行，便说道，“并没说什么，只是我想母亲想得狠了，倒带累的母亲同我哭了一场。母亲如今精神有限，说了几句闲话便扛不住了，歇下了。”

邢夫人有些不忿，但到底未曾说什么。王夫人道，“我看今儿老太太见了姑太太和大姑娘欢喜得很了，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不错，往常可并没说过这么久的话。”

黛玉想着前世外祖母虽不算老当益壮，却也是健谈得很，讲起话来很是振奋的样子，那里会是这般模样。却是一叹，又告诫自己再不可将前世之事带入今世。

到底，世事已是不同了。

众人说了一会闲话，贾郝便道自己还有些事要处理，，贾政也说要回书房处理公务，这二位便先离了。王夫人便问王熙凤，“说起来，我倒忘了，给姑太太和大姑娘的屋子可准备好了？不如便安排梨香院吧，哪儿倒还宽敞又便宜。”转头又道，“姑太太勿恼，只是您原先住的院子现在住了琏儿他们，这动来动去的也不便宜，你看。”

贾敏心里不屑，这位二嫂啊，真真的把人当傻子呢。正色道，“这倒是不必了，虽说是自己娘家，到底还是要避讳些，我和玉儿这两个女人家，也不好住当年先祖用的养暮之所啊，更何况那还与外头连着，若是让亲戚的人知道了，知道的，说您要把好院子给我们母女住，不知道的，还当您不懂规矩呢。”

王夫人的脸色已是变黑了，偏偏不知如何反驳。邢夫人却是笑道，“诶，弟妹，这却是你不懂事了这女眷怎么能住到梨香院去呢，那可是与外头接着啊。这可真是，幸亏是是姑太太，咱们自家人，若是别人，可还不知要怎么恼怒呢。”

林夫人笑笑，“诶，二嫂也是好心，只是这却也不必了，我已吩咐了下头把我们林家的老宅收拾出来，今儿就能住。这会儿却是乏得很了，赶了这么些天的路，也见过母亲了，我们也该回家歇息了。”

王夫人脸上又是一僵，“这是怎么说的，这，姑太太才刚来，这宅子也没这么快就收拾好啊。不如今儿就住这，明儿再过去也不迟啊。”

林夫人说道，“诶，我知道二嫂心疼我，二嫂掌家呢，也有不少事要操心，我们住这，还不只要给您带多大的麻烦呢。”

王夫人哑口无言。却是邢夫人走过来道，“姑太太说的也没错，弟妹掌家不容易，唉，只怪我这嫂子不得力，才累着了弟妹。姑太太啊，我看这也快到饭点了，不如和我去我们那院子用顿薄酒如何，也算是我这嫂子给你接风了，也不用打扰你二嫂了。用完饭再回去，明儿再过来探探老太太，这才是正理呢。”

林夫人抿嘴一笑，“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道，“二嫂，那我就先去大嫂那了，明日再来拜访了。”

这邢夫人难得落一回王夫人的面子，心中痛快之极，又对贾琏王熙凤道，“今儿有客，你们也过一起用饭吧，凤丫头，你待会再来伺候老太太二婶也不迟啊。”

王熙凤是个掐尖要强的女子，黛玉本还奇怪今儿他怎么如此安静，一句话也不说，到像是换了个性子似地。如今才算明白过来，任凭风姐如何厉害，到底还是做人家媳妇，以往仗着老太太宠爱，姑母管家，自然可以随着性子来，可如今，老太太身子不好，她到底失了依仗。自然不能像以前那般随心了。黛玉心里叹了一声，到底是变了，凤辣子也不像从前了。

王熙凤低声应了，便和贾琏二人一同跟着往大房去了。众人因老太太得病，倒也没什么心情，不过一顿便饭，闲聊了会便罢了。

是夜，林府正院，林夫人半倚在坑上，一旁魏紫拿着美人捶轻轻的按摩。黛玉亲手从雨莺手里接过一盏参茶，递给林夫人。林夫人却未曾接过，就着黛玉的手抿了一口，然后挥挥手让丫鬟们都下去，才道，“玉儿，你也大了，也该懂些人事了，我问你，今儿个去外祖家你可看出了什么门道不曾”。

黛玉一愣，不由问道，“母亲，您，”

林夫人直直的望着黛玉，“你说说看。”

黛玉垂手，“依女儿看，大舅妈和二舅妈似乎间隙很深。”

林夫人道，“还有呢，只有这一点？”

黛玉道，“还有，玉儿不值当不当说。”

林夫人道，“我们母女两说话有什么当不当的。直说便是，你以后也是要学着管家的，在母亲面前，有什么不懂得也还可询问一二”。

黛玉道，“那，还有则是外祖府里管事的是二舅妈和琏二嫂子，可是外祖母好像对大舅妈二舅妈都不甚喜欢。女儿觉得很奇怪，本来管事的当是长房长媳，让二舅母做掌家太太，已是奇怪，可若是长辈偏爱二房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外祖母似乎对二舅母，也不像是那般喜欢。”上辈子黛玉也奇怪为何让二太太掌家，可是到底那会外祖母还是比较偏爱二房的。不像这回却有些故意落下二太太的面子了。

林夫人笑道，“你倒是问到点子上了，你却不知，你外祖母倒是真心偏爱二房的，再加上你大舅妈是后头娶得，行事也，唉，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这二舅妈虽行事虽不甚出色，到底有个好家世，又生了好几个嫡子女，也算是有福。再加上大房取得新媳妇，就是你琏二嫂子，是他的亲侄女，这姑侄两个可不就把持了荣国府么，呵。”贾夫人说着冷笑了一声。

黛玉低了头，不发一语。

林夫人又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黛玉道，“母亲方不是说是为了教会女儿理家处理人事么。”

林夫人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道为何你外祖母那么宠爱二房却在我们面前下了二房面子。”

黛玉摇头。

林夫人正色道，“玉儿，你听着，这话本不当与你说，可是说了，对你只会有益，不会有害，所以我只说这一次。你外祖母一直想把你许配给你二舅母的儿子，名唤贾宝玉。可是因我与你二舅母有些，有些不善。你二舅母一直不肯。这就是为什么，你那些兄弟侄儿选在今儿去祈福的原因。你外祖母也是气极了。可是却不曾想，她这一闹，本来我和你二舅母就都不同意，此刻就更不可能会答应这事了。”

黛玉直呆呆的站着，过了许久才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外祖母想要把，许配给那位表哥呢。”

林夫人沉静了会，突然笑道，“到底她是贾家的老太太，凡事自然要为贾家的子孙着想。玉儿，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母亲，是你的外祖母，贾家也是一样，是我的娘家，你的外祖家。不管怎样，都是血脉亲戚。更何况你外祖母如今怕已是弥留之际，做晚辈的，到底还是要孝敬，他说什么，不要明确的拒绝，也不要答应。远着点那位贾家的表兄，这就够了。其余的，你自己想吧。”

黛玉其实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虽不愿相信，却也知道这就是事实。更明白母亲今日被娘家中人，尤其是外祖母的试探和算计伤得狠了。于是便默默无言的转回偏房，那儿暂时是他的卧房。

黛玉躺在床上，雨莺在外间守夜。黛玉在帷幔下握紧了双手，原来是这般，贾家二房并不能继承爵位，那么外祖母就必然要为宝玉另寻一条路，既不能靠恩封，也不能靠祖上爵位，宝玉又是个不爱读书的，那么只能是捐官，想到自己父亲以后官位，这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怪不得呢，难怪当年二舅母第一件嘱咐我的事就是离宝玉远远的；怪不得，父亲离世后那些闲言碎语便不断涌现。怪不得，……

黛玉闭上眼，不要想这些了。如今，我已是和当年不同了，我有父母亲，有弟弟，再也不是那个他们口中刻薄小器的孤女。又想到母亲的话，叹了一口气，也罢，不管怎样，到底，还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