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鬼屋案中案》第1章:一步一惊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林伟强的心中一片茫然。

说实在的他应该高兴,应该开心,走到今天这一步,十分不容易。多少人朝思夜念,费尽心机出尽八宝,无非为了这一天的及早到来。如今这一天到来了,也算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呢!但是说实在他又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开心不起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十年来,他常常仔细地想过一旦有今天将会怎样做,今天终于来到了,心里却生出一种失落感。好像一只小鸟,被困在笼中固然是一种悲哀,被放出笼外而失却了方向不知道怎样去飞同样是一种悲哀,甚至是更大的悲哀。如果一只小鸟被困在笼中十年,出来后的情形将会如何?它还会飞吗?

林伟强不知道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一只被困笼中的小鸟一旦出笼后会怎么样,他只是从直觉上感觉到,自己觅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他自己就是一只这样的小鸟。

他的心好木,好茫然。

车窗外是一片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匆匆地一晃而过,留不下完整的印象。唯有天边的几片白云,才以清高而永恒的姿态姿悠淡定地挂在那里,俯视着人生。林伟强宁可望着那白云,而不想望车内的乘客。白云是熟悉的,他曾望过千次万次,每次都可以找到平衡与安慰,他愿不厌倦地望白云。乘客是陌生的,他们穿着林伟强没见过的服装,说着林伟强不容易理解的话,话题又与林伟强毫不相关,林伟强便独自望向窗外,望向天边那悠悠的白云。

车停了,跳上来几个大脊垒垒的男人,迅速地把住司机和车门。车一开,一个男人就拔出匕首大叫道:

“各位乡里,我们是出来找吃的,要钱不要命!各位老老实实将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没银子的有首饰也行,项链戒指,耳环胸针,大小通杀!多多益善,少少无拘。只要你们配合,我们保证你们安全。如果有人古古怪怪出蛊惑,莫怪我兄弟不客气!多谢合作,立刻开始,快趋快趋!”

这一番话说得倒水般流利,显然不是初出道的雏哥。乘客们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噤若寒蝉,百般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掏出钱物,交给那个拿着水桶袋的大汉。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损失了钱财日后可以再挣回来,被凶神恶煞的打劫者捅上一刀却是极不合算的事。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乘客们要命不要钱,个个驯服得如羊羔一样。

拿水桶袋的大汉循着座位一路收过来,眼见得收获甚丰,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依然是恶死模样。来到林伟强面前,大汉见林伟强端坐不动,便喝道:

“喂,你呢?”

林伟强说:“我没钱。”

“我没钱”三个字平平淡淡,声音也不高,乘客们听在耳中却好像惊雷般响,个个都向林伟强望过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穿着老土的人居然不识好歹,居然说没钱!既然打劫者不计较钱多钱少,随便拿些出来就打发过去了,何必为了几个钱而惹祸上身?甚至会激起打劫者的火气,拖衰全车人一起倒霉。土佬!戆鸠!

大汉似乎没见过林伟强这种人,一时间想不出对付的话,就随口说:“没钱?没钱你怎样出门?”

林伟强说:“我的钱仅仅够买车票回家,给了你我就车票都买不起,你打劫也要留条路给我走呵。”

大汉说:“那你有值钱的东西吗?”

林伟强说:“只有一张纸最值钱。”

大汉说:“一张纸?银行存款单?借据?屋契?拿来看看!”

林伟强从口袋摸出一张纸递过去:“我认为值钱的,你未必会看得上眼。”

那大汉不看时万事皆休,一看便目瞪口呆,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前面那个曾经拔匕首大叫的小头目见苗头不对,走过来看一看,也愕愕然。总算他吃过夜粥见过世面,放软了口气说:

“兄弟,趸几份?”

林伟强说:“孖六。”

小头目说:“哪一瓣?”

林伟强说:“放血。”

小头目眼珠一转,懒大方地道:“好,山水有相逢,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今日到你门口为止。”

他扬扬手,喝令司机停车,几个人一道烟地下车走了。

眼见得打劫者走得无影无踪,乘客们才松了一口气,夹七夹八地议论起来。坐在林伟强后面的庆幸自己好运气,避过了风头保住了钱财;坐在前面的则咬牙切齿地咒骂,用尽了最难听的词句。有几个牙尖嘴利的意犹未尽,对着林传强指手划脚。见林伟强不声不响,竟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转头来说:

“喂,你是什么人?”

林伟强没在意,自顾自望着窗外。

那人提高了声音:“喂,你是什么人?”

林伟强转回头来,看了看这个人,漠然地道:“我是什么人又关你事?”

西装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说:“你和歹徒说了些什么话?你们串通了搞什么鬼?”

林伟强笑道:“你扮正义?扮英雄?扮人大代表?你又正义又英雄刚才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报纸不是天天都提倡见义勇为吗?”

西装当场被呛得翻白眼。

林伟强说:“你问我是什么人?我是劳改释放犯,今天才放出来。刚才那几条友不够我恶,怕了我,就放我走路。你懂个屁!”

全车寂然。

林伟强再没有说话,车上的乘客也一言不发。既然有匕首的打劫者都怕这个劳改释放犯,那谁也不够胆去惹这个太岁。

老虎须可不是好拔的。

***

“趸几份”的意思是“判多少年”。

“孖六”的意思是“十二年”。

“哪一瓣”的意思是“判哪一条罪”。

“放血”的意思是“杀人”。

林伟强拿出来的那张纸,是释放证明书。

十年前的今天,林伟强以杀人罪被捉,接着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

他杀了人而没有杀死,年纪又小,从轻发落才判了十二年。刚刚坐牢时,他尽情地作反,是出名的打不死的硬骨头;后来厌倦了,不再作反,因表现好而被减刑。第一次减刑一年,第二次又减刑一年,坐足十年便获得释放。据减刑裁定书所写,他获得减刑是因为改造得好,有立功表现。究竟有没有改造好,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有时似乎已经改造好了,有时似乎又未曾改造得好。改造这个字眼,太过迷离,太过恍惚,不容易把握住实质。具体表现出来就是有没有获得减刑,获得了减刑就是改造好了,一般人都这样认为。因此可以说,林伟强是已经改造好了的犯人。不,不再是犯人,是新生的公民。

那么那些获得减刑放了出去又重新犯事的人呢?是改造好了还是没有改造好?

林伟强不去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

做人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

他只是认为要看一步走一步,如果出去后找到一份职业,有吃有住,自然不去犯事;如果求职无门,就难免重新捞偏门。人要生存就要挣扎,白道黑道都是挣扎的不同方式,用哪一种方式因人而异,由环境造成。时势可以造英雄,英雄却不能造时势,强行去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林伟强文化水平不高,但据一起坐牢的一个大学生说,林伟强的悟性颇佳。什么叫悟性,林伟强懵诧诧,他做事凭直觉,想做就去做,如此而已。

出狱以后怎么办呢?林伟强心里不踏实。幸而他雄风犹在,刚才能镇住几个打劫者就是明证。一个人的雄风,威严,煞气是与生俱来的,难以强加,难以训练,难以伪装。雄风犹在,或者能助他度过难关。

他望着窗外想起了一起坐牢的那个大学生写的一首叫做《你我》的诗:

你说雨后观山好青葱

我说厌秋黄叶意更浓

你说冬天过了是春天

我说四季循环总从容

你说东边日出西边雨

我说早已看惯虹的空

你说河东河西三十年

我说长河浪尽皆无踪

你说爱是无涯情相共

我说无爱无恨无轻重

你说何日才能再度逢

我说缘来缘去早深种

林伟强非常喜欢这首诗,喜欢诗里的那种味道,也许这就是所谓悟性吧。

他心里还有一个秘密。

他希望快点见到K哥。

***

林伟强回到了G市。

十年前的G县,现时变成了G市。昔日的横街窄巷,让位给几十米宽的水泥大马路;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彻底抹去了乡村牧野的情调;霓虹灯的光芒,给一切涂上了浓浓的色彩。林伟强东问西问,总算问到了凤凰派出所的所在,就进去交上释放证明书办理入户手续。正办着,一个中年人走过来,拍拍林伟强的肩膀说:

“林伟强,你还认得我吗?”

林伟强望望中年人说:“认得。十年前是你捉我的,你叫陈叫陈雷。”

正在登记入户表的户籍警讨好地说:“他现在是我们的所长啦。”

林伟强说:“陈所长,恭喜你高升,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关照。”

陈雷以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欢喜说:“吃了几年皇家饭,果然脱胎换骨,眉精眼琦!你回来了,我欢迎你,今后要好好做人,别再想邪门歪道。自己开间大排挡,分分钟就发起财了!”

林伟强说:“陈所长你真会开玩笑,我单身寡佬,无依无靠,哪里来本钱开大排挡?”

陈雷说:“你的本钱就是青春,这个本钱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不要急,慢慢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谈话间手续已经办好,陈雷高兴起来,带着林伟强去到兰花街居民委员会,找到居委会主任王兰香。陈雷向王兰香介绍了林伟强的情况,请她尽力安排一下林伟强的食宿,帮助这个举目无亲的年轻人找个职业。王兰香想了想说:

“住的地方有是有,只怕不得长久。我们街道有间空屋,是华侨的,被人占用了十几年,刚刚才收回来。那个华侨写信来说过两三个月就回来收屋,在他没回来之前可以给你住,至多住两三个月。你唯有快些找份工作,有宿舍住的,才是长远之计。说起来你为何这般命苦,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戚,落得今日这种地步。希望你找份好工作,好好做几年,娶个老婆过安乐日子吧,真是前世无修,阴功啰!”

陈雷对林伟强说:“王主任是有名的霸咋香,一把嘴利过飞刀,打遍G市无敌手。但她为人绝对热情,最肯帮人忙,你的事包在她身上,尽管放心!”

王兰香笑道:“陈所长真会开玩笑,我不过学坏一把嘴,倒落下响当当的一个绰号。没办法啦,坐了这个位子,只好尽力为街坊邻里谋利益。你的事包在我身上,放心放心!”

于是林伟强住进了兰花街六十三号,蚊帐被铺梳洗用具都是由居委会赞助的,一日三餐由王兰香托人情走后门去一间小工厂搭伙食,伙食费先由居委会垫付,说明林伟强有工作后在薪水里扣回。一切安置好后,王兰香叫林伟强随便玩玩,散散心,她要去四处走动,看有没有适合林伟强的工作。

林伟强对目前的处境基本满意,兰花街六十三号是间颇为老旧的古式大屋,除了一间新加建的卫生间外,一切都古香古色,看上去似乎有七八十年的历史。这间屋好就好在宽阔,通爽,没人住,林伟强一个人住非常之舒服。他躺在床上,体会着重新自由后的滋味,不用每日晚上点名收仓,不用剃光头,不用穿着一色蓝底白侧边的劳改服,不用……不用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反而不习惯。十年的烙印毕竟入心入肺,不可能一时间抚平和抹去。此时此刻的他,非常想到大街上逛逛,看看那些十年前还没有而现时街知巷闻的时髦事物。但他不能去,要等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必定会来找他,而他又必定要先见那个人的。

那个人就是K哥。

***

K哥是个大肥佬。

K哥说:“亚强,你出来了,一定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让你到我家去,也不去接你回来,还叫你不要来找我。我实话告诉你,这十年来我寄钱寄东西给你,有时去劳改场看你,都是瞒着我老婆的。”

林伟强颇感意外:“哦?”

K哥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又长气又冗气又小气,加上社会上的眼光与偏见,我又怎么能公开和你保持联络?我和你一场兄弟,当年同捞同煲,总不能见死不救,任由你一个人在劳改场自生自灭。我怕你心情难受,就一直说我老婆如何问候你,其实她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你想,如果她突然间知道我十年来一直瞒着她去资助一个劳改犯,她会怎么样?所以我只能偷偷来找你,不能让熟人见到。”

林伟强感动道:“K哥,真难为你了,我一被判刑,旧时的兄弟都鸡飞狗走,各散东西,独得你一个记挂着我,十年来不断地资助我,而且还要瞒着大嫂。我也不会说客气话,只能慢慢地用行动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K哥说:“兄弟,何必说这些话,我若要你报答,就不理你了。你现在干手净脚,两袖清风,用什么来报答我?我不要你报答,我只看重我们之间的友情。如果有朝一日K哥我衰了,你能够时不时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伟强没作声。

他想到了心里的那个秘密。

K哥说:“你回来了,有什么打算?”

林伟强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找份工来做吧。我一没技术二没本钱,只有一股牛力气,做粗重功夫可以胜任的。”

K哥说:“这很难办的,现时招工多数看文化程度,一般都高中毕业,起码要初中,没文化的薪水都特别低。”

林伟强说:“我在劳改场也考了张初中毕业文凭,但那是假的,骗骗人而已。”

K哥说:“我帮你留意一下,不过几年来我循规蹈矩,认识不了什么人。”

林伟强说:“算啦,再要你操心我就真的过意不去。居委会的王主任说帮我找一找,看来她有几成把握的。”

K哥说:“王兰香?霸咋香满有人缘的。她老公死得早,儿女又大了,闲得发毛,就四处为人排忧解难。没法子,精力过剩嘛。”

林伟强说:“希望她早早帮我找一份工作,解决吃饭问题,其他事慢慢再算。”

K哥摸出几张钞票递过来:“喏,给你用。坐牢没钱都还有碗饭吃,回来了没钱就寸步难行。”

林伟强说:“我不能再用你的钱了,很快我就会有工作,就会有钱。”

K哥说:“谁知道你的很快会很快到几时!你走到街上,喝杯水上个厕所都要钱,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万万不能。我知道你的心,觉得负累了我,不好意思。我负担了你十年,还怕负担这一两次吗?就当是我借给你,日后你有钱就还,没钱就算数。”

林伟强觉得心里压力很重,无法抗拒K哥的一番好意。事实上也是这样,负担了十年,还怕负担这一两次吗?只是钱财债好还,人情债难还,K哥的这番深情厚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答得完。十年,十年间人面桃花,沧海桑田,问世上能有几人始终不渝地支持自己的朋友十年?

唯有K哥。

K哥将钞票塞到林伟强手中说:“趁有空到处走走,以后有工作就没时间玩了。你要打醒精神做人,不要随便相信人,花言巧语满口胡柴的人多得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吃得你骨头渣子都不剩下。最要紧自己醒目。”

林伟强感激地点点头。他在这世界上没任何亲人,只有K哥一个朋友。除了K哥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在劳改场学到了一句名言: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只能相信自己。

一句屡试不爽的名言。

劳改场里高手如云,贪污的,诈骗的,走私的,勒索的,盗窃的,打架的,杀人的,强奸的,林林总总,哪一个没几下绝招?在这些人当中浸泡十年,任你蠢笨如牛,也应了常在台边站母猪都会打拍子这句话,会学得几下招数。何况林伟强既不蠢又不笨,自然在耳闻目濡之下功力渐厚。他回到G市不到一天,就发现了一件跷蹊之事,只是因为刚刚发现,证据不足,他才不告知K哥。只须假以时日,有足够把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跷蹊之事就是:有人在暗暗跟踪林伟强。

***

晚秋的天气好到七彩。

林伟强口袋里放着K哥给的钱,却不舍得乱花。劳改场里的挤迫感已使他长期处于窒息状态,如今有了松动的环境,何不放纵身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沿着海边一直走去,穿过小狐狸公园,越过新市区,逛了星河咖啡廊,旅游购物村,犀牛望月宾馆,香格里拉大厦,走马观花地步行了五六个小时,居然没有花一分钱。他也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疲劳,多年练就的强劳力体魄的确过得硬。就这么七转八转,不知不觉转入一个山明水秀的所在,在山坡旁边见到几垄青青绿绿的萝卜。他正自口渴,顺手拔了一个在小溪中洗洗就嚼将起来。嚼不了两口,石山后面转出两个挑桶浇水的和尚,一个年纪尚嫩的小和尚便嚷道:

“喂,你怎么偷我们的萝卜?”

林伟强斜了小和尚一眼:“别这么小器,一个萝卜就鬼杀般嘈!吃个萝卜解解渴不行吗?”

小和尚说:“现时人人都喝可乐雪碧,穷一些的喝菊花茶,最差的也喝矿泉水,哪有吃萝卜解渴的!你偷和尚的萝卜,倒过来说我们小器,知不知羞!”

另一个老和尚说:“不要吵不要吵,他身上碰巧没有钱,如何买矿泉水喝?一个萝卜有什么不得了,他吃也是吃,我吃也是吃,既然都是吃,何必分你我他。”

林伟强说:“这话说得才有水平,而且我也不知道这萝卜是和尚的。你这小和尚连一只萝卜都不能施舍,怎么去修成正果?来,我帮你浇水,算是补回萝卜的价值。”

他卷起袖子,一把拿过老和尚的水桶就干起来,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很快就浇完了几垄萝卜。他脱下衣服,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水,老和尚递过来两只洗干净的萝卜说:

“施主,你喜欢吃萝卜就多吃两只吧。”

那个小和尚兀自咦咦哦哦地道:“浇水换萝卜吃,也很公平,好过要我们请零工。”

林伟强斜那个小和尚一眼说:“公平?你要到世界上来找公平,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不要想公平,要忍,管他公平不公平,自己心中摆得平就好。”

老和尚的眼内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拉林伟强在树荫下坐好,闲谈着道:

“那你有时碰到极不顺心的事,怎么办?”

林伟强不假思索地说:“碰到极不顺心的事,我就转头来想一想,就觉得顺心不顺心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完全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什么叫顺心,什么叫不顺心,有时候很难分清的。肯改一改自己的意愿和想法,明白开心和烦恼大多是自寻的,不去计较,人就开心得多。”

老和尚说:“你又是几时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林伟强想了想道:“大概是近两三年吧。以前我火气很猛,时时都不开心,后来慢慢想通了,就觉得以前好笨好笨。我用了十年时间,才想通这个道理,就像你们和尚说的,什么看着墙壁十年。”

老和尚说:“面壁十年。”

林伟强说:“对对对,面壁十年。我没文化,你不要见怪。”

老和尚叹道:“没文化的人尚能参透禅机,有文化的芸芸众生不知作何感想!”

林伟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老和尚说:“我自己自言自语罢了,施主不必顾虑。”

林伟强说:“你们做和尚的怎么在这里种萝卜呢?和尚不是专门练武功的吗?而且在深山大岭内,怎么到G市来了?”

小和尚忍不住插嘴说:“你不知道这里有个白莲寺吗?好闻名的喔!”

老和尚斥道:“咄!名利之心何其重也!”

林伟强说:“我坐牢坐了十年,刚刚放出来,连G市都认不出来,怎么知道你们白莲寺还是黑莲寺?”

老和尚说:“善哉善哉。施主历此劫难,难怪勘破世情,不再计较公平与否。正如白莲寺,人知也罢,人不知也罢,又于我何碍?我于世上,不为人知,不为人不知,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又何求知?”

林伟强听得一头雾水,好像坐在云端上。

老和尚说:“对不起,扯远了。你坐牢十年,很辛苦吧?”

林伟强说:“开头几年十分辛苦,后来想通了就不觉得辛苦。比如说吧,大街上的人虽然自由,但有时比我们更辛苦。有人告诉我,辛苦分为两种,一种是肉体上的辛苦,另一种是精神上的辛苦;精神上辛苦的人,肉体上才会辛苦,精神上不辛苦,肉体上也就不辛苦了。所以到后来两三年,我不觉得辛苦。”

老和尚说:“和你说话倾偈,真有意思。”

林伟强说:“我和你一不亲戚,二不相识,说起话来居然顺心顺耳。有些人朝见口晚见面,偏偏没话可说,这就叫做,叫做缘来缘去早深种。”

老和尚说:“缘来缘去早深种?”

林伟强说:“这话可不是我发明的,是和我一齐坐牢的一个人说的。他喜欢写诗,喜欢写歌,我也很喜欢读他的诗,唱他的歌。和尚,我唱一首给你听好吗?有人说我是男中音声线,只不过没有训练过,其实好有前途喔。”

老和尚说:“你就挑一首你最喜欢的唱吧。”

林伟强唱道:

品味特殊常拥孤独躲进楼阁中听秋雨

独爱雨丝一滴一点与真挚心共处

心平气和遥望山岭风韵神采都失踪影

仍有几丝浅绿的生气雅然写我意

情仇已空秋雨处来去都只是早或迟

流星片断长久忆记已是快乐事

秋雨渐浓常拥孤独躲进楼阁中听心语

无尽夜空飘洒的雨线似我的爱意

不管偶然还是天赐且看人世的风跟雨

毋让变迁使我的心境添上一点刺

人情易空秋里树黄叶纷飞远心未移

以空灵和仁厚宽慰写爱千万次

一曲歌罢,令老和尚沉吟良久。老和尚说:“歌词真的好有意思,只是曲调熟口熟面,好像在何处听过。”

林伟强说:“曲调是几十年前的,拿过来填上新词,就成了新歌,老歌翻唱。”

老和尚说:“我想起来了,那原是一首应制歌,如今翻新杨柳枝,也是化腐朽为神奇。施主,你虽心胸坦荡,但我见你眉目间隐隐有煞气聚敛,应为不祥之兆。可把左手伸来一看?”

林伟强伸出左手说:“看什么?看手相?”

老和尚看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才说:“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但无生命之虞,终可遇贵人指点。施主谨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好,我也要回寺了,就此别过。”

林伟强说:“哎,和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这样走了?”

老和尚笑笑说:“既是缘来缘去早深种,又何必留下姓名。你我若有缘,日后自会相见的。”

眼见两个和尚挑着水桶去得远了,林伟强也穿好衣服走人。他漫无目的,打算循着来路转回去。走过一片竹林,忽听得一声娇柔的惊呼骤然传出,像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林伟强循声奔过去,看见竹林里有一个穿裙子的女生,双手捂住脸孔,全身像是在发抖,就问道:

“喂,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那女生颤抖着声音说:“蛇……有条大蛇!”

林伟强也紧张起来,顺手从地下捡起一节枯萎的竹枝,一步步挨近那女子,小声说:

“在哪里?”

女生的手向前面草丛中一指,又捂住脸孔,显然已受了极大的惊吓。

林伟强小心翼翼地审视着那堆草丛,不见有什么动静;他用竹枝轻轻拨了拨,也不见动静。他干脆出力捅几捅,将草丛翻了个透,松了口气说:

“没有哇,可能走了。”

那女生迟迟疑疑地放下手来说:“走了?”

林伟强说:“真的走了,你放心。”

那女生轻舒一口气,神经一放松,立刻软了双脚,倒在地下。林伟强连忙把她抱起来,移到荫凉处,小声说:

“你怎样啦?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那女生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刚才那条蛇吓死我了,又长又大条,吐出红舌嘶嘶地响,向着我,我以为这次死定了。好在你……”

她无力地合上双眼,两只手紧紧地捉住林伟强的手臂。林伟强这才发现,怀内的女生竟是一个绝色佳人,漂亮得出类拔萃。弯弯的淡淡的眉毛,齐齐整整的眼睫毛,玲珑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和谐地配在一起,处处都恰到好处。她薄薄地化了妆,微微的脂粉香幽幽地散发着,披肩的秀发下露出一对耳环,高雅脱俗,仪态万千。林伟强不禁怦然心动,眼睛不敢直视女子高耸的胸部。他想放下她,又不敢放下她,也舍不得放下她,一直抱住她又似乎不妥当;一时间委决不下,鼻翼上已渗出了汗珠。

好在那女生慢慢睁开眼睛说:“多谢你,我现在没事啦。”

林伟强扶她坐好说:“你没事就好,我刚才听你叫得恐怖,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现时社会治安不好,凡事都要小心。”

说完却不禁笑起来,笑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来。那女生见他笑得古怪。便问道:

“你笑什么?我的样子好好笑吗?”

林伟强说:“我笑我自己。”

女生说:“笑自己?自己有什么好笑的?”

林伟强说:“我说现时社会治安不好,其实就包括我自己,就是我这种人才使社会治安不好的。”

女生低叫一声,害怕的神色浮在脸上。

林伟强说:“你不要怕,我无恶意的。我以前坏,现在不会再坏了。我刚从监狱出来,我会好好地做工,不做坏事,”

女生盯着林伟强看了一阵,说:“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如果我坐牢,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告诉人会招惹好多猜疑。”

林伟强说:“就算我不说,人家也会知道的。”

女生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伟强说:“林伟强。双木林,伟大的伟,坚强的强。”

女生说:“我叫李艾玲,木子李,草花头的艾,王字玲。”

李艾玲。林伟强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李艾玲说:“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林伟强说:“还没有找到,不过有人在帮我找了,相信好快就找到的。”

李艾玲说:“那你现在是来玩啰。”

林伟强说:“是的,你呢?”

李艾玲说:“我也是来玩。我在犀牛望月宾馆客房部工作,今天轮休,来白莲寺上香,许个心愿。”

林伟强说:“上香?你相信这种东西吗?”

李艾玲说:“信不信不重要,最重要是好玩。反正休息也没地方好去。”

林伟强说:“原来这里叫白莲寺,难怪那个小和尚说白莲寺好闻名的。”

李艾玲说:“你连白莲寺都不知道!也难怪你,看你的衣服,就十足十僰佬进城;到你有了薪水,应该买几套好衣服。你这人只要穿起好衣服,会很帅的。”

多年来没有接触过异性,骤然认识一位靓女,又被她称赞英俊,林伟强的心里十分舒服。他今天心情本来就好,此刻更是好上加好,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舒服。他希望李艾玲能留久些,说多些话,那今天就会过得好开心。

李艾玲说:“你说什么小和尚,是怎么回事?”

林伟强将刚才和两个和尚的谈话说给李艾玲听,李艾玲惊讶道:“哎呀,你真好运气!那个老和尚是无嗔和尚,远近闻名,看手相一流,百发百中!他是白莲寺主持,极少为人看一次手相。听说曾经有人以一万元作酬金请他指点迷津,他都一口拒绝,你看你多好运气呵!”

林伟强说:“我还以为他顺口开河车天车地,原来是真的!他预言我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但无生命之虞。什么叫生命之虞?生命里的一条鱼吗?”

李艾玲说:“虞就是忧虑,无生命之虞就是没有生命危险。”

林伟强说:“那我就放心了,血光之灾,不过流些血,没什么了不起。”

李艾玲说:“你这人真潇洒,流血还说没什么了不起。我如果看见血,我会头晕的。”

林伟强想,如果你坐十年牢,你不但不会看见血就晕,只怕一碗血你都可以喝下去哩。

李艾玲说:“你没去过白莲寺,我和你一齐去玩,好吗?”

林伟强当然求之不得。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游山玩水,开心到不得了。游完白莲寺,两个人又到大排档吃炒粉鱼蓉粥,又抢着做东,还是李艾玲以林伟强没有工作没有薪水的理由和以后林伟强有薪水再回请的协定付了钱。到他们分手时,G市已是一片灯火,全城灿烂辉煌,活色生香。李艾玲神采飞扬地说:

“亚强,你得闲就来找我玩,好吗?”

林伟强说:“一定!”

李艾玲说:“你发了薪水,就请我吃炒粉鱼蓉粥,你不准赖帐!”

林伟强说:“绝对不赖帐!”

林伟强将李艾玲送到犀牛望月宾馆门口,看着她走进去,自己才回家。他想着这两天来的奇遇,心里好兴奋,尤其是认识了李艾玲,更是乐事一件。美中不足的是,在开心地游玩时,后面吊着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

那个跟踪者。

林伟强回到住处,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动过了。早上临出门时,他特意拔下一条头发,仔细地压在衣服与衣服之间。如今他轻轻揭开衣服,头发却不见了。

是谁呢?

根据时间来推断。跟踪者与搜衣服者不是同一个人。根据环境来推断,搜衣服者要么有兰花街六十三号的钥匙,要么是个开锁的高手。看来他们对林伟强好感兴趣。

他们想做什么?

林伟强当然不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如果兰花街六十三号算是他的家的话。

坐了十年牢,他学会了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心里,心是最好的保险箱。

坐牢十年,眉精眼琦。

他将头发压在衣服之间,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是否引人注目。他要和那些人斗斗心机,决一雌雄。

一步一惊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