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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渡》蓬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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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瀛府

是谁不经意将它 拾出坎坷

小小的一颗 证明那场爱过

你看见了吗 它轻轻 裂开了

【先生遣众位同门出蓬瀛入乱世,到江南或者其他地方走走,开阔眼界。】

师父让我也出去看看,然而我其实是不太情愿的。

“师兄妹们自然是武学上造诣不错,我一个一心研究机关木甲的,自个儿出去溜达,您老人家还真放心,也不怕、我被个谁谁谁欺负了?”

“谁敢欺负我们烟湖,”师父说得轻描淡写,“你不带着你的焉狐招摇过市、除暴安良,那些个蟊贼路霸就该谢天谢地了。”

“哎,师门不幸,您老人家怎么不学学潜叔呢,看人家当师父的,多爱护少主——师父你差远了啊。”我抗议师父不待见我,几欲撒泼。

“第一,墨涵并非只有沈暗河一个师父;你和少主的待遇么,也没什么可比性。第二,为师就你这么一个天纵奇才的徒儿,自然是愿意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愿意怎么摔打就怎么摔打。第三——”他挑眉看了我一眼,摇摇地踱到我身边。我暗叫要糟,慌忙双手抱头,闭眼一缩脖子。却听“哐当”一声,焉狐打了个滚儿,翻了翻肚皮,作四脚朝天状,装死。

“第三,好的不学,偏偏学墨涵,非要把人家叫老。”他慢条斯理地用折扇敲着我的头顶,“沈暗河到底比墨涵大了二十几岁吧,被墨涵叫一声老人家,其实倒也没什么。”他说着手腕一番,重重敲在我头上:“你自己说,我比你能大几岁,嗯?十岁都没有的,就敢叫我老人家,平日里真是调教你少了。”

我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俯下身去,心疼地查看焉狐的状况。看着他轻飘飘地出了房门,再看看直直挺尸的焉狐,我扁了扁嘴,扑到地上打滚啊打滚。

“呜呜呜师父你欺负人家……你把焉狐怎么了啊它怎么就死不瞑目了啊啊啊……”

后来听路过的师兄说,由于我哭得甚为惨烈,搞得大家还以为师父把我怎么了似的。

我听说之后,翻了翻白眼对师兄说,他与其弄坏焉狐还不如把我怎么了呢。焉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看我修了它几天,它还是病病歪歪的,搞得厨房的阿婆见了都以为焉狐和她养的黄猫一样吃了泻药拉稀呢。最可恶的是,后来我打开焉狐的肚子一看,果真是肠子那里拧了几个麻花!你说师父他这神仙的,他敲一下焉狐的脑壳而已就算焉狐的脑袋被他敲坏了也不至于给我来个柔肠百结吧!

师兄听闻之后,极为同情地看着我表示:所以烟湖啊,你的木甲之术,的确还是学无止境的。

我表示甚不爽。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春风十里,荠麦青青。

唔,我且解鞍,少驻初程。

城南门外的一个地摊前,守着一堆乱七八糟器物的老头儿看我从焉狐身上一跃而下,居然只是很淡然地打量了我几眼,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就继续懒洋洋地晒太阳。倒是近旁一干来往行人,看到焉狐在我从它身上下来之后,居然还千娇百媚地瞪了我风情的一眼,个个酥倒半边身子杵在原地忘记行走,瞪得眼珠子都快要脱窗落地,纷纷表示理解不能。

“这是个什么物事,多少钱?”我探手向前,伸直胳膊才够到。拾起那颗老人将之放在垫布最里面、左边角落的石头,我轻轻握住手里,细细摩挲着问道。

这石头只有我的拳头般大小,一端圆些,另一端微尖。表面似乎密闭着丝丝网状的纹理,隐隐透出灰褐色的光泽,毫不起眼,却给我一种极细腻极温柔的感觉。

兴许是空的,兴许也不是石头,因为很轻。

“您要是瞧着欢喜,看着给个价钱吧。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物事,”老人看了我一眼,徐徐道,“这个物事,还是己酉那年,粘罕为了抓咱们皇上、攻破咱们这里,战事平息下来之后,小老儿在废墟里淘取器物时,无意中拾得的。”老人悠悠叹了口气:“算起来有七年了吧,您还是第一个留意到它的。”

“哦?是这样么,”我取出一颗小小的金锭子放下,“那我要了,您老人家别嫌少。”

“这……”老人看到金锭也未吃惊多少,“您这也太抬举了,小老儿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我拘了那物事入怀,跨上焉狐,“黄金有价。”

【二十四桥,明月之夜,这玉人自然是我,这天籁自出我琴。】

——打扰我弹琴的人统统去死!

我冷冷觑着那人,他一管玉箫分明吹得极好,偏偏与我过不去:我琴音纤秾,他偏偏箫声悲慨;我琴拨高古,他又偏偏箫吟绮丽——难为他这是怎么吹得!

那人飒飒地斜卧在水畔高柳之上,柳下既未系船,也未驻马,却是卧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模样倒是憨态可掬,跟个招财猫儿似的。

我眉梢一挑,知道遇到对手了。

——这个这个对手什么的最讨厌了!虽然未必打不过但溜之大吉就是了嘛!

那人却转眼便飞身闪到我跟前三尺。

我暗叫不好,手上可没闲着。那人还未站定,焉狐已自我身侧合身窜上,泰山压顶,滚扑撕咬,焉狐真是争气,没个三五下动作,彻底把那人推倒在地。

我满怀恶意地挑衅他,焉狐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把。

他却不生气,就那么懒散作四脚朝天状,任由焉狐压着他,笑道:“你的这个家伙倒会打情骂俏。”

我翻了翻白眼:这是什么修辞水准。

“谁说狐狸一定比不得老虎。”我唤回焉狐,考虑这人性情不坏,上前扶他起身,笑容璀璨而恶劣,“适才多有得罪,阁下勿怪。”

我便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丝毫不知江湖险恶人心狡诈。这人刚一起身,便一个小巧擒拿,把我压倒在地。

临危不乱,我手指微动,却不见焉狐有丝毫动静。愕然扭头一看,我悲摧地发现,此刻焉狐正以一个极其娇羞的姿态被那只吊睛白|虎压在肚皮底下。

……焉狐啊焉狐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个宛转承欢的体位让我情何以堪啊啊啊!

一时间,我简直如祢正平武乡侯附体,狠狠瞪视着眼前这人,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的心情都有。

那张由于贴得太近而过于放大的邪魅容颜,唇角微挑,原话奉还。

——“多有得罪,阁下勿怪。”

“……那你还不给我起来!”我气得挥拳奋力打他,拣哪儿打哪儿,反正我不会武功,反正雷打不动。

“呵……温柔点儿……”他倒是说到做到身体力行,温柔地捉住我乱抓乱挠的手,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打人不打脸这回事?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老虎即使不发威,你也不能把它当病猫这回事?”

我扭曲着一张脸表示接受不能。

【由于碰上林海若这么个灾星,我寻思着,趁早打道回府方为上策。】

每当看到那只海东青停在焉狐尾巴上不离不弃的模样,我都有种猫儿被火燎了尾巴的感同身受的悲愤:林海若这死鬼真是吃饱了撑的,什么彼此同为木甲机关异术之翘楚要多多交流聊表亲厚啊?用个海东青当信鸽,你不觉得暴殄天物你不觉得会遭天谴么你——朝廷的木甲第一人怎么了朝廷的木甲第一人就可以这么飞扬跋扈就可以这么死皮赖脸地借切磋技艺为名隔三差五地飞什么传书来骚扰我吗?真是的,要是晚上两天不回信,那只死鸟居然都会拍着翅膀来调戏我!大哥!你是海东青好不好?这么莺莺燕燕地对着我一鸟朝凤地……你到底是有没有一点做鸟的尊严啊!

不过外出一番,的确有助于增长见闻。回来大半个月,我天天不过是对着焉狐圈圈点点修修补补,给它动点小机关小零件什么的,连师父都没顾得上见面。

海东青每次看见我把焉狐拉开肚子破开脑壳几欲大卸八块的时候,都会幽怨地飘着一双犀利的鸟眼瞪我,不时发出一种类似死了情人一样的暧昧哀鸣,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瞪着眼睛吼回去:“你嚎什么!我就不信你没见过你家主人修老虎!别给我整得和失恋了似的!哭得这么娘儿们!再说我家焉狐是儿郎!你要哭也给我哭得悲壮些也才像个死了手足的啊!”

海东青扁着死硬的嘴对我侧目,我觉得它这个表情是在暗示我,他在鄙视我的审美观念。

——然则我说了什么?我不就是说它主人修老虎么。

我给林海若回信道:你这海东青脑袋少根筋,不爱飞禽不说,喜欢走兽也拣个正常点的,我家焉狐金玉为心木石为骨,我恐怕它无福消受。你是不知道,但凡我修理焉狐的时候,这鸟儿都嚎得跟失恋了似的,忒没格调。

林海若回信道:缘悭难系,情永长羁。消受得,不消受得,谁人也不能知道;只是福薄,或恐还真。青锋哪里是失恋,只是你那么对焉狐,它以为焉狐是真的死了,它以为它失去了恋人。

我觉得别扭,焉狐自是我爱逾性命的心血,我亦从未当它只是木甲器物。然则青锋这般恋上它,我到底还是觉得有些惶然。

——或有什么,亦是恍然。

【我想起那颗被我重金买下的石头,打算着手研究一下。】

然而它的坚固程度还是让我甚为惊讶的。

因为极轻,所以浑金璞玉这种事情估计不太可能……所以一直没有人对之青眼有加?我猜是这样的。

没奈何,刀劈针刺,砥砺琢磨,我简直将它水煮油烹的心情都有,它还是一如初见那般:黯淡,温柔。

却是坚不可摧。

——可是……我分明觉得它比当时在扬州那会儿要哀怜得多!呃……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是什么?

浑身解数告罄,我悲摧地认命“学无止境”这回事,郁郁地袖了它,闷头去找师父。

【我永远忘不了师父那日的神情,忘不了自己当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以至于很久之后,我都不敢去打扰师父,不想去面对那一场自己分明身临其境,却始终无法相信、不愿相信的过往。

——师父,你是否……可以走过。是我不好……我不该带回什么,你原本可以、依旧只是一个过客的。

——可是如今,连我这个真正的过客,都已经,太心痛、太心痛了呵……

那一日,走在通往师父书斋的回廊上,离书斋愈近,我愈发觉得,手里这个东西,似乎是在慢慢脆化的。

不是这么没有人品吧!我哀叫一声,难道这家伙知道要见师父、就自个儿乖乖地要开花结果了不成?

我把它放进一个紫檀木匣子里面,一边用小银锤细细敲打它,一边招呼师父来看。

许是它映入师父眼帘的那一瞬,我忽觉手头一轻,它发出一声脆响,骇得我立时住手。

它,居然裂开一道细纹,裂缝附近龟裂成细小的碎片状,仿佛一触就会支离散落。

我简直觉得额上有青筋在跳舞——果然是一见到师父就开花了么?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来,轻轻抖落被我敲裂的碎片。

师父淡淡看着我的动作,云淡风轻,没什么表示。

倒像颗瓷蛋也似,里面……这却是什么塑画么?

……!!!

我愣愣看着手中奇物揭去外壳的内里,它的内里……那暗褐中泛着微微赤色的塑画——凌波兰桨的轻舟上,一个眉目皆可入画、风华皆可入诗的俊逸少年立在船头,雪颔轻扬,冰颊微侧,仿佛眺着那些临水楼台的某处。

——这雪颔冰颊的俊逸少年,赫然便是我少年时代的师父。

它那么纤巧,然而一琢一磨,师父少年时代更为清致的容颜,却是那般纤毫毕现。冥冥之中,我只觉若不是有鬼神造物般的工斧,这场相剖相见,怕是也当得上鬼使神差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觉得脖子每动一寸,仿佛都有机关掩藏于皮骨之下,咯咯作响:“师父……”

“怎么了。”师父并未看清我手中的塑画,只是察觉我举止有异。

我虚弱地将它递与师父手中:“师父……这个……是你吗……”

师父接过塑画一看,忽地浑身一滞。

——他有多久,身形一动不动,他有多久,全身微微颤抖,我都记得。

多久之后,他才喑哑着声音问我:“可是在扬州寻得?”

我无声颔首,他闭目,垂首,眉宇之间,尽是怆绝的苦痛。

“烟湖,你道这是什么?”他轻轻抚着它,眼神如此温柔,如此凄清,“这是,一颗人心。”

我闻言如遭雷击,立在当下,几乎无法言语。

【游历江南的舟行少年,临水楼阁的刺绣少女,宛如墙头马上的遥相一睇,却已然,是一眼一生的相惜。】

乱世里,死生永隔的相失,他身还海上,她魂断故里。

“你道淘取器物的老者是己酉那年拾得的,该是那年粘罕领兵奔袭扬州的时候……她……丧于乱中……”师父的眼神空茫着,轻轻述说,“那还是建炎之初的一段时日,那时,我也算是、当时年少春衫薄,也算是、烟花三月……下扬州呵……”

他泊船近岸,她便住在那临水的楼阁之上,这天启窗向楼下倾水。

便是这么一场相望。便是这么一场初见。

“之后十几日的朝暮相对,她在楼上刺绣,虽是一直在我目光所及,却从来不曾看我一眼。彼时游湖相交的朋友知我心意,只道她性格贞静,要我莫再想了。”

只是,怎能不想,怎便相忘。师父,你虽身返蓬瀛,然而十年自守,澹泊宁静,旁人只道你是醉心木甲,不言情字,你却是……却是终究、不得相忘罢。

——那战火烧尽一切,她的冰肌玉骨,雪肤花貌,无一不是葬尽劫灰。还有什么能够历劫不毁,还有什么直到地坼、依然在那轮回罅隙叹息不舍,死死铭刻。

我抬起一双泪眼,看师父掌中那破碎的一颗:那物事,如卵如拳,非石非木,上圆下尖。

那是她——历、劫、不、毁、的、心、呵!

——纵然劫后,没有余生,我也还是、想要见到你。

——只是这一颗心,轻似浮萍,飘飘摇摇,如何才能追寻到你的浪迹。

“我知道是她……”师父指缘微颤,低低呢喃,“就如她知道是我,才终于肯剖心相见,才终于……甘愿化为碧血,倾尽此生。”

滴答……滴答……

我霍然抬首,死死瞪着,师父掌中的她,双手死死掩住唇齿,几乎失声。

那曾经摔不坏,剖不开,却在彼此相见的那一刻,轻轻裂开的她,正渐渐化作一汪碧血,淅沥着、流出师父的指缝。

“师父!师父!”我哭喊着,跌跌撞撞用木匣去接那些碧血。

却见师父喉头一哽,口中呕出鲜血,如瀑如倾。

“剜心断肠,可是如此……”他眼中痴狂,定定望着掌中碧血,笑容温柔,惨然,“只是,终不及你一脉心血,剖心相镌……”

【那之后很久,我都没有给林海若写信。】

青锋也并未扰我,只是镇日里温柔地围着焉狐打转,安静地等我。

我给林海若写信说起师父的事。我道,若是当时便得相守,一切便都完满了。

林海若不以为然:若是当日便揭开,焉知此情如是珍重。怕是姑娘不会待你师父特别,你师父也未必会记姑娘至今。人心么,最不可测,博的不就是这么个珍重。

我郁郁回他:师父道他一生研习木甲,所制机关器物,亦可如生如幻,唯有人心,无可造化。

林海若微嗤:你师父而立之年都未到,何谈一生?你看好他,别让他此番真个伤心欲死。

我说那倒不至于,身死应该不会,心死么,或许更加有利于师父研究木甲。

林海若表示我当真是无肝无肠的水晶琉璃人儿,心上更是一窍全无。

那倒不会。我愤愤反驳他,有时候我都会想到,幸好焉狐到底不会真个喜欢上青锋,要不它那颗金玉铸就的心呀,啧啧,海枯石烂都毁之不去的么,真个喜欢上青锋、尝个情滋味的,还不得生生痛死——啊不,痛都痛不死,那才是折磨到癫狂。

林海若许久没有回信,后来轻描淡写地传了一句:说得就好像不会变心似的。

我无语,都什么跟什么。

【广陵一别,我再没离开过蓬瀛,自然也不曾再见过林海若。】

除夕刚过,初三这日,忽得他来信说,要我上元夜与他同游西湖,共赏断桥残雪。

我觉得断桥残雪有什么好看,不若带我去看上元夜的焰火才好。虽是这么想着,回信里却未同他斗嘴,只是信笔一挥,大书四字:断桥等我。

算起来,虽说是书信不断,然则到底也是七年未见了。

过得初五,我便自登州买舟泛海而下,路上少许耽搁,正月十二方才到得明州,已是入夜。我寻思着不要亏待自己才好,于是住下客栈沐浴休息,好好歇了一歇,翌日晌午才悠悠上路。

上元薄暮,断桥之畔,林海若果然带着老虎在乖乖等我。

我飞身跳下焉狐,晃到他身边,抬手弹了一下立在他肩头的青锋,冲他笑道:“闻闻,可有风尘仆仆的味道?”

林海若微微一笑:“只瞧得出饥肠辘辘的状况。”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不远,红泥火炉梨花案,酒菜丰美,我甚满意。

酒过三巡,我佯作轻狂地问他:“怎得忽然拘了我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唔,容我一猜,你这是——要成亲了?说不得、以后不能时时同我这个狐朋暗通款曲了是么?那也没什么,你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六七了吧,总不见得和我师父一样,孤身终老。咱们玩木甲机关的,纵然是看着这些物事总比旁人可爱些,到底也还是应该正常些、找个人一块儿过得这辈子嘛。”

他酒杯就唇,却并未饮下。轻轻放下酒杯,他看着我,笑容微醺:“我这却说了什么,就引来你这么一串子唠叨,我哪里便要成亲的,你不是也没有么?”

“我才多大,二十出头嘛,着什么急。”我不以为意,继续大快朵颐。

“你师父也未必便是孤身终老,你不要太担心他。”

我停箸喝了口酒:“我也不是担心他怎样。就是觉得……一辈子只喜欢过那么一个人,在心底藏了十年之后,忽然知道对方其实也是那么喜欢自己,喜欢到纵然生命失去了都不想放弃——这样不真实的凄绝与美丽,我却实实在在亲身经历了。”我又喝了口酒,抬眼看着他,撇了撇嘴:“换作是我的话,我觉得,所谓一辈子的事,大抵也就如此了。”

“呵,这样啊。”他笑了笑,转着手中的酒杯,“可惜,我终究没能攒够一个十年。”

“什么?”我不明所以。

“烟湖,”他看着我,静静道,“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啊哈,”我笑得绝对比焉狐还要狡诈,立刻蹭到他身边用胳膊肘去捣他,“还说不想成亲,这都渴慕得紧了——快说快说,是哪家的姑娘,要不要我牵个红线?”

“呵,”他抿了一下唇,轻轻握住我的手,俯身在我耳畔低语,“我喜欢的这个人,秋水为神,清风为魄,虽无冰肌玉骨花容月貌,虽然是个男子,却的确是,让我惊为天人的蓬瀛仙子。”

他静静看着我:“我想自己是对他一见钟情,我喜欢了他七年,之前只见过他一面。”

我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他目光澄澈澹泊,眼神温柔,或有些微黯淡。

我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挽起袖子就着月光看了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怪道:“然则我怎么就不是冰肌玉骨花容月貌了?”

“烟湖,”他轻轻唤我,“我这次是与你告别的。”

“哦。”我老老实实听着,心想这是表白之后痛定思痛准备改邪归正了么。

“其实,也许或可不必相别。”他伸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如果你愿意用我的身体做个最好的机关,陪伴着你的话。”

我眨眨眼,又眨眨眼:“你要死了?”

他点了点头。

我握住他那只抚着我颈侧的手,拉到一边:“你这是在和我死别?”

他又点了点头。

我看了一眼案上狼藉的酒菜,考虑掀案有点不太靠谱,遂拍案而起:“林海若你调戏小爷调戏够了没?”

“呵……”他起身揽住我,拥我入怀,“烟湖,我有没有告诉你,除了是朝廷第一木甲师,其实,我还是一位易容师。除夕那夜,秦相以‘莫须有’之罪,将岳帅鸩杀。有谁知道,死于鸩毒之人,到底是不是岳帅;有谁知道,岳帅如今,是大隐于市,还是身归草野。”

我震惊地瞪着他,却见他轻轻一笑:“这一切,也都还是、‘莫须有’吧。可惜,唯一不是‘莫须有’的,便是……”

“便是,我好像、被秦相发现了呢,他也灌了我一杯、大差不差的毒酒。”他低声笑着,“虽然,他对我的猜测,也不过是、‘莫须有’吧。”

我怔怔瞪着他,丝毫不觉泪水已然滑落颈项。颊边一线温热,冻风一吹,一片冰冷。

他轻轻吻去我颊边颈侧阑干的泪水。我怔怔立着,花非花,雾非雾。

非花,非雾。是我和他。

我猛地甩了他一耳光:“林海若,你骗我骗够了么!”

他拭去嘴角沁出的血珠:“烟湖,真的不够。”

我扬起的手再也打不下去。

“还有几日……”颤抖着,我终于问出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事。

“你应该问,还有几时。”他揽着我伶仃的肩头,抬眼看了看当空的皓月,轻轻托起我的下颌,浅浅吻在我的唇角,“其实,我真的好怕你不能如约而至……这片月亮落下去,我就再也无法见到你了呵。”

我死死咬住他的唇,堕泪如倾,痛至无声。

“我服下了奇门秘药——这个身体,在我死后,不僵不朽,柔韧如生,可保百年。”他暧昧地吻过我的耳侧,“你,要不要我,愿不愿意用我的身体,做天底下最精妙奇巧的机关,这一生、都陪伴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我十指深深插入他的肩头,哑着喉咙一字一字道:“你此时此刻便要离我弃我,我凭什么要一生一世陪着你的臭皮囊——你这个死疯子!死变态!你敢死给我看,我就敢把你扔进西湖里喂鱼!等你的血肉被吃干抹尽之后,再捞你出来看看!看看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呵,这样啊,”他温柔地笑着,轻轻拭着我颊边无法干透的泪行,“然后呢,我的骨头,你要怎么处理?”

“把你葬到孤山林和靖墓旁,让你和那个只知道梅妻鹤子的孤魂野鬼作伴!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再也不要看你一眼!”

“其实也好,”他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心口上,“烟湖,我的心是怎样的,你不必知道。左右,咱们也不过一面之缘,你再不看我一眼,也好。我只盼你自己,仍是一颗水晶琉璃心才好。”

我摔开他的手,发足疾奔,飞身跃入湖中。当湖水没过全身,冻彻精魂,我终于肯将这一场悲声放大,哭一场无人聆见的锥心恸绝。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是谁说只道缘悭,同心难系

——是谁说无非情永,死生长羁。

是谁说,消受得,不消受得,谁人也不能知道。只是福薄,或恐还真。

我想,其实,我没有失恋。

只是你死去了,我失去了恋人。

注:

1127年 师父年少初见

1129年 扬州兵燹

1135年 烟湖邂逅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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