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派

前生几回眸 换得此生半肩擦

佛说弹指 因缘偏差

初见时，她是少室山中结庐而居的山野少女，他是欲投佛门求习武艺草莽少年。

他饥寒交迫，走到她的居所叩门乞食。她眉眼盈盈，双手抱怀倚在门前，瞧着手抓干粮狼吞虎咽的他：“小和尚，没见过你啊，怎得连僧衣都未穿？难道当真没出息得连衣裳都给人打劫了？”

他被干粮一下子噎住，满脸通红，好生尴尬。她赶忙回屋舀起一瓢清水递与他：“慢来慢来，你这是饿了几天？哎，把斗笠解下来啊，本来就噎到了，还不快松松带子。”

待得他摘了斗笠，她才恍然：“你不是和尚啊，都没有受戒的香疤……那你没事剃个光头干嘛？还叫我女施主？蒙吃骗喝也不用这样呀？我也没说你不是和尚就一定饿死你不是？”

“不是……小僧、啊不，我是来少林寺拜师学艺的。黄河被决了堤，我家里也遭了淹，逃难路上和亲人失散了，幸好遇到一位少侠，指点我来少林寺。那位少侠说我这样愣头愣脑地投奔了来，人家方丈多半是不要的，为表诚心，少侠给我支招，这才给我把头发剃去了。”

“噗哧，”少女忍俊不禁。笑得几乎前仰后合，“好生淘气的江湖少年，好生蠢笨的乡下小子。人家怎么说你就全信了呀？少林派就算是佛门圣地，总归也还是江湖门派嘛。安啦，你想拜师学艺，做个俗家弟子就好。一会儿你吃饱了，我带你上山。咦，看你这一口一个小僧小僧的，莫非——你真的很想做和尚么？”

“怎么会，”少年慌忙拼命摆手，“我一点都不想当和尚啊，一点都不想啊！”

“嘻嘻，我说嘛。的确看不出你是四大皆空的样子，还是被你的淘气救命恩人作弄了吧。”她掩口轻笑，声如黄鹂。

“……观音姐姐猜得半点都不错，的确都是恩公说给我的，唉。”他苦着脸，抱头窘迫。

她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愣了愣，嘴角一勾，蜿蜒出一抹明媚的笑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她落落大方地笑道：“好啦假和尚，休息好了带你上路。”

她带着他入得少林门墙，山门临别之际。他望着她期期艾艾：“多、多谢姑娘这么帮我，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她杏眼一转，嘻嘻笑道：“才在我家的时候，你不是叫过一次了么，这会子怎的又说不知道了呢？”

他怔了怔，又怔了怔，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天上看，拼命回想 。

……

她双手抱怀觑着他，嘴角含笑，玲珑如玉，慧黠如狐。

他恍然复愕然，尴尬已极：“……观音姐姐？”

她笑语琳琅，伸指点在他的额上，浑不在意少年骤然浸血的面容：“好啦，呆头呆脑的秃瓢儿俗家弟子，叫我阿音好了。”

她潇洒地挥手作别，留下他依然呆呆地立在山门。他回过神来，却见她步履轻盈地又复飘了回来：“哎，瞧我这记性，假和尚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都忘记问啦。”

有些难以启齿地，他几乎声如蚊蚋：“我叫……何伤……”

“噗——”少女夸张地捧腹折腰，笑得直拍胸口，“原来、原来……你还真就该做和尚啊……居然取了这么个名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少年满面通红，讷讷道：“爹说娘当年生我的时候，正好都在河上，渡河那位客人正好是个书生模样的大夫，天幸如此，娘和我才都没事。这名字那位大夫给我取的，说是取一生平安、免遭干戈疾苦的意思。”

“寓意倒好，只是我才碰上你这一路坎坷的，未免太过好笑。”她止住笑，挥了挥手，“好了何伤，我回家了，以后有时间再找你说话。”

“等等姑娘……阿音！”他见她转身，慌忙唤她，“那个……你到底是谁呀……好像和这里的高僧很熟诶……”

“这个嘛，”她跳到他跟前，眨了眨眼，笑容宛如山中积雪般明媚又光华莫测，“你都觉得我和高僧很熟了，那我自然是某位高僧的私生女嘛！”

朝暮习武，年去岁来。春草深涧，夏木阳阴，秋霜舞露，冬风摧林。

她几回林间信步，都会看到他青锋龙吟，剑啸苍穹。他几番涧中汲水，都会望见她碧刃轻灵，刀意如虹。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绍兴元年。秋月。

川陕之界。和尚原。

吴玠将军运筹帷幄，身先士卒。宋军大胜，金兵惨败，金兀术负伤撤退。

然而，她却失去了他。

和尚原上，流血漂橹，积骨如山。他剑吼西风，击取天骄种，他周身浴血，在她怀中溘然长逝。

是谁说，这一生免遭兵燹，一生平安。

是谁说，这一生应入佛门，一生空寂。

她木然地跪坐着，怀中是渐渐失去温度的他。山河已寂，冷冷淡淡的月色照着天幕下的折戟残躯，战后的荒野赫然有野兽出没往来，它们闪着血红惨碧的眼睛，低嚎着，兴奋着，吞噬着那些无人铭记的尸首，吞噬着那些——谁家春闺的梦里人。

四野风悲，木叶萧萧，她和他，已是永诀。这样的隔世相拥，无非已是一场红颜白骨的怆然相亲。她微微扬首，在漫天厉鬼怒魂的呼号中，仿佛听见夜风送来清越的对答，依稀往日那些彼此欢笑的眷语。

“哎呀笨何伤，你的头发怎么又短了，谁又给你剪去了？”“我自己胡乱剪的啦……你不要瞪我嘛，头发长了也不好打理嘛，我现在觉得头发短一点也挺好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嘿嘿。”

“唉，阿音，上次请你帮我补的衣服，你又忘记了啊……你稍微搁在心上一下下好不好……不要总是忘记嘛……”“安啦，不好意思哦，下次我会记得的，乖喔，嘻嘻。”

她抬手，轻轻拂拭他面上的纵横血污，细细拢好他因激战而凌乱虬结的头发。指间流落千万缕，她俯下身子，将彼此的发紧紧攥在她的心口，指节青白，用力到颤抖。

——你的三千烦恼丝，是不是永远，比旁人要短。

——我这一次，如何才能将这些锐痛都忘却。

相识不及三载，缘何以定三生。

那这三春如何勘破，那这悲秋如何捱过。

连天衰草，春荣，秋谢。生关死劫，我们终不可躲。你可是已经成为青枫林下叹息着孤魂野鬼，我要如何再做佛门之外，不识人间哀苦的江湖女儿。

西方宝树结着的长生果，可是正果。

注：

相识不及三载，缘何以定三生。

——1128冬黃河決堤到吳玠和尚原大戰 ，是歷史相契的時間點。

1128年 阿音何伤初见

1131年 和尚原之战

黄河决堤：

南宋叛臣杜充，在宗泽死后，代为东京（河南开封）留守。建炎二年（1128）冬，金兵南下，杜充弃城南逃时，扒开黄河大堤，使黄河水夺泗入淮，企图以此阻挡身后追兵。然而决河并未对金军南下造成很大影响，却使得今河南、山东、安徽、江苏一带的百姓至少淹死二十万以上，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更是数倍于此。北宋时期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因此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者沦为难民。

和尚原之战：

绍兴元年（1131）十月，金军在金兀术的率领下，猛攻和尚原驻守的宋军，吴玠抓住有利战机，派遣奇军从两旁袭击，阻断金军运粮通道，金军陷入困境，夺路逃遁。吴玠乘胜追击，星夜出击，大败金军。金兀术中箭负伤，狼狈逃走。此战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宋金战争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宋军以少胜多，重创金军主力，鼓舞了宋军的士气，扭转了富平战败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