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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恋黄泉》水墨画版(老版开篇,可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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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版本的开篇,引得争议纷纷,有人喜欢,有人诟病,索性改过之后原文贴上,留作纪念。

晴空一鹤排云上,依稀还能望见远处高山上皑皑白雪,晴空下却是翠山环抱,青竹丛生,步入其间,青竹特有的淡雅馨香萦绕身周,洗涤着被喧嚣尘世掀浮的心灵,竹叶沙沙作响,犹如述着百年来从无人闻的故事,咛咛微语,听似有意,却细听无从寻味。

翠鸟顿止低吟,歪头看着来人,一双晶亮的小眼充满好奇,扑棱棱飞远,只留下妖娆青枝独自摇曳。

山谷中,青竹深处,一泊无底深潭,潭水碧绿冰寒,倒映着谷中万物,青竹撩云,寒潭边上,一架竹椅,竹椅上,浅卧着遗世佳人,风姿绰约,肤若凝脂,风髻雾鬓,风华绝代美若完玉,却雕琢如隐鞘利器,风骨铮铮,英气飞扬。

柔眉似有硬骨,挑而不争,高耸鼻梁,硬挺却不失柔媚,晶莹剔透,一双美眸轻掩,浓密修翘的睫毛,落下丝丝淡影。

凝红的唇上晃动着一棵不知名的小草,随风微微摆着叶子,青,红,白相互映衬,分外鲜艳欲滴,妖娆无双。

若不是红唇时动,玩世不恭般逗弄着口中的小草,若不是修长指中一根细长青枝悬于潭中,都会以为,佳人已憩,不忍惊扰。

竹椅旁放着鱼篓饵料,但是可以看出,今日无鱼,或许往日也无鱼,因为鱼篓干净如新,显是多日无用武之地。

竹香随风,掀起片片纱衣,如云般缭绕,仙人欲乘风而去,却因尘世羁绊,缠绵悱恻。

“翎……该回去了。”身侧传来叹息,久久不绝于耳。

风过,推波粼粼,寒潭中似有饵,随波沉浮。

佳人不语,轻勾玉指,细韧鱼线下,一饵脱水而出,旋转着甩脱水珠,青翠灵动。

来人不禁莞尔,同样英气的五官如争日月之辉,“翎,你这样,钓不到鱼。”

寒潭之中,鱼都食肉,区区一株青草,万不可能令鱼儿舍命一求。

翎仍旧不语,轻启美眸,末梢尖细高挑,黑如润墨,白如凝脂,凤眼如斯,却若这寒潭一般,死水一片,尽失光华,昔日的英气封藏,只留下慵懒,淡泊,无畏无惧,无欲无求,仿佛天下间再也无令之动容之物,意冷,无人能暖透的极寒。

低头,看向脚边的饵料,似是斟酌,又似是眼中无物,伸手切下一块水果,将鱼钩处的青草换下,重新投入潭中,对身边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仿佛手中的鱼竿,是能入她眼,唯一的东西,仿佛真的心心念念只为钓上一只鱼,专注得将自己锁于自我小小的世界中。

来人不由得看向翎脚边的饵料,品种繁多却令他不由唇角轻勾。

几只水果,数棵不知名的小草,几片鲜嫩翠绿的竹叶,还有些细碎的干粮点心……除此之外,别说是肉,连条小虫都没有,也难怪钓不到鱼。

莫非,她一直在用这些东西引鱼上钩?聪慧如她,何时犯过这种错误?

不由出声提醒,“翎,深潭的鱼,不吃这些。”用这些饵料,恐怕不管她等多长时间,多么专注,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是吗……?”翎缓缓开口,将唇边的小草抿进口中,细细品尝着那酸涩的味道,宛若天籁之音般的声音夹杂丝丝沙哑,明明是问,却是悲凉哀叹,似是叹息世间种种,叹息万物忧伤。

她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几个月?

还是一年?

或是……更久……

有足以嘹亮的气,却无高声之力,低哑犹如呜咽,令人不由心之一颤,心中怜惜荡漾。

茫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明是刚过豆蔻年华的少女,出声却是尽语沧桑,犹如看尽世间百态,尝尽人间悲苦。

“明知它们不愿离开栖身的寒潭,我却一年如一日,守望至此……明知它们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我却固执偏偏要给……明知如此,却依然日日带着鱼篓……我……是不是很愚蠢?”

恍恍惚惚,云淡风情,如叹息花开花落,人依旧,但是,心却无法依旧。

她就像这深潭中的鱼,与其说是在钓鱼,不如说是在羡慕,羡慕如若有一天,它们不愿上来,可是她能下去,直入潭底,与这纷扰的世间,彻底诀别。

又或许,昔日异彩飞扬的灵魂早已沉入这深潭,再也上不来了,再也,回不去了。

“翎,你是在说我愚蠢吗?”来人微微伤感,是,他明知道翎在这世上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再在意,他仍然不远千里来找她回去,他明知道,翎不可能离开这里,不可能跟他回去,他仍然带了车马,他明知道,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翎,已经不似从前……

曾经的她,一笑夺日月光华,一颦集天地妙语,可如今,死水无波,任凭风起,再也不为所动。

昔日的她,灵动如精,睿智如神,可现在眼前,一潭死水,一截槁木,他真的不愿相信,眼前的人,是翎。

翎微微仰首,随即又低垂眼眸,仍旧怔怔的看着深潭中上下沉浮的饵,她的世界中,只剩下那一杆青竹,一弯鱼钩,至于鱼钩上什么为饵,似乎,并不重要。

“二哥,对不起。”久久,翎才蓦然开口,只是几字,但是其中的歉意醇烈得犹如陈年老酒,仿佛忏悔早已是她的人生主题。

来的人,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北堂珏,而她,北堂翎,他们同姓北堂,这个在九天大陆之上最尊贵的姓氏,这个昭示着皇权,彰显着无上尊贵与霸气的姓氏,带给她的家族世代荣耀,却同样带给她,无法挣扎的等待毁灭。

珏微微叹了口气,一撩衣襟,蹲在翎身旁,将手中一个油纸包轻轻展开,点心的馨香悠然散开,丝丝甜香,这是翎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曾经,代表着融融亲情的味道。

“父皇让我带给你的,他知道你喜欢。”

一份很普通的点心,不是珍贵的食材做成,也没有多么精湛的手艺,只是她从小吃惯的口味。

但是翎能明白,珏替父皇带来的,不仅仅是一道她曾经钟爱的点心,还有深深的愧疚,那自打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时刻能感觉到的,深入骨髓的愧疚。

愧疚吗……

他其实不用愧疚,她逃避的,不仅仅是她曾经犯下的,不可逆转的错误,更是,宿命。

翎缓缓闭上眼眸,不愿再看,不愿再想,人非草木,但是,她宁可自己就是草木,因为草木,会生,会死,但是,不会绝望。

“翎……”珏不由的又唤一声,来的路上,他心中已经千回百转,势必要将翎带回去,但是,面对如古井般淡泊,如隐深潭一般的翎,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二哥……放弃吧……”翎幽幽开口,一双美眸又一次开启,却是茫然空洞的,没有看任何地方,放弃她,她也放弃自己,两年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青竹碧水,净化世间纷扰,洗刷一切罪孽,毕竟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回忆,她再也不是昔日那个翎,就连一直以来成为她奋力拼搏的目标,都已经成为了噩梦的源头,就这样,等着有朝一日化为尘土,随风而去,挺好。

珏没有说话,而是掂起一块油纸包中的点心,如同小时候一样,固执的递到翎嘴边,一动不动,像是如果翎不开口,他就一直举着,一动也不会动。

两人似乎僵持了……

翎抬眼,望进一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眸,那其中,有着她早已遗失的神采,有着她早已放弃的坚持与信念,曾经,这种坚持与信念也在她眼中固若磐石般存在着。

只是,一夕之间,她猛然发现,自己坚定着信念苦苦找寻的,原来只是噩梦,噩梦的尽头,唯有毁灭。

他眼中的坚持,令她感到羡慕……

轻启红唇,光洁贝齿咬下珏手中点心的一角,细细咀嚼,熟悉的粘软甜香回荡在唇齿间,幼时的回忆顿时冲破尘封的枷锁,冲匣而出,她想挡,却已然无力。

那时的她,扮演着一个顽皮到了极致的孩子,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宠溺。

让二哥抱着,背着,咬着二哥的耳朵不松口,二哥不得已,拿着粘糕跟她换耳朵,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了这种拥有粘柔触感的点心,现在回想起来,粘糕,似乎真的和二哥的耳朵同一个味道。

母后怕她吃得太多,没少数落她,直至后来,居然将矛头指向了做点心的小宫女,罚了她整整一年的薪俸,还是二哥取下身上的玉佩偷偷给了小宫女,小宫女才破涕为笑。

大哥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是,也没少替她遮掩她做下的那些荒诞事,她练功结束,总能在枕头底下发现层层包裹的各样点心小吃。

头一次感受亲情是那么美好,甚至不用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就算是闯了天大的祸,父皇愠怒的脸上,仍然会有怜惜。

她本该珍惜这一切,也确实用她全部的力量珍惜着,害怕生命短暂,害怕亲人悲痛,拼尽全力想要扭转宿命,却被一本**告知,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宿命的玩笑,她的所有努力,最终将她引向的,是地狱深渊,然而,她的逃避,铸成了她一生,无法弥补的悔。

思绪回转间,珏手中的粘糕已经悉数被翎咽下,而珏,则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翎面前,不再伸手喂她。

挣扎了一番,翎还是木然的抬起手,夹起一块粘糕,怔怔的端详着,半晌,缓缓递入口中。

“翎,来之前,母后让我给你带话,说,如果你还不回去,归属于冥王的两万死神,她就做主解散。”

“也好,那就散了吧,太平盛世,回家种地,也不失为良策。”翎幽幽说着,目光仍旧空洞注视前方,只是那冰冷的脸颊,随着咀嚼的动作,似是有了几分生气。

珏顿时感到万般挫败,也不顾身上做工精美且价值连城的白衣,径直坐在地上,手里仍旧托着油纸包。

意料之中的不是吗?北列王朝疆域广阔,富饶程度以至于引得各国垂涎不止,纵然国富民强,兵力不容小觑,然,也挡不住野心勃勃,层出不穷的阴谋与挑衅,屡屡不疲的攻伐,几百年来,从未停息,分庭抗衡,战火一直弥漫于边境,北列王朝武将频出,也只能保持平衡。

然而,当年只有十岁的翎,却不知如何想出的办法,居然训练出一支人人犹如厉鬼一般狰狞索命的队伍,代号,死神,而她自己,则有了一个新的封号,远远凌驾于她永乐公主的封号之上,冥王。

冥王一现,死神尽出,百鬼让道,生灵俱灭。

他仍旧清晰记得,当年,堪堪与战马等高的她……一身明红,万丈威严跨于马上,藐视世间万物,日月顿失光华。

犯我国境者,死神引路,黄泉静候!

这是翎当年说过的话,其嚣张气焰堪比北列王朝历代任何一位年轻有为的君王,而她麾下的死神,犹如一把锐不可当的匕首,横扫北列王朝半片边境。

最终,插入梵羽国的心脏,自此,梵羽灭亡,余威之下,北列王朝迎来百年不遇的和平。

但是,在此之后紧随的一场遇袭中,翎不知为何居然会失手,多年随身的影为了救她,舍身挡箭,当场毙命,从此,翎远走避世,冥王自此消失,死神也封于鞘中,再也见不到半点锋芒。

翎当年既然能不管不顾,不留只言片语就将死神扔在前线阵地,就已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她已经用行动给了他最好的证明,她……真的撒手……什么都放弃了。

死神是翎的心血,居然也说不要就不要了,走得干干脆脆,开始,他们还乐观的以为翎只是去散心,却不想,她一别就是两年,渺无音讯。

“根本没有太平盛世,东麓国蠢蠢欲动,天喧也开始集结兵马,上个月有刺客入宫行刺,据说是月卢的……”珏略有些恼怒,一双与翎如出一辙的凤目微厉,自己的心血不要了,那么国呢?家呢?翎能忍受她以命相搏换来的太平再次被战争践踏?

“战神矗立,谁人敢放肆?”轻轻说着,翎依旧专注着自己的世界。

挑起手中的青竹,一小块水果浸饱了水,润泽晶莹,挂在鱼钩上,显然完好无损,摘下鱼钩上的水果径直放入口中,潭水将水果沁得冰凉,把水果的清香发挥得淋漓尽致。

要说她是凭靠前世那些冰冷的记忆,而珏,才是当之无愧的战神,年纪轻轻就用兵如神,战场上所向披靡,当年的大胜,他占一半功劳,她只有两万兵马,求的是兵贵神速,也有侥幸,或许,也是命运的安排,让她到了梵羽国的皇宫,找到了**的另一半。

“如果我今日还不能带你走,我就在这里等你,等到北列亡国。”珏冲动的吐出一句,后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两年未见,翎还保持着当年的习惯,什么都往嘴里递,挂在鱼钩上的水果,还有先前不知名的小草,如今看起来,是那么亲切,如果两年前那一战,他也随行,那……该有多好……

可是,世间容不得如果,悲剧仍然发生了,他,连阻止翎离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从宸风口中,得知翎浴血而出,怀中抱着影,当时的悲壮,宸风无法形容的出,他只说了四个字,行尸走肉。

“也好,父皇和母后可以云游天下了。”仍旧古井不波的美眸,里面有着任何话语也触动不了的死寂。

“你……”珏摇着头,他不相信,他不相信翎会变得如此冷漠,曾经如烈焰一般个性张扬的她,犹如被寒潭浸染,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没有,宸风说的没错,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两年前是,现在,也是……

翎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将手中最后一小块粘糕挂在鱼钩上,甩入潭水中,头轻轻靠回竹椅上,缓缓垂眸,“二哥,天色已晚……”

说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其中发生了太多坎坎坷坷,留在这里,是她最好的归宿,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她,不再抱任何幻想。

“翎……”珏一把抓上翎的手腕,刚要说什么,突然脸色风云巨变,“你的内力哪去了?”

手掌之下纤细的手腕柔若无骨,虽然,作为一个少女,娇弱本就是天经地义,但是,珏所能感觉到的柔弱,不仅仅是肢体上的,劲气全无,柔软的犹如深闺中的弱柳扶风。

“废了。”翎轻声吐出两个字,垂眸似憩,语气仍旧淡然,将一切置身事外。

“谁干的?”珏顿时勃然大怒,一双本透着温柔宠爱的明眸瞬间被烈火灼烧,迸射出足以毁天灭地的火焰。

但随后,熊熊烈火连同一颗心,被一潭冰冷,里外凉透。

“我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悠然飘过,伴随着清风,割破珏的心。

“为什么……”珏的心痛毫不掩饰的从眼眸中流淌而出,为什么翎要这么对自己?

她走了就好,隐居起来就好,不问世事就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她做错了什么?

难道,真的是为了一个影?

战场之上谁无死,翎,不会不明白。

“所以……二哥,走吧……北列王朝的事我管不了了,冥王……已经死了……”似是要睡去,翎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如风般呜咽,仿佛来自灵魂的悲鸣。

“翎……听话,跟我回去,我来找你不是去让你为国征战的……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再上战场,内力废了,我们帮你想办法……”珏苦口婆心的劝说着,他不能让翎再流落在外了,一个女孩子,没有了内力,堪等于危机四伏。

“我把自己的气海点破了。”没有丝毫悔意,没有任何可惜,仿佛是谈论云淡风轻。

可是,天籁之音在珏看来,却犹如晴天霹雳,登时惊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以为,经脉未损,穴道仍开,翎,只是一时想不开用些手段惩罚自己,他一直知道翎是个能狠下心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对待自己,也能如此心狠手辣。

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气海受损,气海一损,真气无以为继,纵然有百年内力,也瞬间付之一炬。

她,真能狠下这个心。

“你混蛋!”珏终于忍不住了,腾然起身,雷霆般的怒吼响彻竹林,惊起林中翠鸟四下飞窜,只剩下竹林,仍旧沙沙作响,恒久不变的曲调,现下听来,却无比凄凉。

珏愤然扬起的手颤抖着,却始终未能落下,手掌渐握成拳,仍旧止不住隐隐战栗。

翎从小虽顽皮,但有张有弛,做事极有分寸,宫里上下虽有时被她闹得鸡飞狗跳,却没有人不喜欢她,他同样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百般宠爱,她几乎是在他背上长大的,别说动手,就连对她大声说话,他都从未有过。

寂静……寂静过后……仍旧是寂静……

突然,已经波平如镜的深潭掀起一簇水花,波纹渐渐荡开,青竹微动,鱼饵处隐有银光闪烁。

翎下意识轻挑竹竿,这个动作,她做了几千次,几万次,可是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欲要挣脱的力量,那力量透过竹竿传动,是鲜活的……生命的力量……

一条寸把长的银白色小鱼脱水而出,弯弓着身子甩动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绚丽夺目。

突如其来的鱼儿打破了两人的僵局,一时间,只听到水花翻腾的声响,在这沉寂一片当中,居然悦耳动听。

翎脸上冰冷无波的外壳第一次裂开丝丝缝隙,错愕的看着青竹末端依然在翻腾跳跃的银鱼,手指僵硬,眼神逐渐恍惚。

她就是这深潭里的鱼……

就是这深潭里的鱼……

一直隐在深潭内对鱼饵毫无兴趣的鱼……

也或许,也是这放弃了坚持,却偏偏贪爱那粘软甜香的鱼……

手腕灵转,一条抛物线划过,银鱼挣扎着四下甩动水珠,终究没能逃过被装进鱼篓的命运……或许,这也是她的命运。

纵然避世,却仍旧逃不过诱惑吗?

弯腰提起鱼篓,旁若无人的飘然而走,白衣盛雪,纤尘不染,款款移步,摇曳风姿更盛月中仙子,只是那曾经稳健的脚步,已然虚浮。

珏转身跟上,望着前方淡然依旧端庄的身影,猛然发现,两年未见,翎,长大了,她身上那不符合岁月琢磨的成熟,更加凸显,不,似乎都不能说是成熟了,而是……老了……

那脚步,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步步都只剩下回忆,那身姿一举一动,尽是岁月留下的划痕。

翎慢步走至一处坟前,矮矮的土堆上长满嫩绿的小草,将鱼篓放在墓碑前,换下今晨放在这里的一只苹果,而后,双手握着苹果,盘腿坐立坟前。

土堆下面,埋葬着一个年轻的身体,而那年轻的灵魂,埋葬在她心中,那心中的坟,如同眼前这座一样,也开始长满嫩草。

影,两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深潭中的鱼,我以为在剩下的人生中,凭借着那些饵料,根本不会见到鱼,但是,却偏偏有例外,贪恋的,仅仅是一块充满着回忆的粘糕。

风过,拨弄着坟上的嫩草,掀起翎身上层层衣襟,让翎眼中的湿润,更显冰凉。

仰首望着顶上的天空,湛蓝做底,浮云如丝,如两年前一模一样,青竹依旧,天空依旧,如果一切能依旧,那该有多好,如果她至今被蒙在鼓里,做着那个瑰丽浪漫的梦,那该有多好……

她就是那隐入寒潭的鱼,而今日,终于跳出水面,不管为了什么,终究是要出水。

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但是,我发过誓,如果鱼儿有比活着更在意的东西,那么我,肯定也有,上天安排我承受这样的宿命,也应该安排了我该在意的东西。

影,原谅我的自私,钓起了鱼儿,放了我自己,你若寂寞了,别急,过不了多久,我们,黄泉再聚……

“走吧……”翎蓦然起身,贝齿轻轻咬上手中的苹果,酸涩的汁水让她不由得眼眸胀痛,微微的咸味融入这酸涩中,却意外汇聚成一丝甘甜。

不再流连,不再不舍,仿佛之前种种,随着一条鱼的出现,烟消云散。

翎最后一次回望,深潭边上,一座翠绿典雅的竹楼,临空而建。

两年来,正是这座竹楼,为她遮风挡雨,而竹楼的主人,她再也没见到过。

当年,当她抱着已然冰冷的影来到这里,发现早已有人,便要离开,竹楼的主人只说了一句话,累了,就留下吧。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记忆中的面容已经不甚清晰,只记得那一句,曾经温暖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给了她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回到这个世上的力量。

“二哥……我累了……”凤目低掩,却挡不住深深疲惫,前方之路依旧茫然,她就这么没有目标的回去了,只是,纵然回去,等待她的,还是那即将降临的宿命。

她真的是鱼,现在,是鱼篓中那一条,承受宿命最肆意的玩弄,然后,在鱼篓中干涸。

珏在翎身前低下身子,“二哥背你,就像小时候一样。”

翎张开双臂,覆在珏背后,感受到略微腾空而起,贴在珏后颈上的明眸,渐渐氤氲,将手中的苹果移至珏面前,纵然上面已经有了牙印,珏仍旧咬下一大口。

“二哥,甜吗?”翎的声音也如幼时一般渐渐变得低沉松缓,她,真的累了。

“甜。”珏的声音昭显着义无反顾的决心,感受到颈间的湿润,纵然是酸涩,回荡心中的,依旧是甜。

两人身后,一座长满嫩草的坟,墓碑前方,鱼篓中银鱼的嘴张张合合,一双晶亮的眼看着墓碑上仅有的二字,兄弟。

珏背着翎,迈步沉稳,毫无颠簸之感,直至出谷,向着随行的人使了一记眼色,仍旧背着翎,一路向西,而身后一小队人马,只得远远跟着,不敢惊扰。

夕阳的余晖打在脸上,眼前金黄一片。

珏看不见翎的样子,但他仍然能感觉得到,最起码是此刻,翎,是祥和的,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逃得过忧伤的追覆。

任凭夕阳沉没入地面,任凭明月高悬,珏一直保持着沉稳的步伐,徐徐向前,这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能为翎做的,给她一个温暖的脊梁,任她依靠。

他不知道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能让一向坚强乐观的翎,突然一蹶不振。

他如今将翎带出了山谷,却没有能力将她带出闭锁的世界,她什么都不要了,国,家,与她出生入死的兄弟,甚至……亲人……他……真的能将翎留住吗?纵然留住,又能留多久?翎此生必须要寻觅的人,究竟在哪?……

走了一夜,想了一夜,问了一夜,珏依然得不到答案,翎的心,是否真如那寒潭,深不见底,冰寒,无法温暖?

朝阳渐出,肆意的炙烤着翎的后背,那是在竹林中永远无法感受到的温暖,似乎,真能暖透她整副身躯。

翎悠悠转醒,迷蒙的美眸轻扫身周的一切,待添几分清明,她才突然醒悟,自己,已经离开了……

“二哥……累吗?”

“不累,睡得可好?”纵然一夜未停,但是珏的声音,丝毫没有疲惫之感,如果翎能够不再忧伤,就算一路背回去,又有何不可?

“放我下来吧。”翎轻吐一声,内力再深厚也是血肉之躯,怎么能不累呢?但是珏就是这样,打幼时起,她就从未听过珏说累,打仗不叫苦,受伤也不喊痛。

纵然她已经经历了两世,加起来算活了三十六岁,她仍旧从心底将珏真正当做自己的哥哥,放心的倚靠,肆意的撒娇,无论何时,珏总是护着她,替她撑起一片天,珏比她,坚强百倍。

“等到了前方驿站再放你下来,休息一会儿,这就到了。”珏轻快的说着,略微加快了脚步,却依旧平稳。

翎又一次将脸颊贴在珏后颈上,微微带些薄汗的温热触感,让她不由得眼圈又红。

曾经,她不知道什么是泪,而,短短一日,她已经熟悉了那湿咸的味道,那又一次填补了她记忆空白的,亲人的味道。

“翎,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珏缓缓开口,他真希望能为翎做些什么,纵然她什么都不要。

“二哥,我饿了。”

珏不由一笑,声音越加明朗,“粘糕都让你吃完了,苹果也不知所踪,坚持一下,到了前方,我叫人备足了点心放在车里。”

说着,脚下不由更快,略微运功,脚底生风,转眼,将后面一队车马甩在远方。

走着走着,突然,珏感到一股温热覆在耳垂上,敏感之极,圆润的贝齿,柔软的双唇,“翎,别闹……”

这是幼时翎常有的动作,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都长大了,若不是这次,他也已经有七年没背过翎了。

“二哥,你长大了……”翎放开口中的耳垂,幽幽叹息着,珏,已经十九岁了,但是他却为了操心她的事,一直未娶。

珏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翎,这话,父皇和母后能说,你不能说。”明明是小他三岁的妹妹,如今说起话来,倒像他的长辈,随后,脸色微微黯淡,翎的心,真的已经被这两年的岁月折磨苍老了吗?

突然又回想起幼时,或许,翎的心,从未稚气,只是她,懂得他们想要什么,而他们,却不知道翎,究竟想要什么。

“二哥,父皇还在寻找那个人吗?”翎打破了沉寂,突然开口问道,长发随风飘扬至珏身前,犹如她略微波动的心绪。

珏点了点头,“一直在找,放心吧……”

话没说完,却被一声叹息打断,“放弃吧,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父皇在找,珏,也肯定在找,必须让他们放弃寻找,她,宁可那个人真的不存在,宁可生命被宿命掌控,在不久后,戛然而止。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珏突然慢了一下脚步,他隐约能感觉得到,翎的隐世,与此事有关。

“二哥,我饿了……”翎本就低沉的声音变得无力,疲惫的将头放在珏肩上,微微合上眼眸。

珏无奈的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声,快步走入早已打点好的驿馆,身后的小队人马也随后赶到,同样奔走了一夜,珏让他们先行休息,第二日一早继续上路。

看着眼神仍旧迷茫,动作仍旧有些木然的翎,缓缓将食物递入口中。

珏强压下心中的焦急,一再告诉自己,不能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翎已经封闭了两年之久,假以时日,她会好起来的。

除了告诉他不要再找那个人,剩下的时刻,翎还是如一个失了魂的木偶,明眸之内尽是空洞,表情完全迷茫。

但是珏最终无法忍受翎对他的无视,开口道:“翎,分别了两年,你就不想好好看看我?”

翎有些错愕的抬起头,听话的上下打量着珏,她熟悉的人,她的哥哥,她永远都不会忘的,还需要好好看看?

不过,这一打量之下,她居然发现了珏的不同,原本与她一模一样的凤目,没有她所有的妩媚,而是飞扬着阳刚英气,炫目夺人,眉毛也不一样,比之她的稍粗且浓密,剑眉与凤目齐飞,整个人神采飞扬,鼻子也比她的棱角分明得多,高挺,散发着成熟男性才有的魅力,脸颊比起两年前稍瘦,下巴也尖了,泛着微微青色,唇应该跟她的一样,但是,比之她的唇,线条更加洒脱,无形中透着刚毅。

她整日对着凝波如镜的深潭,就算是再微小的差距也比得出来,如若曾经在她心目中能以珠圆玉润来形容的珏,此刻,似乎用风神俊朗来形容,则更加贴切些。

她更喜欢看珏的眼睛,深邃,睿智,英武……看着她的时候,那眼中又多出了宠溺,让她可以觉得自己永远也不用长大,她可以把自己当成个孩子,安然享受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二哥,你长胡子了。”翎突然开口吐出几个字,这应该是她好好看过之后,发现的最大的不同。

珏不由无奈的笑笑,俊朗的脸颊荡漾暖意,下意识伸手抚摸下巴,走了一整晚还未来及修面,气笑道:“不长胡子的是阉人。”

“所以,你也该成家了。”翎微微低头,美眸在几个盘子上转了转,最终伸出纤长的手指,夹起一片青菜,动作迟缓得,仿佛时间流缓。

“等你过了二十岁生辰,我再成家。”翎二十岁之前,他来守护,直到能将这个宝贝妹妹交付于她命定的人手中,他才能安下心。

“二哥,我累了……”虽然只吃了几口,翎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上依然乏力,看来,两年,废的不只是她的内力,还有她的心力。

珏叹息一声,翎,还是不愿谈这件事,难道真要像她所说的,放弃寻找?

“累了就早些休息,明日你什么时候醒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话说完,只见翎已经闭上了眼睛,几乎快要俯倒在桌子上。

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打横将她抱起,轻轻放置床上,见她喘息均匀,伸手拉过被子盖好,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而就在珏关门的那一刻,本已经熟睡的翎,突然张开了双眼。

眼中的迷茫减淡,却有一种坚持渐渐浮出,翻身下床,屋内寂静一片……

二哥……你不会懂的……如果回去,你们可能会异常欣喜,但是,随之而来,带给你们的悲痛远多于这些欣喜,或许,消失,对你们,对我,都是幸福……

轻轻移步至窗前,刚要开窗,只听门外传来响动。

翎下意识就要躺回床上,却无奈,没有内力的她,已如一个平凡少女,刚刚跨出一步,门开了,珏捧着一叠衣物悄声进来。

珏看着僵站在地上的翎,神情不可见的黯淡一瞬,却又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又醒了?”

“我饿了。”翎自然地掩去僵硬的动作,移步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卤肉。

“既然醒了,一会儿我叫人给你打水沐浴,换洗的衣服放在这了。”珏将手中的衣服放在床头,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明显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知道了,二哥,你也早些休息吧。”翎吃了两口,放下筷子,什么时候还能感觉到饿呢?她有多久没感觉到饿了?

“驿馆里有些闲杂人等,我怕他们扰了你,今夜你就安心睡觉,我在这里守着。”珏自然是知道了翎的心思,他知道,他现在是在逼她,也不忍心,可是,就算是逼她,他也不能允许翎再消失一次。

“二哥……我……”翎头一次说不出话来,她欲逃避,珏早已有所察觉。

“实话告诉你,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真正的理由,我就算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至于那个人,你不解释,我们就继续找,我相信,以北列王朝的势力,就算把九天大陆再翻过来两遍也不成问题。”翎一直以来的逃避让珏微微觉得恼怒,如果不是刚才他果真是忘了给她准备衣物,那么她……

“二哥,别逼我……”翎微微蹙眉,语气中的哀求是珏从来未听过的,曾经天不怕地不怕,俯视天下众生的她,何时用得着这样的口吻?

“翎,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跟二哥说?”

“我累了……”说完,翎缓步至床前,躺下,也不理会珏受伤的目光,闭上眼睛,竟然就在这样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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