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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横磨剑》第一章 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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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傍晚,广州城中,官宦巨商张灯结彩,小户人家贴上春联,当真是豪庭大宅,屠沽市井,一片新年景象,喜气洋洋。

听着远街近巷不时传来零零星星的炮竹声,文子衿明白,此是小童们在燃炮玩乐。依广东风俗,要到午夜“交子”之时,各家长者才会亲自燃放炮仗烟花,那时城里乡下,户户争鸣。除旧迎新之际,不分贫富,这些“响鞭炮、迎财神”的银钱,大伙儿倒是都不会节省的。

文子衿本是岭南博罗的一个秀才,今年一十八岁,自八月秋闱到广州府应试,落第之后,便留在城中。但人总须吃饭,须“为稻粱谋”,除文笔功夫之外,他别无长处,只好在街边代笔售字。

到了年底,因写得一手好字,便在城里卖起对联来,竟然是手不停笔,到得大年三十下午搁笔,倒也有十五六两银子入袋。

心想一个人过年,也须得犒劳犒劳自已,他便沽了五斤土产米酒,买了一只烧鹅,二斤卤味,回到住处自斟自饮,一个人喝酒甚是无趣,一杯一杯喝下去的都是闷酒。

他酒量不错,落肚二斤有多时,不禁长叹了一声,自语道:“我这酸秀才,虽说岁数还不算太大,但一介寒生,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一技之长,却于这昏暗世道,他乡穷途,累经挫折。唉,前路犹自茫茫未明,心中却已疲倦不堪,该当如何是好?”心下甚觉寂寥烦闷,前人的感怀诗却袭来心头,口中不禁吟道:

至今相知无一人,

出入空伤我怀抱。

风雨潇潇旅途秋,

归来窗下和衣倒。

叹了一声,复道:“唉,真是‘归来窗下和衣倒’,除此之外,复何可为?”

原来文子衿未出生时,父亲已然去世,是个遗腹子,八岁时母亲又病逝了,只得跟随开小酒肆的叔父婶婶一起生活。

叔父挺好,做生意存了点钱,将他送去私塾,不想这侄儿天生喜爱读书,人又聪慧,记心又佳,十三岁起,那老秀才自觉才拙,不能再教他了,他便自去寻书来读,博学强记,十年下来,当真是饱览群书,才气横溢。

却不想婶婶是个没甚见识的乡下妇人,见他整日价沉醉书中,光是吃饭买书写字,只把银子花去,不赚一文进来,是以看着侄儿便觉心烦,常常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而文子衿读的书多了,人自清傲,何能受得了这些浊气,心中便暗暗立下了大志,愈加发愤苦读,指望科场高中。

在他应试之前,婶婶再次对他冷嘲热讽,他心头伤心恚怒之下,更激发了三分傲气,当时便说:“侄儿若不高中,便不回来见婶婶了,省得婶婶见了心烦!”

那知婶婶心想:“这乡村僻地,从未有人能科举出仕,老娘料定你也没有这等才干!”竟脱口道:“那是最好,祝你一举高中!我也不希罕沾你的光!若是不中,便别再浪费银子了,咱们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总不能吃白食,便在店里捧菜洗碗吧。”

文子衿一怒之下,辞别叔婶,便往广州应试而去。却不想科场黑暗,榜上有名者不是世家公子,便是巨富子弟,全然不是凭真才实学来选录人才。大失所望之下,他想起曾对婶婶说过的话,深觉无颜回去,只好托来广州做生意的乡亲捎信给叔父,说是在广州有事可做,暂不回博罗去了。

当下边喝酒,边思量,念及自已父母早逝,更无兄弟姊妹,连个能陪自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形单影只的一人在异乡过年,不觉流下两行清泪,但觉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又喝了数杯,在桌上伏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来,仍觉毫无心绪,只是一手支头,一手抹去泪水。此时酒力上冲,泪眼濛濛中,看见桌上的笔砚,心中有所感触,摇摇晃晃的提起笔来,醮了浓墨,走到墙前运笔如飞题了数字,白壁墨汁淋漓,字体如行似草,却是:

乡梦断,

旅魂孤,

峥嵘岁又除;

他年今日,

鹏鹄东飞去,

寒风还阻?

这几个字,是他即兴所作,有感伤,有无奈,也有自比鹏鹄的壮志希祈,题罢,将笔一掷,抻了个懒腰,自语道:“左右无事,不如出去逛逛!”便乘着七分酒意,披上那件旧棉袍,一摇一晃的径自出门而去。

南国冬末,北风凛冽,只吹得人脸颊难受,双耳刺痛。受了冷风一激,他清醒了许多。

今晚正是除夕,街巷中早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非凡。过新年了,男女老少均是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文子衿在喧嚣的人声中时间一长,受了感染,心情也略略好了起来。

信步而行,不觉已近珠江之畔,却见有两个小童正在放鞭炮玩耍,将原是整排的鞭炮拆成一个一个的散炮子,一个小童说:“鹏弟,这个让你先放。”另一小童道:“好,哥哥,下一个就让你放。”说着便身子后仰,将手中拿着的一支香火探将前去,点着引子,“啪”的一响,两个小童都拍手雀跃,那年幼的小童便将香火交于他小哥手中道:“哥哥,轮到你来放了!”

这两个小童,一个六七岁,一个**岁,兄弟俩虽都是穿着粗布新棉衣,不是富家子弟,却也长得十分可爱,况且兄友弟恭,引得文子衿驻足良久。

放了十来个炮子之后,那小哥哥说:“鹏弟,咱们该回去了,看看爹爹回来没有。”那鹏弟道:“是极,快快回去。”

文子衿对这两个小兄弟极为喜爱,在两个小童头上摸摸,微笑道:“小兄弟,你们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我叫冯鹏,哥哥叫冯雁,”那鹏弟小嘴极快,应道,“哥哥今年八岁,我六岁,小两岁。”

文子衿见这两个小家伙口齿伶俐,又极有礼,不觉心中甚是喜爱,弯腰轻轻拍了拍二童道:“冯鹏,冯雁,那快回家去吧,你们爹娘正等你俩呢!”这哥俩均朝他笑笑,摆了摆手,齐声道:“大哥哥,再会了!”携手如飞跑去。

文子衿摇了摇头,浩叹一声。他望着那两个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想起自已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孑然一身,更有诸多不顺遂之事,不由得又是欣羡,又是伤心。

独自沿着江边行了约二三里路,举头望去,但见珠江水面浩阔,悄然无语,缓缓向东南流去,此时已是戌中时分,江边人迹罕至,冷风略止。他自腰间取出竹笛,提宫按羽的吹将起来。

他指法娴熟,笛声时而清越,时而低回,时而幽悠,时而绵远,却也极是好听。

笛音未歇,却听得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似忆似愁般吟道:

绿兮衣兮,

绿衣黄里。

心之忧兮,

曷维其巳。

绿兮衣兮,

绿衣黄裳。

心之忧兮,

曷维其亡。

这是《诗经•邶风》中的一首古老诗歌,大意是“身穿黄绿衣裳,何时能忘啊,我心中的忧伤”。文子衿心下一惊,便停吹奏,持笛在手,忖道:“此人不但听出了曲中伤叹之意,更以上古诗经来解说,恰到好处,想必是一位饱学之士了!”举目四下里一望,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不禁讶然一惊,心道:“这声音来自何处?”

为给自已壮壮胆,当下拱手作了个四方揖,颤声道:“请问是——哪位高贤?小生文子衿有礼了!”

“呵呵哈哈,妙哉,妙哉!高贤嘛,殊不敢当!花子一个就是了!”话音刚落,却见一人形如鬼魅,从江边的大榕树上飘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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