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芝麻束晒的透了，荚果纷纷炸开了口子，陆氏便将簸箕搁在地上，倒提着芝麻束，使劲拍打，芝麻粒便从荚果中爆出，纷纷落入簸箕中。

打掉芝麻的芝麻束也不急着扔，依旧整理好，一排排晒在院中，等着再晒透些，便可再打一次，将这次没有打尽的芝麻也收获干净。

打芝麻却是力气活，且得用上巧劲，小泽芸可帮不上忙，不过她仍然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中，津津有味地看着陆氏忙碌。

阳光错落地打在院中，投出一片班驳的阴影，陆氏弯曲劳作的背影在阳光下显示出一片美好的弧度，泽芸静静地望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有种感觉，似乎只要这样过一辈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陆氏终于忙完，抬起腰，长呼了口气，下意识地朝堂屋望去，却见泽芸歪在门边睡着了。

她无奈笑笑，慢慢走过去抱起女儿，送她进了屋，将她放在床上，犹担心她会冻着，便又轻手轻脚地替她拖去了外套，再为她拉上了被子，这天气，倒的确是好睡呢。

泽芸做了个梦，梦里有宽阔的马路，会动的铁皮盒子，一幢幢奇形怪状的房子像山一样高高矗立着，人们的衣服也很奇怪，露胳膊露腿的，偏偏各个都精神漂亮。

梦里的景象分明陌生的不可思议，她却觉得理所当然，似乎，早就认识。泽芸于是使劲回忆着，是不是爹娘带她来这儿玩过？果然，梦里出现了一对夫妻，亲切和蔼地牵着她在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逛着，还给她买东西吃。可是，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被他们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活蹦乱跳的，她肯定就是她自己。

可是，她什么时候去那个地方玩过呢——

“芸儿！芸儿！”

泽芸迷迷糊糊被摇醒，似还在梦中，懵懂地睁着双眼不知所谓，陆氏柔和了神色，将她从被窝里拉出来，为她穿上外套，“乖，先吃饭，吃完再睡，恩？”

泽芸被陆氏抱到厨房，又洗了把脸，才稍稍清醒一些，看到桌边坐着的李远鹏，又眉开眼笑地扑了过去，“爹爹！”

陆氏转身去盛了碗饭端到泽芸面前，嘴里却嗔道，“这孩子也真不知好歹，天天都是娘照顾着她，却只跟爹亲！”

泽芸嘻嘻笑着，又搂紧了陆氏的脖子，“娘！”

“恩！好了好了，吃饭吧。”

泽芸乖乖坐好，拿起筷子，想到之前做的梦，突然转头问李远鹏，“爹，你们是不是带我去过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啊？”

李远鹏一愣，不太理解泽芸口中“很美很美的地方”是个什么概念，不过他转念一想，就笑着点头，“泽芸莫不是想起小时候爹娘带你去大圆湖的事了？”

“大圆湖？”泽芸很认真地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那是什么地方？”

李远鹏放下筷子，正兴致勃勃地要好好跟她讲解，不防陆氏横了他一眼，“那时候泽芸才多大？哪里能记得！行了，吃饭吧。”

李远鹏嘿嘿笑了笑，摸摸泽芸脑袋，“芸儿乖，等哪天爹娘得闲了再带你去趟大圆湖，那儿啊，很美很美，美的像仙境似的。”

泽芸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里却隐约觉得，这个大圆湖并不是她刚刚梦里很美很美的地方。

又过了几日，李远鹏晚上回来时很高兴地宣布，明天开始就该轮到自家田里收成了，陆氏听了也是一喜，一亩田里种的都是水稻，这可是全家生计最大的来源。

“不过我看着似乎是要变天了。”李远鹏说着又有些忧虑，“这样再挨过三日就好，好歹先把田里的稻子都收进来。”

夜里一家人睡的香甜，清早陆氏起床的时候发现，果然变天了，地上湿湿的，显而易见昨夜是下了雨，看情形，只怕白天还会继续。

李远鹏起来后也在院子里走了一遭，确定白天是会下雨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难免长吁短叹一番，这一下雨，好多农活便都不能做了。陆氏到底有几分抱怨，若是先替自家收稻，也不至于落的现在田地，但转念想想，只这几天时间，总归是来不及收完所有人家的田，不是自家倒霉，便是别家受难，便也不再提了。

李远鹏帮着陆氏把家里活都做了，天气依旧阴沉沉的，然后很快，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待泽芸起床，得知李远鹏今日不用出去，高兴极了，连道天天下雨才好。

李远鹏和陆氏无奈地对视一眼，大人们为这下雨不能劳作发愁，孩子却巴不得天天下雨，到底是少年不知愁哦。

吃过早饭，陆氏回到堂屋织布，李远鹏搓着手在院里院外转来转去，有些无所适从。陆氏便笑他闲不住，想到之前李繁提过让泽芸有空上去练字的事，便鼓动他上去看看。

李远鹏略一犹豫，最后还是拍手同意，“也好，顺便上去跟少鹏说一声，等天气好了再下田！”

……

在泽芸有限的记忆里，凡是跟娘亲一起去爷爷家，必然是自己走路的；可如果有爹爹在，那么爹爹一定会抱着她走过这一段长长的石阶。

这次也不例外，李远鹏单手抱着泽芸，另一只手还要撑着油纸伞，可是他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伏在他肩头的泽芸盯着溅着水花的青石板，只觉得安稳的可以再睡上一觉。

大院厨房里，李繁一家子刚刚吃完早饭，见到李远鹏，李泽昊最先奔了过来，抱着他的大腿仰头甜甜地叫“大伯伯！”

李远鹏收了伞搁在门口，笑着摸摸李泽昊的头，“泽昊又长高了！”

李泽昊高兴地跳了起来，可看着一直赖在李远鹏怀里的泽芸，又有些不高兴地抿起嘴，气呼呼地跑回到沈氏身旁。

“爷爷！大叔叔，大婶婶，小婶婶！”

李远鹏轻轻将泽芸放在地上，泽芸一手牵着李远鹏的衣角，一边乖巧地喊人。李少鹏也拉扯着李泽昊，让他跟小姐姐问好，偏偏李泽昊缩在沈氏旁边，愣是不肯出声。

李少鹏懊恼地作势要打李泽昊，可沈氏拦着他，李繁瞪着他，就连李远鹏也忙制止他，

“又不是什么大事，孩子还小呢。何况泽芸也只大他两岁。”李远鹏笑着把李泽昊牵到身边，“泽昊，是不是觉得这个小姐姐跟你差不多大，喊她‘姐姐’伤面子啊？”

李泽昊连连点头，还十分轻蔑地撇了泽芸一眼，泽芸马上把头偏到另一侧，装做看不见他，几个大人见到此情景，都笑了。

这时顾氏也抱着泽庆款款上前，“泽庆，喊大伯伯，泽芸姐姐。”

三岁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小眼睛忽闪忽闪，软软地出声，“大伯伯，芸姐姐。”

李远鹏也爱怜地夸她几句，随即转向顾氏，“五弟过两天就该回来了，你也别急。”

顾氏矜持地欠一欠身，“相公以后是要做官的，现在估计还忙着上下打点呢，我不着急。”

李远鹏一愣，点点头走去跟李少鹏说话了。

若说这李家三兄弟，就属李远鹏最肖似李繁，无论是鹅蛋脸，还是单凤眼，或者小鼻子长眉毛，几乎都如出一辙，只是李远鹏脸上透出的憨劲，便平白让这三分相貌打了折扣，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清俊的李繁相提并论。

而李少鹏偏瘦，个子比李远鹏还要高上一截，整个人就跟芦柴棒子似的，原本该遗传到的鹅蛋脸也愣是拉成了长脸，眼睛更是小的眯成一条缝了。

好在李泽昊虽然瘦，却到底没像李少鹏这般夸张，或者也是从小养的好，眉目清秀，竟是比泽芸还要漂亮几分，也难怪谁见了他都喜欢，便是那混世魔王般的性子也容易原谅。

至于如今并未在家的李家老五李宣鹏，看看顾氏怀里胖乎乎的泽庆就知道了，也是生的一脸福相，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却是笑呵呵地好象年画里的弥勒佛。

李繁看看时候不早了，便招呼李泽昊跟他去私塾，又转头朝李远鹏微微颔首，示意他带上泽芸一块儿过来。

这私塾离李家大院本不远，往上走几步便到了。其实原本只是一排两间的屋子，后来将其中两间的墙打通，做了课堂，旁边一间则算做是李繁的书房，可做办公休憩之用。

私塾课堂里的桌椅有限，好在隔壁书房备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李繁于是便让李远鹏在这里教泽芸握笔练字。

李远鹏搓着手有些踟躇，他久未握笔，早已生疏，可又不敢对李繁直说，而泽芸眼巴巴盯着书桌的模样也让他越加为难。

“爹！”为了自家女儿的前程，李远鹏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这——您也知道我很久没握笔了，恐怕只是平白浪费笔墨。您若是不介意，就指点一二，泽芸聪明着呢。”

李繁眉一挑，似要发怒，可回头想想，他三个儿子，少时都是认真做过学问的，可到如今也只有小儿子还在坚持，真要怪李远鹏不思进取，责任还不都在他这个做爹的身上？

泽芸被李繁的表情骇了一跳，情不自禁就躲到了李远鹏身后，李繁叹口气，松了李泽昊的手，“也罢。”

他折回书桌前，研墨提笔，下笔之前却是瞪了李远鹏一眼，“看清楚了，呆会好好教泽芸！”说罢笔走游龙，却是一笔一划，锋芒毕露。

李远鹏早卷起了袖子，在一旁空手摹仿，寻找着当年握笔的感觉。

待李繁写满一张字，李远鹏表情已经大大放松，似乎找回了一些感觉。李繁搁下笔，重新牵了李泽昊出去，临走前淡淡嘱咐，“好好练！”

泽芸看着李繁二人出门，才重重舒了口气，吐吐舌头，拉着李远鹏的衣襟撒娇，“爹，爷爷刚才好吓人啊。”

李远鹏苦笑，走到书桌前提起了笔，手还有一点微微的颤抖，他看了眼旁边一脸期待的泽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闭着眼在空白宣纸上写下了三个字，正是“李泽芸”。</p>